由于梅先生的限制，有好幾個月，沉夜都沒能和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聯(lián)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個人，楚聞天銷聲匿跡，更別提好久之前就不再聯(lián)系的穆清了。
剛剛進(jìn)入冬季轉(zhuǎn)涼的時候，《群青與海鷗》在國外影展上得了大獎的消息回來，于是制片公司就提前上映了它。楚聞天沒有維持一直以來的高姿態(tài)，竟然親自下場到處跑路演拉票房，反而是作為演員界新人的女主角鶴沉夜一直沒有出現(xiàn)。
最后一站在都的收尾，鶴沉夜終于忍不住了點(diǎn)小脾氣，才換來出席活動的機(jī)會。
理所當(dāng)然地，她和楚聞天在后臺見面了。
他看起來比電影拍攝的最后階段的時候還要憔悴，眼下青黑，消瘦許多，又總是很疲憊的樣子，雖然仍然溫和帶笑，卻總讓人覺得缺了幾分神采。
看到鶴沉夜來了，他手一抖，杯子摔在地上，忍不住喜悅的神情，陡然就被點(diǎn)亮了似的。可是又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他慌亂地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收斂起來所有的激動，只是笑，連招呼都不打了。
沉夜沖他笑，他才怔怔然反應(yīng)過來，“哦……哦，你還好嗎？”
沉夜抿起嘴唇，有點(diǎn)擔(dān)憂，“我很好。……你看起來不是很舒服，工作太忙了嗎？”
她走近幾步，想仔細(xì)看看他的臉，楚聞天卻仿佛受到什么驚嚇?biāo)频模笸肆撕脦撞剑缓蟛庞X得失禮，卻找不回來自己的狀態(tài)。
片刻，他無奈地蹲到地上，以手掩面，深深嘆息。
“謝謝你，沉夜……謝謝你，你別管我了，快去準(zhǔn)備吧。”
沉夜遲疑著，把帶給他的小禮物放下來，離開了他的休息室。
聽到門關(guān)上的聲音，楚聞天才站起來。猛然起身之后腦部缺血讓他有點(diǎn)眩暈，他一手撐墻穩(wěn)了好一會兒，眼前的世界才又清晰起來。
是的，他已經(jīng)年近四十了。
他看到化妝臺上放著一只棕色的小熊，應(yīng)該是沉夜給他的禮物。令人想起來他們初次相遇的那天，群眾演員鶴沉夜的工作就是做一個小熊布偶內(nèi)的推銷員。
楚聞天的手指動了動，沒有去拿那只小熊，刻意移開視線。
助理推門進(jìn)來，給他捎了一份盒飯，“楚哥，你不按時吃飯?jiān)趺葱邪。堪ィ@地上怎么一堆水？”
楚聞天說：“我不小心給杯子灑了，你收拾一下吧。”
他接過盒飯，坐下來認(rèn)認(rèn)真真的吃飯。
心無旁騖地咀嚼，米飯和菜葉一點(diǎn)點(diǎn)被碾碎。大口大口地、專注地，只思考著吃飯的事情，好像就這樣就可以忘掉剛才進(jìn)來的人。
“哎，楚哥，這個小熊是飯送進(jìn)來的？我拿去處理了啊——？”
“——放下來！”楚聞天驟然站起來，劈手奪過那個小熊抱住。
布偶的體積很小，也就兩個巴掌那么大，他一個人高馬大的大男人，抱著這么個小熊，畫面其實(shí)挺滑稽的。
助理目瞪口呆，有點(diǎn)驚訝他為什么忽然這么激動。
“……對、對不起啊，楚哥。”
楚聞天沉默片刻不說話，然后勉強(qiáng)笑了笑。
活動結(jié)束之后楚聞天刻意做出神色匆匆的樣子，離開了后臺，避開與沉夜的見面，實(shí)際上卻在車?yán)铮е莻�小熊，趴在方向盤上半天。
這邊沉夜剛剛卸好妝，就聽到敲門聲。她以為是梅延年來了，說了一聲“進(jìn)來”，然而推門進(jìn)來的卻是好久不見的穆清。
他們上次吵架還沒有和解呢！穆清竟然不知道主動來道歉的。
這么想著，少女氣鼓鼓地撇過臉不去看他。
穆清嘖了一聲，“都這么久了，還跟哥鬧別扭呢？”
雖然一副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架勢，聽到這話，鶴沉夜還是沒忍住反駁：“不是我鬧別扭！是你說錯了話，還不跟我道歉。”
“好好好，是我的錯。”穆清沒有解釋梅延年突然跟他翻臉，切斷了一切可能跟沉夜聯(lián)系的途徑的事情，只是好脾氣的道歉。
于是沉夜雖然仍看起來氣哼哼的，卻到底軟下來，“所以這次是什么事？又想騙我去吃飯嗎？”
“什么叫騙呀，小混蛋，你不知道我都打入你粉絲后援團(tuán)內(nèi)部了。”穆清轉(zhuǎn)著鑰匙，替她拿好包——換了好牌子的雙肩包——“犒勞犒勞我嘛，我可是你的粉頭了都。”
“去哪里？”
穆清見得逞，忍不住又笑：“保密。”
沉夜本以為是吃頓飯什么的，頂多是游樂園，沒想到穆清帶著她直接上了高，一路開車回了兩個人的老家。
他們到了曾經(jīng)的孤兒院外頭，坐在墻邊一人一罐可樂喝完，然后又趁著小學(xué)生們上課，翻墻進(jìn)了小學(xué)校。穆清逞能地在單杠上翻了一下，然后果不其然被保安現(xiàn)，指著他們大叫。
穆清吹了個口哨，拉著沉夜翻墻逃跑，一路跑到附近的小公園里。公園里有個老大爺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轉(zhuǎn)圈，車行度可能比步行還慢。穆清上去用方言熟練地討價還價，然后一臉得意地推著自行車回來了。
“上車。”
沉夜坐在后座上抱住他的腰，他解開了外套的扣子，迎面出來的風(fēng)鼓脹起衣服，像一群飛鳥掠過。
老電影院里兩個人并排坐著，包場看完了一場《群情與海鷗》，售票員以驚異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到三線內(nèi)地小城市來炫富的闊佬。
接下來是老的市立博物館和圖書館游行，他們談?wù)撈鹩讜r的回憶，沉夜幾乎要以為穆清沒生任何變化還是原裝貨了，但是他神色里不易察覺的自嘲還是讓她確認(rèn)穆清的目的。他想要用自己和鶴沉夜的回憶來取代童年的過往。
最后天色昏沉，群鴉聒噪，站在圖書館門口的小噴泉前面，穆清單膝下跪，掏出戒指。
“我想跟你托付余生。”男人低聲說，“嫁給我，好不好？”
氣氛正好。此時剛好到了八點(diǎn)，音樂噴泉忽然亮起來燈光。這種場景下，連艷俗的霓虹燈色彩似乎都變得絢麗起來。遠(yuǎn)處傳來廣場上的鐘聲，四周窸窸窣窣有人群聚攏過來看戲。
沉夜說：“抱歉。”
她似乎并不自知，微笑著說話，但是眼淚從臉頰上滑過。
“其實(shí)我并沒有原諒你。你不是我的穆清哥，他不會放棄我。”她低聲說，“我知道的，你曾經(jīng)放棄過我。”
*
穆清以為那僅有一次的妥協(xié)只是一種暫時的交易，是他掌握主動權(quán)的拋棄。
但實(shí)際上那是失去。
而且一旦失去，就再也無法挽回。
他以為單純天真的女孩兒，其實(shí)早就知道穆清身上生了什么變化。因?yàn)榭释腥说膼郏龥]有說，卻偷偷地難過了很久。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哥哥突然變成了陌不相識的人，她定然是十分難過的吧。
可是她不能說，只是許諾自己會聽話，希望她的小哥哥回來。
那個笨笨的男孩兒消失不見了。
穆清只是穆清。除了旁觀得到的回憶，偽造的身份所占到的一點(diǎn)便宜，他自己什么都沒有。
從最開始，他就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
鶴沉夜在影視圈子里自《群青與海鷗》之后一戰(zhàn)成名。
她拿到了不少最佳新人獎，先打開了名聲。因?yàn)闆]有經(jīng)濟(jì)上的壓力，又有梅延年的資金支持，她得以篩選劇本，只演自己喜歡的角色。偶像轉(zhuǎn)型成演員的道路一旦打開，曾經(jīng)的同行們就紛紛涌進(jìn)影視界，原組合里的其他成員都說要向沉夜看齊，但是沉夜從來沒有回應(yīng)過。
她是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里最后的明星，沒有微博，沒有博客，不通稿，不上綜藝。除了電影和dVd的making以及花絮，其他地方都見不到她。
她這樣美，卻又這樣可望而不可即。
王童本以為她會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逝，卻沒想到梅延年是那樣的長情，這一下都過了六七年了，鶴沉夜仍然是圈子里不可說的權(quán)貴。
她有演技，有名聲，出演的電影不僅有龐大的粉絲群體帶來的票房保證，就連dVd藍(lán)光盒都賣得好。文藝片多她能拉線下銷量，還容易得獎，商業(yè)片就算是當(dāng)花瓶，她也能美得那樣有質(zhì)感，疏離、淡漠又溫柔。
無論是誰的鏡頭下，她都是美的。有的女人的美讓人覺得媚，覺得聲色動人，但她的美是近乎圣潔的，越性別式的讓人感覺到美好。所有對她的聯(lián)想都讓人覺得清凈純美，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這種形象不會成為她的局限，反而成為了她的特質(zhì)。她可以演殺手，演漁娘，演妓女，演皇后，演性別認(rèn)知障礙者，總之那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凈色，都會成為她作為演員的個人特色。
贊譽(yù)的聲音越來越多，可是沉夜的狀態(tài)卻不太好了。
她很少出門，因?yàn)樵诠妶龊蠒疝Z動。有時候她甚至分不清那些贊美與喜愛到底是好還是壞。在她一貫以來的世界里，贏得喜愛與夸獎就是一切，可是抵達(dá)了這個終點(diǎn)之后，她卻開始覺得不快樂。
……鶴沉夜開始覺得一切都沒有什么意思。
梅延年想盡辦法哄她開心，但是她已經(jīng)很少有情緒起伏了。倒不是說悲傷或者崩潰什么的，她只是像被關(guān)在沒有任何人進(jìn)得去的靜音房間里，遲緩地接收著這個世界的一切。
食欲不振。提不起興致。梅先生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勞。
鶴沉夜最終跟梅延年說：“我想要離開了。”
此時她蒼白瘦削，像是活在暗室里的影子，或者厚厚的詞典里的干花，毫無生機(jī)。
梅先生沒忍住哭了起來。
他們最終還是去了醫(yī)院，診斷是重度抑郁。
拿著一堆藥出來的時候，他們迎面碰上穆清。他眼睛里都是血絲，看上去十分疲憊，腳邊都是煙頭，沖上來嘶喊：“為什么不讓我見沉夜？我才是最有資格陪著她的人！”
梅延年這幾年跟他翻臉了。
本身就是他給的穆清起步的資本，再搞他難免傷筋動骨，但是梅延年無法忍受這樣一個所謂的青梅竹馬在他眼前晃悠。兩人撕破了臉之后，穆清反而展的愈勢大，只是他就是執(zhí)意要跟梅先生作對，誰勸都不聽。
他爆出一連串的臟話，“梅延年，如果不是你提出來的，我怎么會失去沉夜！”
穆清如今算是事業(yè)有成了，但是他的痛苦卻與日俱增。他沖上來扯著梅延年的衣領(lǐng)吶喊，被保鏢拉開，然后他費(fèi)力掙脫，沖過來，手中寒光一閃——
刀子扎在了沉夜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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