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的時代和放蕩不羈的年輕人,代表著他們的夜晚持續到天亮以前。
沉夜的燈熄了, 杜漱之卻換了另一個場子和他的舊同學們飲酒談天。一場為他辦的接風洗塵的宴會, 最耀眼的人卻不是他, 而是另一位才子林服風。
——不過,這也理所當然。
他很有文采,很會說話,也很能喝酒,所以遍天都是他的朋友和讀者。
和他鋒銳的文才不同, 他的樣貌略顯得平凡, 個子也算不上高大,只不過五官端正, 舉止清朗而已。
林服風喝酒很快就會醉, 但他醉了之后又反而更會妙語連珠;所以人人都愛跟他喝酒, 聽他講話。杜漱之是他的摯友,也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璀璨的靈魂。
杜漱之不是非常有才華的那一種類型。
年少的時候朋友們戲說結社寫文章作詩,他和林服風的差別就很明顯了。
從古至今世人愛追捧有捷才的文人,林服風就是那樣:詩文社論都是談笑間就可摛文掞藻,成作都是云霞滿紙。
他擁有最古老翔實的知識,也知道最新潮先進的觀點。那個時候, 那個意氣風發的林服風的身影讓杜漱之甚至感覺到胸口灼燒一般的嫉妒。
——才華。
人的天賦是不平等的。
杜漱之幼少時也被不少師長夸過神童相, 說他將來必成國之棟梁。但是他的天賦是比不上林服風的, 可他卻不愿意讓嫉妒去燒卻自己的品格。他嫉妒林服風的同時也佩服他。
他們是最好的對手和最好的同士。
可是他杜漱之留英歸來, 一別多年而重逢的這一夜, 林服風表現得和從前在酒宴上的樣子都不同。
他最初只跟杜漱之說了一句話, 就忙著跟人談笑。
他問:“漱之,你剛剛那場宴,是不是見了沉夜小姐?”
杜漱之點頭了。
然后,林服風就不停地在喝酒,同來來往往的人推杯換盞,漲紅著臉談天說笑。
他喝得太醉了。
他喜歡李白,渴望有醉而可揮筆成章的風采,所以一般他愛喝酒,卻只會讓自己的神經活躍起來就開始淺酌,但是他今天喝得太多太多了。他喝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視線都移動不了,大聲地用方言唱著跑掉的歌,拍著杜漱之的肩膀不停地大笑,然后發出稀奇古怪的嚎叫。
夜深酒酣,賓客們三三兩兩散了,鼎沸的人聲都如同月光一樣涼了下來。
最后只剩下不太能喝酒卻留下來照顧摯友的杜漱之、睡過去的酒鬼兩三只、還有醒著的酒鬼林服風一個。
林服風抬頭看了看炫目的燈泡球,然后從座位上跳起來,踉踉蹌蹌摸索著到處亂跑。他真是能跑,一路扶著墻逛到天臺上,手里晃悠悠提著細口粗瓷的酒瓶,爛醉在地上,仰頭看著天。
杜漱之想拉起來他,但是他卻往后一使勁又躺下來。銀亮的月光打在臉上,他怔怔的看著,忽然說。
“漱之,月亮……嗝……月亮好大。”
他伸出手去抓月亮,當然抓不到。
他握緊拳頭,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來。
他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嗚咽起來,“……月亮大得像是要砸下來,但是月亮就是不肯照我。”
杜漱之心底隱隱一動。
他知道林服風在說的是誰。
之前他通過國內朋友的信件或者電報隱約有聽說,林服風被一個歡場女子蒙了眼,腦子都轉不動道了,一個勁地換著筆名刊登情詩——“像春天晚上的野貓,一刻不扯著嗓子嘶嚎。”
林服風有著天才的文才,也有著天才的怪癖。他的創作都是要完全順自己心意來的,一定要天時地利人和地順風順水才可抒發胸臆,而與之相比杜漱之的每一次創作都是折磨自己的苦修。
林服風自顧自地對著月亮喃喃自語。
云飄過來,蒙住了月亮,他便噯氣:“啊,你要走了,月亮,我的災厄,美麗又兇險的戀人……”
云一飄走,他那張平平無奇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仿若少女的羞澀和忐忑。
“戀人吶……你這樣明亮,莫要看我……莫要看我,只要讓我仰望你便是了……”
過了一會兒,他直愣愣的視線抓到一旁藏在陰影里站著的杜漱之,費力地辨認了一會兒,在胸前的口袋里摸眼鏡——沒摸到,湊近了兩步,仔仔細細皺眉亂看。
“是你,漱之……。”他一開口,一股濃重的酒臭氣撲面而來。
“漱之,”他用力地拍他的摯友的肩膀,“她看中你了嗎,那月亮?她那樣愛才華,那樣愛華美,那樣愛人的克制隱忍……漱之呀,月亮今天肯定看到你了。”
杜漱之屏住呼吸,避開酒臭氣,但是還認真到甚至有點刻板地回答他。
“沉夜小姐是和我打了個招呼,但那不過是見面的問候,畢竟我也算是宴會的主家的人。”
林服風的身影像一下子被凍結住了。
他怔立在寒夜里,茫然地想了一會兒,然后抬頭看了看夜空。夜幕四垂,幾乎看不到星子,只有那皎潔而逼近的月亮。
他說:“唉,若這月亮肯掉下來,將我砸死就好了。”
愛慕是這樣威力巨大的事物嗎?杜漱之感覺到疑惑和些許的恐懼。曾經那個才華四溢,文采飛昂的林服風,現在卻變得語無倫次,說話顛三倒四,甚至是自甘墮落一般沉溺于酒精的麻醉里。
可怖又美麗的愛情。
……
大飯店的仆歐收了小費,很高興地叫了車將他們兩人送回了林服風家里。
他家里祖父原本是個前朝的大臣,遭了政難順勢辭官,只說自己“清貧度日一心待賢”,實際上宅邸豪闊,怎么看都不是清貧樣子。老人家身體不好很少從書齋出來,父母輩帶上妻妾都是整日在大煙里昏昏沉沉的,也就林服風是個清醒人——雖然他現在是酒醉睡去了。
下人給他收拾出來一間客房,杜漱之和衣睡了。過了晌午,林服風來敲響他的門,開口就問他:“漱之,實在是麻煩你,但是能不能托你再向令尊問一問,還能不能幫我搞一些巴比妥(當年常用的一種安眠藥)片?實在不行……我就拿家里的阿/片將就一下。”
“……。”杜漱之從困意中醒來,沉默地點了點頭應了。
洗漱完了,飲一杯濃茶,便聽到前院里傳來喧嘩。約莫聽的是林父又在抽大煙,林老爺出來逛了一圈,見到他這樣子氣得開始打罵,下人們戰戰兢兢跑來跑去,妻妾鶯鶯燕燕的哭啼不止,熱鬧又荒唐。
眼看著這家里待下去只會引火燒身,一時半會兒估計也靜不下來,兩人就說好了仍去外面的飯店填飽肚子。從側邊回廊繞過去,一股難言的臭味待著朦朧的白煙飄過鏤空的墻磚襲來。
杜漱之不由得怔了一下,停住腳步,透過花窗和冬樹的掩映,模模糊糊地看到紅綠的女人們的身影,是長長的細條。灰色的黑色的長袍,癱在地上,倚在下人身上。下人們一聲不吭,跪在地上,只聽得主子們發話。吵吵嚷嚷的,明明有聲的,卻像滑稽的默劇。
林服風拉了他一把。“走吧,再聞著這個身體會變壞。”
他們叫了一輛汽車走的——在滬上最好別坐人力車,時局動蕩,一時不查就要被拉跑勒索。路過昨天晚上辦洗塵宴的大飯店,側邊的一條繁華街里又傳來鼎沸的人聲。遠遠能看見高舉的白布橫條,黑色的大字,涌動著。洋人的警官擠進去怒吼,本地的警官擠進去大喊。人與人之間推推擠擠,卻仍然有一股確切的聲音,喊著口號。
路封死了,有個警官過來逼開他們的車門。
司機連忙說:“兩位少爺剛從家里出來的,長官!”
高鼻深目的警官仔仔細細的看了他們鞋底,才喝令他們趕緊滾開。司機忙不迭地應聲,努力在擁堵的人群里找出來一條可以繞道的路。
然后是赫然的幾聲響。然后是失序。吶喊,哭泣,怒吼,驚叫。物體和精神和秩序一起被破壞,遠遠能看到白布的橫幅緩緩地墜落。透過模糊的玻璃和摩肩接踵的人群,另一種帶著臭氣的薄煙飄過來。
這次沒等林服風催促,車子就帶著馬達的怒吼掙扎出了那塊街區。
繞過一個猶太教教堂,再接下來就沒什么人了。兩個年輕人都靜默了一會兒,然后杜漱之低聲問:“……那個領著喊口號的人,是陳素君么?”
陳素君是他們當年詩社的前輩,比兩人都大上三四歲,一直都是個隨和的人,平生最好美食,曾說自己的志趣就是能留下一本堪比隨園食單的冊子。
林服風沉默地點了一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又向杜漱之囑咐,“別忘了我的巴比妥片。”
……
他們要去的飯店是學生時代就常去的鋪子。老板是云南人,很會做菌子,順帶著到了滬上也很快熟悉了處理海鮮河鮮。這店有了不少年頭,一直都有回頭客,但到底不如飯店氣派,所以他們都沒有想到會在這里見到沉夜。
杜漱之注意到林服風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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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過渡,順帶渲染了一下時代感……平平無奇林服風和社會的氛圍都和女主的人設有關……
這次會出場很多人,但大部分都會死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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