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將亮,衛澈騎著徐江南的老劣馬優哉游哉堂而皇之的出了城,青楠城縣衙辦事也是迅速,這送銀子才進后院,這邊就張了榜,說袁府夜里不小心失火,正巧秋日干爽,火借風勢,越燒越烈,到如今已經查清尸體共七十三具,無一幸免的燒成黑炭,至于身份之內的,沒人認得清,也沒人過來認。
下面還明晃晃的一章紅印,就像很多人覺得這是滿紙荒唐言,哪有起了大火滿院人給燒死,連個活口都沒有,都是些豬也不至于如此,何況偌大個府邸,守夜的管家仆人總該有的吧,打個盹也給燒死了?最為荒唐的就是那一方刺目印章,還就此明目張膽的蓋棺定論了,其中的貓膩只要不是個瞎子都能看出來。不過好在本來就是些看戲的,眼瞧著縣太爺不想管,也都是搖頭晃腦的接連散去,看戲惹上一身騷的舉動誰都不愿發生在自己身上。
對于平白多了的兩具尸體,其中的奧妙玄機作為袁府滅門案的始作俑者衛澈自然也是知道,這種事,只要愿意花銀子,說難也不難,義莊里少一兩具尸體根本沒人在意。
與衛澈并駕齊驅的衛月女扮男裝,她本來就想著一路風塵瀟灑,如何愿意坐進舒適馬車,換上了匹良馬,踩蹬揚鞭,她身材本就高挑,也就比衛澈低上半個頭,至于那匹馬,比上徐江南從涼州一路騎乘過來的不知道要高上多少,坐上去要比衛澈要高上不少,又是一身男裝,英姿煥發,衛澈的風采頓時隱隱間便被掩蓋過去,倒像這支隊伍的領頭人。
隊伍中間一輛馬車,馬車內便是任舞,還有那個才三四歲的袁家小姑娘,兩邊都有穿著灰黑色的百姓衣衫,張七九在后面騎著余舍的驢,后面掛著徐江南的破爛書箱,里面一個酒葫蘆哐啷哐啷撞著書箱,那兩本下流書冊卻是不見蹤影,不知道落在何處。
只見衛月微微一夾馬腹,良馬心通主人意,往衛澈靠了靠,衛月偏了偏身子,沖著衛澈輕聲喊道:“哥。”
衛澈側過頭,似乎有些滿意這個稱呼,笑了笑說道:“怎么了,月兒。”
衛月一臉曖昧笑意的往后瞥了瞥馬車,打趣說道:“哥,昨夜一晚上沒見著人影,今日就多了個美嬌娘,和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娃,不會是你當初風流的時候吃干沒抹凈留下來的吧?”
衛澈聽了衛月的葷言,毫不留情一板栗敲在衛月額頭上,瞪眼惡狠狠說道:“一個黃花閨女這話你也說的出口?看樣子以前抄的《女戒》一點作用都沒有啊。”
衛月“哎喲”一聲,揉了揉眉間,嘿嘿一笑,不懼反而威脅說道:“哥,這事你如果敢跟爹爹說,哼哼。”衛月揚了揚小拳頭,正經起來說道:“哥,不過那對妻女真的跟你無關?”
衛澈搖搖頭,著實有些無奈衛月的性子,白了她一眼說道:“你不是知道我是在么出的西蜀道么,根本就沒來過秣馬城。”
“那倒是。”衛月沉思點點頭,衛澈見狀心里剛一寬,又聽到衛月嘀咕說道:“誰曉得你有沒有迂回過來。”
衛月眼珠子滴溜一轉說道:“哥,要不要我給你打掩護,替你瞞過程家姐姐。”
衛澈心里著實有些無奈,看著遠方,沒好氣說道:“謝謝你這個大好人的好意了,不過不用了。你哥同她娘倆,可是真金黃銀的一清二白。”說完之后也有點慶幸自己昨夜的未雨綢繆,料敵于先的先去找任舞敲打了一番,不然這事就憑衛月的性子遲早要露餡。
衛月眼見衛澈這番,也是忙不迭說道:“哥,這事可以商量商量啊,就一件龍須琴怎么樣?”說到底衛月道行不深,話語沒個幾句,便露了餡,衛澈還沒套話,自己就露出了狐貍尾巴。
衛澈上下睨了她一眼,臉上揚起書生般的平和笑容,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是打那張古琴的主意啊,不過,休想。”說完輕輕一夾馬腹,同衛月拉開了距離。
衛月一臉懊惱神色,撇嘴說道:“小氣。”
……
弘碧城書院內,謝夫子往日哪里接過這么多位客人,就同割麥子一般,一茬接上一茬,可能也是這一兩日先是狷狂目中無人的李顯彰,再后來執意上京的徐江南,顛覆了謝夫子這一甲子的觀念和理為,精神上力有不逮,著實有些疲憊,昨夜更是飽睡一晚,就連風霜雨雪都不曾停筆的日常記事昨日也是休了筆。
約莫對于李顯彰是往日欣賞的情感在,對于徐江南則是唐太公的情分在,都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至于方云和吳青二個實打實的江湖背景,在廟堂上也敢直言的老頭子就沒那么多好臉色,不問不顧補上昨日沒寫的記事。
尤其是吳青上前的時候,男不男女不女的姿態再配上陰陽怪調的語氣,倒不是故意為之,這些年養成的習慣而已。老夫子卻是一口提神濃茶差點給噴了出去,一臉嫌棄的搖搖頭。
這可是吳青心底的敏感所在,火冒三丈,破口大罵,就差一劍掀了屋子的時候,方云一把按住吳青,朝夫子一拜,禮數盡到,夫子微微側目看了眼這位禮節周全的方云,有些驚異,不過謝老夫子似乎是被李顯彰激起年少時候的氣態,依舊還是那副古板臉色,用下巴指了指屋外用來接客的小板凳,傲氣十足。
方云順手端過小板凳,吳青見狀立馬上前,用袖袍掃了掃灰塵,又是一記冷眼瞥向老夫子。謝老夫子老僧坐定,總算是擺出老早之前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模樣,姿態悠樂。
方云絲毫沒有打狗看主人的覺悟,居在深宮十數年,影響頗深,奴仆就是奴仆,長者便是長者,態度鮮明,從不逾矩,再加上本來就不喜吳青的陰柔性子,相處數年來都是如此,原則涇渭分明。
這番出門,他本就抱著玩耍大過天的心思出門,一路走馬觀花,奈何弘碧城著實無聊,又這番被人陰了一場,為了找場子追的人,到了山頭,人倒是跟丟了,不過倒是看到個熟悉的酒壺,玩耍的心思倒是淡了點,對徐江南的殺心也是起了點,從旁路上山的時候,轉圜間又碰見這么一個竹屋,方云有些好奇,一般出落在這些地方的無非是個自詡高潔傲岸的居士,要么就是退隱山林的名流之內。
上前之后確實發現了面貌矍鑠的謝老夫子,好感大生,有幾分是九正劍的緣故,愛屋及烏,這把劍原本就是青城山那個邱掌教的佩劍,隱居青城山十峰十二觀數甲子,不過此后因為某些機緣巧合,劍就到了方家手上,九正劍上的符篆方家參謀了好久,也沒瞧出什么機變端倪,不過摸上去一頓奇異感覺,正氣縷身,如墜蘭芝之室,渾身通泰恍如隔世望今生一般,玄妙萬分,方云同九正劍朝夕相處了十年二十年,潛移默化之下,對于這些個居住山林的世外人,有著天然好感。
謝老夫子倒沒有什么表情變化,方云卻瞪了吳青一眼,吳青沒敢坐,一臉委屈幽怨的出了門,守在門外。
謝夫子等著方云坐下之后,一邊寫書,一邊低著頭問道;“有何事啊?”語調漸提,微微有些不耐煩的語氣,并不是有意落下冷臉,而是方云二人本來就失禮在先,無論李顯彰還是徐江南來的時候,都在各自等著謝夫子忙完手中事,雖然沒有幫忙,但是那份并不是矯揉造作出來的姿態讓謝夫子很是贊賞,說話自然就好聽,而這主仆二人謝夫子并不知道身份,再加上就算方云有些禮節,罅隙小事上卻分明比不上徐江南的為人處世圓滑卑微,吳青用袖子掃塵比起徐江南在臺階上抖落鞋子上的泥土,這番一比較,自然就落了下成。
方云微微皺眉,畢竟這些年并沒有人這番同他說過話,來府上的皆是有所求,說話間自然就放低三分姿態,而他耳濡目染之下更是習以為常。
也是這時候,謝夫子像是寫完了昨日的記事,洋洋散散一整卷,停下筆,用手捧著,小心翼翼的吹噓了幾口氣,然后用手摸了摸,沒見著脫落墨色,這才擺放到一邊,也才抽出空抬了抬頭看了一眼養尊處優的方云,瞧見二人的裝扮和動作,心里瞬時有了考究,只是臉上并沒有表現出來,又回到座位上,斜著身子自然坐下。
方云終是開了口,“老先生這兩日可曾見過一個背劍匣的人?”
謝夫子先是從幾案下面取出一方硯蓋,將硯臺遮掩之后,沒有直接答復,反而問道:“公子是從京里來的?”
方云疑惑回望了眼站在外頭的吳青,眼瞧吳青一臉無辜神色,滿頭霧水的轉過頭,沒有隱瞞的點點頭。
謝夫子沉默一會,神色不變,提著已經有些干涸的小筆在桌面上寫了個“方”字,不說話,徑直的看著方云。
方云愣了愣,真是覺得奇了怪了,自己和吳青到現在基本上什么話都沒說,就被人看穿了身份,難不成這山里的人真的有些個神仙手段不成?方云呵呵一笑當做掩飾,也是點點頭應承下來。
謝夫子得知二人身份,知道這是自己要等的人之后,怔了怔神。就算是聽了李顯彰的一番言論,謝夫子也有自己的考究和想法,不過像他這種讀圣賢書的人,很容易認死理,只是他還好,有些東西本來入心不深,加上徐江南與唐家的關系,還有李顯彰的一番教唆,也就只是換了個方式而已,本意并沒有變化,如今太多的讀書人心術不正,老夫子著書這是這般道理,育人也是這番道理,就想著給讀書人的血骨里注入一番清流進去。不過李顯彰說的又讓他不能理解,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人活著才有出路,才有機會成事,這口中的一語下去,幾乎是將徐江南推到險境,難不成真的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說法?又或者說徐江南有人庇佑?謝夫子瞬間進退兩難。
方云瞧著謝夫子的面色也是好奇,想看看這老先生葫蘆里究竟在賣些什么藥。
吳青雖然不敢再次逾矩,雙手懷抱靠在門外的竹欄上,一眸子陰沉面色,他也好奇這老人家是如何看出自己的身份,只是他氣機探索,也是發現這老頭子并不是何方修道的神圣,不擔心。
謝夫子將小筆又是懸掛在筆擱上,雙手十指交疊,一拇指擱在另外拇指上摩擦,又想起當初李顯彰化名呂嘉在他身邊當類似刀筆吏的書童之后,只要提及廟堂,只要有點蛛絲馬跡,李顯彰都是不假思索有言必中,謝夫子呼出一口白氣,直白說道:“你們要找的人,往衛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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