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告一段落,山中的雨停了,青山村周圍的結界也自行消失。
泠涯與村中人只說桃夭離開了此處,并沒有告知他人桃夭身故的消息。
村中人聽聞“桃夭娘娘”離開,慶幸之余,其實也有些失落。
桃夭雖是妖,五百年來卻只是守著空木寺,并未害過人。
村中至今還供奉著她的神龕,便是因她一直庇護著這個村子,讓青山村免于其他妖物的侵擾及天災人禍,如今她離開了,村中人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沐昭與泠涯正在書房對弈,至樂前來稟報:“真君,隱神山莊的人求見。”
沐昭的棋子正好被泠涯逼入死局,聽聞此言,整個人撲到棋盤上,耍賴道:“師父先見客人罷!”
泠涯捻著一顆白子,望著眼神亮晶晶撲在棋盤上耍賴的小人兒,忽然陷入恍惚。
他所經歷的第二個幻境中,亦有相似的局面,幻境中的沐昭也是這般湊到自己跟前,面露狡黠笑容,說著:“師父,我們來下「萬年劫」!”
萬年劫,久懸不決的劫爭。
這棋盤之上,或許獨他一人煎熬其中,輾轉反側,不得安眠。與他對弈之人,可曾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將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盒,淡聲道:“請進來罷。”
沐昭察覺到泠涯的情緒忽而低落,小心翼翼問他:“師父,你怎么啦?”
泠涯望著她,胸中像醞釀著即將噴薄而出的地火,他將那陣躁動和失落死死壓住,裝作無事:“沒怎么。”
一行人隨著至樂走進來,少年上前行了一禮:“多謝前輩仗義相救,碧云師姐和惜墨師姐的傷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
泠涯輕輕點頭,示意幾人坐下。
碧云便是從沐昭飛劍上摔下來那位,沐昭這幾日和這群人互通了有無,知道了少年名叫歐陽霄,他的師兄叫歐陽震,歐陽震的未婚妻名喚蘇離,而此前與自己交過手那位,便是蘇離和蘇碧云的師姐,蘇惜墨。
蘇惜墨此刻站在歐陽霄師兄弟二人身后,抬著一雙碧波盈盈的杏仁眼望著泠涯。
那日桃夭受陣法反噬之時,她本想趁機了結對方,不想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雄渾靈力震開,隨后陷入昏迷。與桃夭交手時,她被對方的妖藤所傷,身上被抽出十數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妖藤之上浸有慢毒,她醒來之后才覺察出痛不欲生。
幸而泠涯慷慨,贈與她一顆極品百解丹,她這才撿回一條命來。
蘇惜墨從未見過泠涯這般男子,絕情谷中皆是女修,下山歷練后,本以為歐陽震師兄弟二人便是人中龍鳳,直到驟然看見泠涯,才知道世間竟有這等霞姿月韻,朗逸無雙的人物。
極品百解丹價逾萬金,她這種小門派出來的修士,省吃儉用十數年也未必買得起一顆,泠涯卻隨隨便便拿來贈人。
修真界雖從不缺好看皮囊及顯貴之人,但像泠涯這等品貌出眾、修為奇高,又慷慨俠義的男子,只怕沒有幾個女子會不為之側目。
蘇惜墨自醒來之日見了泠涯一面,驚鴻一瞥之下,竟再難將他的身影從腦海中驅趕出去,今日聽聞歐陽霄要前來拜見他,趕忙也跟了過來。
泠涯與歐陽霄正在交談,說起桃夭,蘇惜墨忽然插話:“請問泠前輩可知那妖孽去了何處?我的家傳的法寶被那妖孽奪走,小女子須得追回。”
她醒來后發現自己兩件至寶丟失,又聽信了泠涯的話,以為是桃夭離開時順走了。
泠涯道:“你那法寶并非她所拿,而是被我身旁的小童子拾到了,稍后會叫他送還。”
蘇惜墨俏臉一紅,心中熨帖。那隱身面具一直以來都是她的秘密,倘若泠涯當著眾人的面拿出來,定然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想不到他竟是如此體貼,沒有將關鍵信息透露,保全了她的底牌。
蘇惜墨越想心越跳得厲害,躬身行了一禮,柔聲道:“多謝前輩......”
沐昭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語,打三人進門伊始,她便看到蘇惜墨眼中的熱切。
女子看女子,便如隔著放大鏡一般,一切小心思和裝模作樣都明明白白攤在眼前。
她向來知道泠涯是個習慣為他人考慮三分的人,這些年來,因著他這份不動聲色地體貼入微,自己才漸漸泥足深陷,困入背德情網無力自拔。
可當這份體貼的對象換成了別的女子,沐昭才驚覺,自己竟是這樣小心眼!
他清楚泠涯不過是心性正直替人考慮,可心中仍然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酸甜苦辣一齊涌上心頭,她猛然站起,悶悶道:“我要回房間了。”
說著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泠涯一時有些不明所以,喚了聲“昭兒”,卻見她毫不理會。
他心中有些焦躁,想要送客,那少年又問:“敢問前輩出自何門何派?”
泠涯聲色淡淡:“無門無派,一介散修。”
自下山后,他便一直以俗家姓名示人,故而三人只知他姓泠,卻沒想到他便是大名鼎鼎的泠涯。
少年抓了抓腦袋,神情有些赧然:“敢問前輩接下來準備去往何地?”
泠涯道:“邙風城。”
少年臉上露出高興神色,猶猶豫豫半天:“實不相瞞,我們也準備去邙風城,只是我們的飛舟被那妖孽所毀,兩位師姐又受了傷,不便御劍......可否請前輩捎帶我們一程?”
泠涯腦子里想著沐昭,不知她為何突然生氣,心不在焉:“隨意。”
三人趕忙道謝。
沐昭走回自己的房間,獨自生著悶氣,心中又有些好笑。
她這舉動好似小女子耍賴,與情人賭氣,等著情人跟過來哄自己。
可偏偏那人不是情人,卻是她的師父......
她即便心中藏著成年人的靈魂,可在他眼里,自己也永遠只會是他的徒弟,而不會是其他。
這樣胡思亂想著,她隨手抱起縮在窩里睡覺的湯圓,將臉貼在它毛絨絨的身體上,自言自語問道:“我該怎么辦......”
門口傳來吱呀一聲輕響,沐昭轉回身去,便看見泠涯站在門口,穿著月白常服,身量頎長,好似月下仙人一般。
沐昭的心砰砰跳起來,心思千回百轉,像是走入迷途尋不到出路,一轉頭,卻又看到出路就在眼前。她以為自己賭氣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不會有人追上來安撫,卻不想那人竟真的出現在了眼前。
一瞬間,心中的抑郁不忿全都煙消云散,像是跌入了綿軟的云團,她又想著,自己總該含蓄一點,便故意扭過頭去,小聲問道:“師父有事么?”
泠涯活到至今,大部分時候只知修煉,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
他無法猜透一個女子詭變的心思,為何前一刻笑靨如花,轉瞬便會判若二人。
他想猜,猜不透,想問,又不知該如何問。
師徒的身份橫亙在他面前,令他駐足不前,不敢逾越。朝前往后,俱是煎熬。
泠涯心中忽然生出一陣無力之感,這無力竟勝過從前經歷的一切,甚至勝過發現自己陷入心魔時的困頓,他看到沐昭扭過頭去,冷冷淡淡問了句:“師父有事么?”心中一陣抽痛。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追上來,只好答道:“無事。”
沐昭愣住,轉頭一望,便看到泠涯轉身要走。
她心中一急,不知怎地,脫口而出:“我肚子疼!”
泠涯聞聲轉回頭來,見沐昭眼里盈著水光望住自己,信以為真,趕忙走了過去。
沐昭咬住下唇,不知該如何圓謊,由著泠涯將自己的手拉過去把脈。
片刻之后,泠涯輕聲道:“你身體無礙,為何腹痛?”
沐昭心下一橫,決定耍無賴:“不知道,就是痛。”
泠涯沒有說話,只望著她,半晌忽然輕笑出聲。
沐聽到他在笑,面上一紅,決定耍賴到底。
她理直氣壯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肉體凡胎,有個頭疼腦熱實屬正常......”
泠涯還在笑,他從袖袋中掏出一只小小的草紙包裹,遞到沐昭跟前,輕聲說著:“吃了便不痛了。”
沐昭好奇,抬眼望向他,見他漂亮的眸子里藏著戲謔,趕忙別過頭去。
她拿起草紙包裹輕輕打開,便看見里頭躺著兩塊制作粗糲的糕點,正散發著米漿發酵后微酸的香氣,原是兩塊江米糕。
沐昭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敲擊了一下,大約是從來沒有男子為她買過點心,還是在她無理取鬧之后,用這種略顯笨拙的手段討她歡喜,她的心里像裝進一只兔子,蹦啊蹦啊。
他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寫著精明,表明他早已看破了自己的小把戲,卻仍舊愿意哄著她。
被人哄著,總是開心事。
被自己心心念念的男子哄著,便是用“開心”二字也形容不出來的感覺。
沐昭此刻巴不得自己斷了手腳,好讓他能順理成章更進一步,喂自己吃下去。
她為這想法感到羞愧,覺得自己實在不要臉,卻又止不住這無恥的念頭。
她死死摁住藏在心口瘋狂亂蹦的小兔子,裝作不在意地問:“哪里來的呀......”
泠涯低聲道:“村中買來的。”
沐昭望著他,眼睛里閃動著整個銀河,這一刻的感覺或許連成仙都比不上,她想,她要永永遠遠記得這個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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