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陳安坐了大半天的牛車，終于見到了上原縣的城墻。</p>
<p>上原縣的城墻修的高大雄渾，尤勝一般州城，這里并無兵災(zāi)，城墻修的高大卻是為了抵抗嚴(yán)寒，畢竟從萬里寒原吹來的風(fēng)，連內(nèi)力深湛的一流高手也受不了，對普通百姓來說更是災(zāi)難。本地官府和士紳每年都要花費(fèi)大量的精力金錢抵御白災(zāi)，可惜收效甚微。光上原縣城中每年凍死的百姓貧民也是不可計數(shù)，周邊鄉(xiāng)里自不必提。</p>
<p>好在北地民風(fēng)質(zhì)樸，面對天災(zāi)，達(dá)官豪富與普通平民間階級模糊，大家眾志成城，守望相助，共御災(zāi)劫。在這一點(diǎn)上比之南方利益至上貧富如仇寇不知好到那里去了。這才是上原縣城能夠矗立于萬里寒原之濱如許年頭的緣故。</p>
<p>可即便如此，階級意識還是確實存在的，像上原縣城就有內(nèi)城外城之分，內(nèi)城平整有序，是士紳豪富居所，外城雜亂無章居住著小商賈和平民。而以沈家的豪富縱不是上原頂尖也足以在內(nèi)城謀求一席之地，所以陳安辭別了王大叔，徑直向上原縣內(nèi)城中走去。</p>
<p>對于陳安來說，來上原不去沈家就太過失禮了，不提之前的救命之恩。陳安每次來，沈家都以陳安的宗家自居為他收購藥材鋪平道路打通關(guān)系，陳安心性再淡漠，對沈家的舉動還是心存感激的。</p>
<p>走在路上，隨手整了整身后負(fù)著的包裹，那里是平澤溝的一些土特產(chǎn)，雖不值錢，但對于沈家來說卻是很好的念想。他肩上的褡褳中還有一瓶用各種名貴藥材鞣制的丹丸，這是給沈夫人進(jìn)補(bǔ)身體之用，自從她生下沈家千金以后，身體一直很差又吃不慣苦藥。陳安感念其恩德，特意研制出來這種藥丸，為其調(diào)養(yǎng)。</p>
<p>目視前方，內(nèi)城已近在眼前，陳安正欲加快腳步，卻見一青衫男子迎面走來，與他擦肩而過。這男子而立之年，面色溫潤，讓人望之即生好感，只是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詞，好似得了癔癥。</p>
<p>“天機(jī)現(xiàn)，原初劫，瓊?cè)A落，星辰變。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原初現(xiàn)，瓊?cè)A落，星辰劫，天機(jī)變。怎么會有兩句不同的讖語？天機(jī)何在？瓊?cè)A又是什么？……”</p>
<p>這顛三倒四的話傳入陳安耳中，令其詫異不已，看那青衫男子風(fēng)姿不俗，卻是個癡傻之人，實在可惜。</p>
<p>他本來性格冷淡，不易為外物所感，只是其人所說“天機(jī)”二字另他想起了天機(jī)密鑰,不自然地摸了摸胸口那枚青碧色的玉佩。如此長時間，它并沒有什么奇異變化，陳安早已不將其放在心上，留著也不過是個念想，這個東西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p>
<p>搖頭失笑，不再理會那已經(jīng)走遠(yuǎn)的青衫男子。</p>
<p>陳安上前交付了入城稅，直接進(jìn)入了內(nèi)城。這里他已不是第一次到來，熟門熟路地摸到了沈府。</p>
<p>與沈府的門房打了個照面，也不必通稟便走了進(jìn)去。一路上遇到沈府下人俱都點(diǎn)頭問候，頗為友善。在北地生活，誰還沒個頭痛腦熱的，與一位郎中處好關(guān)系就顯的十分重要，更何況陳安可是這十里八鄉(xiāng)包括上原縣城都有名的神醫(yī)。</p>
<p>的確是神醫(yī)，以陳安半吊子的醫(yī)術(shù)，針灸推拿本是玩不轉(zhuǎn)的，但架不住他會用藥，對于風(fēng)寒暑熱，絕對是藥到病除，至于疑難雜癥……這世上哪這么多疑難雜癥。</p>
<p>其實這正如中西醫(yī)之分，西醫(yī)用猛藥立竿見影，自然神奇，中醫(yī)講究慢慢調(diào)養(yǎng)，往往大半月都不見起色，你再說固本培元對身體好，也多為人所詬病。</p>
<p>陳安用藥，藥性剛猛，藥到病除，而說道對身體的損害……在北地生活，你連當(dāng)下都活不過去了，還有心思想以后？</p>
<p>于是呼，陳安神醫(yī)之名遍傳，又有沈家為他造勢，給他帶來了不少好處。</p>
<p>沈府秉承著北地建筑的粗獷，院落直來直去，沒有曲徑通幽之說，可畢竟是深宅大戶，庭院森森。陳安繞了一大圈才在后宅花廳見到沈夫人，這也是沈夫人沒把他當(dāng)外人，否則即使是對名教禮防不講究的北地，也不能任由陌生男子入后宅。</p>
<p>陳安先向沈夫人見了禮，又將所攜之物獻(xiàn)上。</p>
<p>“你這孩子，來就來了還帶這許多物事做甚，快快放下，近前來歇著。”陳安這些年勤練武藝，身體漸漸再次張開，大約有十三四歲少年的形貌，可在沈夫人眼中，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扛著如許大的包裹進(jìn)城，身子怎受得了，不禁出言關(guān)切地埋怨道。</p>
<p>陳安心中微暖，不知怎么的，他每次見沈夫人，總是不自然地想到母親曲氏，曲氏已經(jīng)過世十幾年了，樣貌在陳安的記憶中早已模糊，所以很多時候，他回憶母親，代入的影像卻是沈夫人。</p>
<p>這也是為什么他一慣個性冷淡，可偏偏在沈夫人面前卻總是硬朗不起來。</p>
<p>“不妨事的，我力氣大。”陳安面色微紅，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一定笑得很傻，可還是順從地在沈夫人近前坐下。</p>
<p>“這孩子。”沈夫人揮了揮手，一旁的婢女立刻在陳安身邊的小幾上擺放一個果盤，上面有各種精致的蜜餞點(diǎn)心。</p>
<p>陳安不是好口腹之欲的人，更不會對這小孩子的零食感興趣，由是正眼也沒去瞧那小幾，只是見布置果盤的乃是侍女秋葉，才詫異出聲問道：“怎不見小桃？”</p>
<p>沈夫人眉眼彎彎喜意盎然：“她呀，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忙著置辦嫁妝吧，哪還有空理我這老婆子。”</p>
<p>陳安心中一動，想起上次和小桃的閑聊，也笑道：“那感情好，就是不知這次能不能吃到小桃的喜酒。”</p>
<p>沈夫人喜色不減，頷首道：“就定在后日，本打算遣人去請你兄弟，誰知你今日先來了。”</p>
<p>陳安語調(diào)輕松：“嗯，到時我和小光一定不會遲到。”</p>
<p>二人正說著話，忽見一人走了進(jìn)來，來人三十幾許，臉頰瘦削，下頜留著一縷美髯，眉目之間威嚴(yán)之色多過富貴之氣，凸顯出北地商人和南方商人最明顯的不同，正是沈家當(dāng)代主事人沈亮沈老爺。</p>
<p>陳安立刻站起施禮道：“見過沈老爺。”陳安從來都不是不通時務(wù)之人，對人情淡然也不過是對陌生人，當(dāng)面對曾經(jīng)真正幫助過自己的人，還是知道感念的。</p>
<p>沈老爺轉(zhuǎn)首看到陳安，先是一愣，接著嚴(yán)肅的臉色陡然化開，洋溢出一抹喜色，語氣即隨意又親切地道：“是小一啊，何時來的？”</p>
<p>沈老爺有著生意人精明的共性，也有著北地人特有的豪爽任俠，對于自己夫人救得這個寶貝也是感念非常。他天生身子骨薄弱，若不是得陳安藥劑調(diào)養(yǎng)，他能不能撐過前年冬日還得兩說。那時正逢沈家兄弟間起了齷蹉，他都想好了后路，把老婆孩子安排回祖屋了，可恰恰得陳安援手，將他從鬼門關(guān)拉回，到了今日他那舊疾雖還偶有微恙，但卻實是大好了。</p>
<p>有著這么一層情誼在，他再觀陳安其人，年紀(jì)雖幼小，卻風(fēng)姿不俗，做事沉穩(wěn)老練，來日必成大氣，因此更是不遺余力的資助幫襯。這一來二去，陳安與沈家的關(guān)系是越來越親近了。</p>
<p>“剛來，才與我說了會話，你就回來了。”沈夫人止住丫鬟，親自上前為沈老爺褪去外袍。</p>
<p>“正好，那隊去陳州的商隊回來了，你要的藥材都齊備了。”沈老爺配合地抬起手，任由沈夫人施為，兩人少年夫妻，十幾年相處下來，自然默契非常。</p>
<p>陳安一喜，拱手道：“多謝。”</p>
<p>“這孩子，和我們還要客氣什么”，沈亮褪去外袍搖頭道：“中午留下吃飯吧，正好剛與俞千總出去打獵，得了兩只雪鴻。”</p>
<p>陳安忙擺手道：“不了，還要去掮行一趟，辦些事情，謝謝沈老爺美意。”</p>
<p>沈亮也不與他客氣，笑道：“你要有事忙，自去，我也不強(qiáng)留你，記得代我問小光好。”</p>
<p>又向沈夫人道了別，陳安這才從沈府出來。他摸了摸懷中布包：“加上前段時間的收集，藥材差不多齊備，回去應(yīng)當(dāng)就能著手調(diào)制五毒元胎了。”</p>
<p>伴著好心情，陳安大步往前，繼續(xù)去完成這次上原之行的目的。</p>
<p>四個時辰后，陳安才頂著月色離開了上原縣城，白日里，他先是去掮行打聽了點(diǎn)消息，又去酒館聽來往客商吹了會牛，中午隨意買了些小食果腹，這才去黃老爺家為其診病。</p>
<p>只是沒想到黃老爺?shù)牟÷杂行┘郑虼苏垓v到現(xiàn)在他才得以走脫。</p>
<p>本想在上原借宿一宿得了，可實在放心不下小光，兼且他藝高人膽大，并不把路途上的野獸等危險放在眼中，于是趕在城門最后即將關(guān)閉的時刻，披星戴月的就踏上了歸程。</p>
<p>夜路難行，北地尤其如此。這還是恰逢夏日，道路上沒有積雪，否則以陳安之能縱有準(zhǔn)確官道之途，也是不敢冒險的。</p>
<p>左右叢林之中，月光將道邊古木之影拉扯的光怪陸離，隱隱還有不知名野獸怪異的咆哮聲，隨風(fēng)傳來。這般景象若是個膽小之人，可能會被生生嚇?biāo)馈Ｒ簿完惏策@種從尸山血海中爬出的堅毅心性才能不為所動。</p>
<p>陳安腳步飛快，不時地抬頭看了看夜空，那里一輪明月高懸，朦朧而美麗，酉時三刻已至，這里距離平澤已不到一半路程。陳安對自己的腳力還是相當(dāng)有信心的，心情不禁略略放松。</p>
<p>又行了六七里地，就在平澤遙遙在望的時候，陳安忽地面色一變，腳步站定，瞇著眼掃視周圍的森林，冷然喝道：“什么人？”</p>
<p>林中靜寂，沒有人回話。</p>
<p>陳安雙眼微瞇，沒有再出聲試探，而是站立不動，抱元守一，眼觀鼻，鼻觀心，與對方耗起了耐力。</p>
<p>詭異的靜謐彌漫在林中，野獸的嘶吼，啾啾的蟲鳴俱都消失不見，只剩微風(fēng)拂動樹葉的沙沙聲，還在竭力申訴證明著這不是一副靜止的畫卷。</p>
<p>良久，陳安都似一座不言不動的雕像一般，空洞，蒼白，死寂，一切生命體征俱都消失，但若真以為他就這么睡著了，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他就像是一座沉寂許久的活火山，這只是在醞釀暴發(fā)的前奏，一旦爆發(fā)必將焚天煮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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