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壽宮小佛堂
時已入秋，蟲鳴盡絕，只有篤篤木魚之聲回蕩在小小院落中，伴隨著溢散而出的幽幽檀香，顯得格外靜謐安詳。
檐下蒲團(tuán)上，卻是跪伏著個宮裝少婦，兀自嚶嚶哭泣，口中喃喃。
太皇太后喜靜，素來少叫人伺候，尤其是禮佛時，只會留一二貼心宮人在身側(cè)，余者都遠(yuǎn)遠(yuǎn)打發(fā)了去。這少婦也是孤身在此，身邊再無旁人。
不知過了多久，木魚聲終于停了下來，小佛堂的門開了，兩個宮人扶著太皇太后走了出來。
那少婦慌忙惶惶然跪好，抬起頭來，哀哀喚了一聲：“老娘娘。”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卻正是沈賢妃。
她一改往日鮮亮活潑的妝扮，只著一身淡色衣裳，未施粉黛，環(huán)佩一概皆無，一張素凈的小臉淚痕縱橫，顯得分外憐人。
一貫對沈賢妃的巧嘴頗為喜愛的太皇太后，此時見了這樣的她卻沒有絲毫憐惜表情，只淡淡吩咐左右道：“帶她過來。”
一個宮人應(yīng)了一聲，過去攙起沈賢妃。
沈賢妃素來嬌生慣養(yǎng)，幾時跪過這樣長的時候，此刻腿腳俱都麻了，真是鉆心的麻癢難受，卻也不敢有絲毫表露，強(qiáng)忍著在宮人攙扶下一瘸一拐跟著太皇太后進(jìn)了偏殿。
待這兩個宮人也都被打發(fā)了下去，沈賢妃立刻再次跪下，膝行到太皇太后跟前，抱住她的雙腿，哭道：“老娘娘，您是知道臣妾的，就是給臣妾一萬個膽子也斷不敢有那樣歹心啊……”
“臣妾是貪那口腹之欲，但也就是看皇上也喜歡，就往皇上那邊進(jìn)了兩回，皇后娘娘和德妃那邊，臣妾都是怕徒增口舌，不敢送的啊……”
“皇上重嫡長，臣妾又哪里不知！臣妾正是盼著皇后娘娘趕緊有皇子，臣妾才能早日有自己的孩兒，又豈會去害皇后娘娘……”
“害了皇后娘娘，于臣妾又有什么好處！臣妾還沒有自己的孩兒，家世又差，難道還能指著自己扶正不成……”
“要害人也不是能輕易害了去的，臣妾入宮才多少時日，娘家又一個出息人都沒有，這等事兒臣妾怎么做得來？”
“謀害皇嗣何等大罪，臣妾娘家有多少腦袋夠砍的？如今還一點(diǎn)兒好處的影子都見不著，臣妾娘家又豈會幫了臣妾……”
見太皇太后始終默不作聲轉(zhuǎn)著佛珠，沈賢妃心中越發(fā)著急，想好的說辭說沒了，就越發(fā)口不擇言起來，當(dāng)說的不當(dāng)說的，但凡想到了就立刻脫口而出，竟是腦子也跟著跪得麻木了，半分彎兒也轉(zhuǎn)不過來。
半晌，太皇太后才緩緩開口，卻只問：“是誰告訴你，皇后有了身孕又沒了的？”
沈賢妃的哭聲戛然而止，一時愕然，猛然揚(yáng)起頭，愣怔的看著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只平靜的凝視著她，雙目如深潭，讓她望不到一丁點(diǎn)兒的光，“是誰告訴你，是你的吃食害了皇后的？”
沈賢妃不自覺的哆嗦起來，顫抖著雙唇，道：“是……是……”
她癱軟伏倒在太皇太后腳下，額頭觸地，聲音已支離破碎，“是臣妾愚昧……是，是皇上身邊小劉公公帶人來，將替臣妾采辦宮外吃食的內(nèi)侍宮人統(tǒng)統(tǒng)帶了去，一直不曾放回，這幾日宮里也管得嚴(yán)，臣妾惶恐不安……就……就……”
她恐懼到了極點(diǎn)，忽而崩潰，放聲大哭，“是臣妾一時糊涂，就拿了銀子打聽去了，知道那日坤寧宮請了太醫(yī)，又有醫(yī)婆，又說有血水，又說悄沒聲的處置了宮人……”
都說內(nèi)宮嚴(yán)密，不許消息傳遞云云，實際上，上至嬪妃，下至普通小宮人，哪個不是勤快的打聽著消息，討主子歡心、避免觸霉頭的。
沈賢妃比不得皇后有正位，也比不得吳德妃背后有張家有太后，她所倚不過“伶俐”二字，也是靠著這兩個字得了皇上的喜歡，也就越發(fā)要把這兩個字發(fā)揚(yáng)光大去了。
皇上喜歡什么，皇上厭惡什么，皇上今兒高興不高興，她都是要打聽著的。
因著她素來手面兒大，打賞爽快，也有許多消息不用她打聽就會送到她跟前來。
這一次，她打聽著這樣驚天動地的消息，實在是嚇得傻了。她身邊兒又沒有能商量事兒的人，皇上不來，她也沒那個膽量跑去皇上乾清宮哭，她也只有往太皇太后這邊來一條路可以選了。
而且，她一直覺得，太皇太后就算不是真心喜歡她的，可太皇太后性子好，求上一求，總歸是能聽她辯解的……
然現(xiàn)下……
她甚至不敢抬頭，從骨子里往外透著寒意。
好像過了一萬年那么久，太皇太后才道：“你看著伶俐，卻是個糊涂人。自己都知道罷？”
沈賢妃如蒙大赦，忙哭道：“是臣妾糊涂，是臣妾糊涂……臣妾再不敢胡亂打聽了……臣妾再不敢叫宮外的吃食了……可臣妾真沒有那歹心，老娘娘明鑒……”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只道：“你去罷。”
沈賢妃也知在太皇太后這里是得不到一句準(zhǔn)話的，她此來，也是想剖白剖白，也沒真的指望太皇太后能金口玉言說她無罪，因此又哭了片刻，還是磕了頭去了。
太皇太后也沒叫人進(jìn)來伺候，自己緩緩起身，慢慢踱步到庭院中。
秋風(fēng)卷過，黃葉紛落，早上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院落里，就誦經(jīng)禮佛的這一個來時辰的功夫，便又鋪了一層金色。
太皇太后往置在樹下供她歇腳的太師椅上坐了，日頭落在身上，倒也暖和，她愜意的長舒了口氣。
沈賢妃一直就像個嬌養(yǎng)在閨閣中的小女兒，愛說愛笑愛玩鬧，挑食貪嘴兒，喜歡精巧鮮麗的衣裳物什，日子過得無憂無慮的，什么都不思不想，那種天真的快活從她眼角眉梢透出來，讓人看著就歡喜。
這樣鮮活嬌俏的姑娘，哪個會不喜歡呢。
太皇太后轉(zhuǎn)著手中的佛珠，望著一碧如洗的晴空，她的孫兒也是個愛玩愛吃的少年呢，合該有這樣一個姑娘陪著他，讓他忘憂開懷。
但這宮里，這世道，容得下這樣的無憂無慮么。
夏皇后初被診出有孕時，月份尚淺，坤寧宮也沒有聲張。皇上也知道輕重，未動聲色，只是畢竟是他期盼已久的嫡長子，如何能不歡喜。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份歡喜落在了別人眼里。
然不多久，夏皇后忽然開始下紅、腰腹酸痛，太醫(yī)只說是坐胎不穩(wěn)，開了保胎的方子，又叫她臥床休息。
夏皇后不敢輕慢，老老實實躺著，幾乎一動不敢動了，卻到底也沒保住那個孩子。
雖然太醫(yī)沒有診出中毒跡象，夏皇后在吃食、用香上也一向仔細(xì)，不曾用過外來的東西，皇上仍是大為震怒，封鎖了消息后讓劉忠?guī)藦夭椤?br />
沈賢妃這邊愛吃愛玩是出了名的，沈家常常有新鮮玩意兒進(jìn)上來，雖然沈賢妃識趣，這樣來路的東西從不往皇后那邊孝敬，但卻是每每總和皇上分享的。
皇上本身也愛往宮外跑，幾乎吃遍了北京城的，她的東西也對他胃口。
若是這點(diǎn)被人利用了去，通過皇上害皇后，也不無可能。因此謹(jǐn)慎如劉忠，把沈賢妃長安宮里采買上的人都拘了去。
沈賢妃到底年輕，沉不住氣，打聽著只言片語，前后一聯(lián)想，也就坐不住了，急急來太皇太后這邊跪求剖白。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冷眼瞧著，沈賢妃確是沒歹心的，但她那邊，也確實是個漏洞，容易讓人鉆空子的。
沈賢妃看著沒心沒肺，卻是有腦子，打這兒出去，想是會更謹(jǐn)慎。
不曉得，那些愛吃愛玩的，她會不會統(tǒng)統(tǒng)都丟掉。
慢慢變成，和這深宮里其他女子一般，嫻靜的，木訥的，失了生機(jī)的模樣……
佛珠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沒有盡頭。
*
乾清宮西側(cè)小殿雍肅殿
壽哥最近心情委實欠佳。
夏皇后有孕他是萬般重視的，除了本身對夏皇后的感情外，嫡長子三個字對他、對整個大明而言，意義都是不同的。
太子者，國本也。
可他的嫡長子，竟然無聲無息的就沒了。
他豈會不震怒！
正當(dāng)他惡狠狠的想將內(nèi)宮用篦子篦過一遍，外朝又是壞消息不斷。
繼山東大旱之后，河南、湖廣、蘇松、杭州、南京及廬鳳淮揚(yáng)……各地紛紛報旱災(zāi)，一時米價騰貴。
既有災(zāi)，必生匪盜。山東曹州等處，賊首趙實等劫掠鄉(xiāng)鎮(zhèn)，欲與歸德已擒妖賊趙忠為亂。而蘇松通泰沿海地方盜匪又起。
好像前陣子收莊田、推新政的好運(yùn)氣都用光了一般。
“京衛(wèi)武學(xué)這也整頓一年了，該拉出來看看到底如何了。”壽哥手里擎著一把劍，在虛空中緩緩比劃著劍招，向劉忠道吩咐著擬定山東剿匪的人選。“武舉上來的，也挑些好的放過去。”
單純匪盜不足為懼，可恨其中有妖言惑眾者，又裹挾災(zāi)民，一時有蔓延之勢，朝廷詔命山東鎮(zhèn)巡三司撲捕之外，也讓河南兩直隸鄰境集兵防守。
壽哥這邊也想派些人過去，一則是昭示朝廷重視，讓地方莫懈怠；再者匪盜到底比韃子容易打些，他也想趁機(jī)練練兵。
劉忠垂首應(yīng)是，“萬歲英明，也當(dāng)讓他們歷練一二。”
壽哥嗯了一聲，抬手錯步又是兩招，又吩咐道：“叫蔡諒從豹房勇士里也挑人出來，嗯，還有，讓羅克敵帶著虎頭也去。”
劉忠嘴角含笑應(yīng)了，讓高文虎他們過去，則是要給他們軍功升遷的機(jī)會了。
羅克敵是高文虎剛?cè)脲\衣衛(wèi)時認(rèn)的師父，只是世襲錦衣衛(wèi)，非是勛貴，因拳腳上有些真本事，又為人圓滑通透，當(dāng)初對高文虎很是照顧，便也入了壽哥的眼，如今也選入豹房勇士之列。
有他帶著護(hù)著高文虎，高文虎此去不會有什么兇險，這軍功幾乎是穩(wěn)穩(wěn)到手了。
劉忠狀似無意又問道：“萬歲既要用豹房的人，那錢百戶……？”
壽哥劍招一滯，轉(zhuǎn)而凌厲了幾分，冷冷道：“他就不必了。就讓他在豹房那邊伺候吧。”
劉忠再次恭敬應(yīng)是。
此時外頭來報，淳安大長公主過來了。
劉忠奉命迎了大長公主進(jìn)門，便悄然退下，去找蔡諒安排皇上方才的諸多吩咐了。
淳安大長公主卻是剛剛從坤寧宮探望了夏皇后過來，“……娘娘嘴上自是說想得開，但難免心里難過，嗓子燎泡都起來了，還是有火，太醫(yī)的藥也是吃不下的。或者……還是試試那針灸艾灸的法子。”
夏皇后一直苦盼孩兒，好容易來了，卻又這般沒了，一時整個人都崩潰了。
宮里暫時封鎖著消息，壽哥也未傳夏家人進(jìn)宮，只請當(dāng)初就知夏皇后有孕的太皇太后和淳安大長公主來勸慰于她。
大長公主原就幫夏皇后打聽著好的醫(yī)婆，本是想保胎用的，沒想到倒是要用在小月子里調(diào)養(yǎng)上。
壽哥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勞姑祖母費(fèi)心。朕這就讓人給沈瑞捎個話，招楊師妹身邊那個婆子進(jìn)宮……”
大長公主忙道：“陛下不可。”
壽哥一愣，奇道：“姑祖母是要舉薦旁人？”
大長公主搖頭道：“不是要舉薦旁人。是便就用她，事涉內(nèi)宮之事，也不好下口諭到沈家的。”她頓了頓，道：“雖皇后娘娘現(xiàn)下不宜挪動，但總在坤寧宮，日日對著舊景，不免想起傷心事來，徒增煩惱。不若挪去西苑小住，再悄沒聲的把那個醫(yī)婆送過去，不叫知道是來了什么地方，也不說是給貴人看診，以防她多嘴。”
壽哥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道：“也好。醫(yī)婆那邊……”
大長公主道：“陛下放心，我會安排妥當(dāng)。”
壽哥點(diǎn)點(diǎn)頭，瞧了兩眼大長公主，忽道：“其實，沈瑞夫婦都是謹(jǐn)慎人，行事又分寸，這件事便是知道了，他們也會守口如瓶。想是先前周賢的事兒，沈瑞讓姑祖母不喜了。”
大長公主一愣，隨即淡淡一笑，道：“陛下說笑了，那日他要是能不動聲色坐下來與周賢暢飲，我倒要與陛下說防著他些了。那日小五同我說了他后來那番話，我也知他是個恩義分明的孩子了。”
壽哥聞言也笑了，點(diǎn)頭道：“他素來就是那個性子，看似圓融，實則倔強(qiáng)得很。姑祖母勿惱。”
淳安大長公主笑道：“陛下慧眼，知人善用。當(dāng)日未聽那番話時也不曾疑他，實是胸襟寬廣，也無怪有恁多少年英才肯為陛下效死。”
壽哥聽得心下舒暢，笑容也更深了些。
卻聽大長公主又嘆道：“賢哥兒也是個好孩子。如今陛下肯用他，他也是感恩戴德，忠心做事的。要說才干，他也是讀書多年，不輸那些舉子的。”
壽哥笑容見斂，轉(zhuǎn)而問道：“姑祖母可去看了長寧伯？”
長寧伯周彧早前中風(fēng)過一次，只是相對較輕，這次再度中風(fēng)，便是頗重了，如今已臥病許久了，聽聞不太好。
而其兄長慶云侯周壽身體也大不如前，到底是將七十的人，若是周彧一去，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挺得住。
周家之所以百般配合，也是周壽知自己兄弟命不久矣，為子孫謀劃，才全面向壽哥投誠，由著壽哥指哪兒打哪兒。
聽壽哥問起長寧伯，大長公主面上浮現(xiàn)愁容，道：“伯爺這人向來是不聽勸的，任太醫(yī)說什么都沒用，若早能飲食清淡些，許就好了呢，偏他酒肉不離口，到了如今這樣，喝碗苦藥也是要罵的，日里只嚷口中沒味道，非要把那肉燉得爛爛的與他吃才肯罷休。太醫(yī)也是沒法子，只拖著日子罷，到底也拖過一夏了，沒準(zhǔn)兒能拖過這個年呢。”
淳安大長公主當(dāng)初在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十分得寵的，又與長寧伯夫人交好，兩家多有走動。
壽哥搖了搖頭，低聲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若是連酒肉都不讓吃得，活著也沒甚滋味了。”
大長公主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氣道：“陛下不可學(xué)那糊涂人的心思，還是要保重龍體才是。”
壽哥失笑搖頭道：“是。朕并不敢糟蹋自己身子，姑祖母放心。只是有感而發(fā)罷了。”
頓了頓，他方道：“朕方才還在琢磨山東剿匪的人選，那便，讓周昉、周時也一同去吧。”
這兩個都是宮里當(dāng)過差的，家中受寵又不承爵的子弟。
當(dāng)時想往豹房擠的勛貴子弟不少，落選后又往京衛(wèi)武學(xué)里去了，都是抱著在皇帝面前露個臉好謀個前程念頭的紈绔，后見武學(xué)里規(guī)矩甚嚴(yán)，皇上又不常駕臨，一個兩個吃不了苦又都退了。周昉周時兩個算是難得能咬牙堅持下來的。
大長公主聞言忙替周家謝恩。
周壽周彧兩兄弟去后，外戚周家將再無如今權(quán)勢，甚至要想撐住門戶不倒，都要有格外出息的子弟才成。而實際上，最關(guān)鍵的是，要看皇家還想不想讓你出頭。
有壽哥今日這話，不管周昉、周時將來能不能在軍伍中混出頭，壽哥總是樂意于給周家機(jī)會的。
敲定了往西苑去的事宜，大長公主告退出宮，壽哥靜坐了片刻，起身往坤寧宮去了。
這幾日皇上不時便來坤寧宮一趟，早已吩咐了，不許皇后下榻相迎，生怕她再折騰染了風(fēng)寒。壽哥進(jìn)得內(nèi)殿時，夏皇后雖聽命仍在榻上，卻也披衣坐了起來。
這些時日的折騰，她圓團(tuán)團(tuán)的臉也明顯小了一圈，面容甚是憔悴，眼睛微微紅腫，顯見剛哭過不久。
壽哥過去把她塞回被子里，也不勸什么莫要傷心的話，卻是說起自己的煩心事，“山東這群妖賊恁是猖狂，就是趁火打劫，今年年景不好，若放在往年，早也就收拾了他們。”
夏皇后在家是標(biāo)準(zhǔn)閨閣女子，只讀些女戒女則，她父親又是個白身，這些朝政上的事是一概不懂的。入了后宮，她也只學(xué)著太皇太后，于前朝并不關(guān)注。
偶爾聽皇上說上兩句，也只出個耳朵罷了。
這會兒同樣如此，她就靜靜在一旁聽著，不期然就聽到了自家的事兒。
“今年雖是年景不好，處處鬧旱，慶陽伯的莊子上金秋的收成倒是比去歲還好了些，沈瑞弄那幾本農(nóng)書和那些懂農(nóng)事的人還挺得用的。”
夏皇后的臉上透出些光彩來，“能為皇上分憂一二也是夏家的福分。”她頓了頓，又怯生生的問：“是不是又要賑災(zāi)？可是要夏家獻(xiàn)地捐糧？臣妾是不懂這些的，皇上別嫌臣妾魯鈍不懂主動請纓，若有用夏家的地方，夏家無不從命。”
壽哥就是要引得她去想旁的事兒，便笑道：“你的賢惠，夏家的忠心，朕盡知的。還沒到時候，夫妻一體，朕要用你的東西，自會問你要的。”
夏皇后明顯的松了口氣，聽得夫妻一體，忽然眼眶一熱，又要落淚，可嘴角卻是噙著笑的，讓人見了不由憐惜。
壽哥心下嘆氣，將他的傻媳婦攬進(jìn)懷里。
孩兒和咱們沒緣分啊，咱們還年輕往后七子八婿的多著呢，諸如此類的話壽哥說了也有一籮筐了，奈何這女人笨笨的認(rèn)死理，總轉(zhuǎn)不過這個勁兒來。他也就不想在說這些了。
“最近四處都報旱災(zāi)，朕心煩的緊，想往水邊兒住去，咱們?nèi)ノ髟纷⌒⿻r日吧。就咱們倆去。早點(diǎn)兒生地龍，比在宮里還暖和。”壽哥把玩著她小手，似是漫不經(jīng)心道。
夏皇后本想說她小月子中，原不該挪動；她還想說雖然最近她病著，但是宮務(wù)并未交出去，若她出宮了，這宮務(wù)是不是要交到其他妃子手里。
但是聽著“就咱們倆”，想著“夫妻一體”，她終是什么話都沒說，柔順的應(yīng)了一聲。
*
淳安大長公主出了宮就遣人送了帖子到仁壽坊沈府，表示要登門拜訪徐氏。
徐氏頗感意外，畢竟淳安大長公主身為皇姑祖身份貴重，就算先前為周賢作中人的事大長公主府不占理，也沒到讓她老人家紆尊降貴親來沈家的份兒。
況且這事兒也過了多日了，不知公主此來是何意。
但無論如何，公主要來，總歸是天大的臉面。
沈府中門大開，相迎大長公主，大長公主也并未擺譜，公主儀仗一概未帶，幾輛車駕倒是拉的各色禮物。
沈家叔侄不是在衙門就是在書院，還不曾歸家。家中一應(yīng)女眷都隨著徐氏來迎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親親熱熱的與眾人見過，到了正廳坐下，寒暄了盞茶功夫，三太太、楊恬、何氏等怕大長公主此來有要事與徐氏商量，自家在這邊不免礙事，便紛紛起身告罪退下。
徐氏也以為大長公主是要說周家的事，不想大長公主只字未提周家如何，倒是將沈瑞、楊恬都狠夸了一番，又明著說皇上也當(dāng)著她的面贊了沈瑞，可見沈經(jīng)歷簡在帝心，就好似先前從不曾有半分誤會。
徐氏心下也明了，這就是先前事兒皆翻過去了，便也不提那些，謝過皇上、大長公主厚愛，同樣盛贊蔡諒等少年英才，又表示聽聞了龐天青才名，與蔡九姑娘再相配不過云云。
大長公主臉上笑容越發(fā)真摯，兩人竟如尋常老婦人一般，說起兒女家事。
說著說著，便說到了大長公主最疼愛的孫女蔡淼，這都嫁去南京年余了，趙彤那邊眼見就要生了，她卻還沒個身孕，家里也有些急了。
徐氏便笑道兒女都是緣分，急不得，緣分到了孩子自然就來了。
大長公主便嘆道，“誰說不是，我家有個侄孫女兒，便是與頭生的孩兒沒緣分了，不足三月，沒保住，哭得什么似的。咱們女人知道，這哪里是身上掉下來的肉，那就是從心頭剜肉一般，怎能不疼啊。”
“那日里在英國公府上聽得一句，貴府有位媽媽，倒是精通婦人科的……”大長公主含笑道，“那孩子素來與我親近，現(xiàn)在又落下些癥候，不知……”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徐氏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沒有帶著親戚去別人家府上看病的道理，這是要借桂枝媽媽一用。
蔡駙馬家那邊人丁興旺，蔡諒是大長公主嫡長孫，卻在族中行五，蔡淼更是在姊妹中行七，可見族中子弟眾多。徐氏聽是侄孫女，只道是蔡家哪位出閣的姑娘，并沒在意。
她想的卻是周家那樁事，公主府不好直接表示歉意，便婉轉(zhuǎn)找了這么個法子，就著借人的事兒登門備厚禮，將先前的事情圓過去。否則單若借個仆婦又哪里值得這大陣仗。
徐氏喚來楊恬交代了兩句——桂枝媽媽到底是以楊恬陪嫁媽媽身份過來的，總要知會楊恬一聲，這方叫桂枝媽媽來囑咐了幾句。
桂枝媽媽雖知道是去大長公主府，但到底英國公府也去過了，又是見過大長公主的，知道是位慈和的主兒，心下也不懼怕。
大長公主又坐了片刻，方帶了桂枝媽媽一道回去了。
晚上沈瑞回來聽聞此事，也同徐氏一般想法，并沒在意。
楊恬還道先前蔡諒宴請時，大長公主就曾叫了桂枝媽媽過去問了孕產(chǎn)的事宜，想是確實有這樣一位有身孕的蔡氏女吧，如今也是順?biāo)浦哿耍犅勈且鹬寢屧诖箝L公主別苑里住幾日再回來的。
沈瑞也沒空理會這些內(nèi)宅瑣事，他日里公務(wù)繁忙，最近各地報災(zāi)報匪的折子尤多，而萬卷閣那邊的工程業(yè)已收尾，該是書坊這邊刊印的新書往那邊送的時候了。
萬卷閣因合了朝中文臣的口味，又有內(nèi)庫撥銀，修建得極為迅速，本是想搶工在萬壽圣節(jié)時進(jìn)獻(xiàn)皇上以為壽禮的，然而今年因是災(zāi)年，皇上免了萬壽圣節(jié)一應(yīng)例，連賜宴百官也免了，以節(jié)錢鈔。
宮宴這部分開支直接作賑災(zāi)用，倒是讓百官無話可說，唯有稱頌皇上圣明，心系百姓。
萬卷閣便就沒“落成”，擬等正旦時博個頭彩，屆時就不能只是一棟樓了，內(nèi)部各種設(shè)置，包括起碼半數(shù)的書籍改當(dāng)?shù)轿涣恕?br />
萬卷閣的設(shè)計沈瑞本也參與了，又將后世圖書館的一些設(shè)置和規(guī)章制度拿來借鑒，書卷分類擺放，如何安置閱讀區(qū)、借書區(qū)也都頗有講究，沈瑞近來也少不得常往西苑那邊萬卷閣跑。
青篆書坊這邊也擴(kuò)了幾倍的店面，城里城外都建了分部，沈瑞還將刊印流程拆分，作流水線生產(chǎn)，又從青翼商事學(xué)堂、匠人學(xué)堂里拉來一批學(xué)徒“實習(xí)”幫手，以提高印刷速度。另一方面沈瑞也在書坊內(nèi)設(shè)重金，鼓勵匠人們改進(jìn)印刷技術(shù)。
而自從在通政司看到了蘇松、杭州等地皆有旱情的奏報，沈瑞就開始盼著沈琦從松江遞消息來，想知道那邊情形如何了。
北邊在自家莊田和夏皇親家莊田推廣的種植術(shù)收到了還不錯的效果，但那也是因為北直隸今年并不太缺雨水，南邊如果因旱而減產(chǎn)，對進(jìn)一步推廣科學(xué)種田可能會產(chǎn)生不利影響。
這種等消息的時候，他又開始郁悶標(biāo)行和車馬行怎的沒有立時就在松江府到京沿途鋪設(shè)好。
如今也只北直隸到山東登州這一線的算是有些雛形，自從田豐往山西去了，山東這邊也就擱置了。
不過田豐這趟山西也是不白去的，邊寨民風(fēng)彪悍，倒是叫他收了不少好手。只可惜生意上的事兒始終沒甚進(jìn)展。
天順到弘治年間，明蒙的貿(mào)易多為朝貢貿(mào)易，且時斷時續(xù)。而大明朝堂始終對蒙古心存警惕，一味加設(shè)諸多限制，導(dǎo)致了明蒙貿(mào)易中斷。
雖然沒了官面上的互市，但私市卻是異常活躍，可以說不少邊將都指著這進(jìn)項活著呢，既是人家唯一的生財之道，趙弘沛?zhèn)�外來戶又如何擠得進(jìn)去。
這邊又不比遼東，還不曾被“清理”過，各種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好多都直接牽扯到宮中大檔，劉瑾的人更是烏壓壓的一片。饒是張永舉著大棒查著糧倉草場，趙弘沛跟在后頭捧著胡蘿卜，也沒哪頭蠢驢撞上來。
倒是其中在山西布政使司任參議的沈珹給了趙弘沛些方便，卻讓沈瑞和沈瑛不曾料到的。
自通倭案發(fā)，與賀家決裂，分宗后宗房消沉，沈珹與其他房頭就只剩下面子情。不說逢年過節(jié)，便是沈瑾、沈瑞成親他也只是禮送到，親眷一概不曾出現(xiàn)。如今倒是肯伸這個手了，不知道是有心回歸宗族，還是看著邊關(guān)有利可圖，想著插上一腳。
沈瑞和沈瑛對宗房以及沈珹先前種種作為已是十分不滿，現(xiàn)下也只靜觀其變，且看他日后待如何。
過了幾日，被派剿匪的人員名單明旨發(fā)了下來，沈瑞見高文虎也在列，便知小皇帝這是著意培養(yǎng)能領(lǐng)兵的人手了。心下又不免為張會惋惜了一回，若是張會此時不守孝，想來也會有機(jī)會歷練一二。
張會想也是對這事兒頗為上心的，且高文虎與大家交情莫逆，又明晃晃是壽哥看重的人，張會便找了沈瑞商量，將山東布的車馬行、通訊網(wǎng)說與高文虎，只盼他能早立軍功。
沈瑞自然應(yīng)下，兩人帶了杜老八并田順等人到高家，私下與高文虎說了種種布置，放才又邀游鉉等當(dāng)初與高文虎交好的朋友高文虎餞行。
游鉉對高文虎能真刀真槍的剿匪去無比艷羨，只是他個子雖高可實打?qū)嵉哪昙o(jì)尚小，別說游駙馬不會放了他出去，就是皇上也會因他小而暫不會用他。
眾人又是好像又是寬慰他一番，鼓勵他在京衛(wèi)武學(xué)好生學(xué)本事，二三年后自有他的用武之地。
送走了高文虎，沈瑞一直苦等的松江消息也來了，只是，和他所等的內(nèi)容全然不同。
*
揚(yáng)州首富杜成被一伙兒不知名的匪盜滅了滿門。這樁事還不曾有消息到通政司，卻出現(xiàn)在松江家書之中，一路快馬送到了沈瑞手上。
沈瑞與沈瑛看著手中的書信，臉色一時變換。
信是沈瑾和沈琦分別寫來的，說的是同一樁事。
揚(yáng)州首富被滅門的消息沒到松江呢，就有人雇了個乞兒投書給沈瑾，叫他動用張家的關(guān)系將這樁事抹干凈，否則，就要把當(dāng)初沈源孝中與丫頭行房有孕的事兒翻出來，甚至賴到他頭上。
當(dāng)初這樁事大家還曾坐在一起商討過，那孩子本不是孝中有的，若真被誣，也是百口莫辯。當(dāng)時沈瑞也曾聯(lián)想到張會舅父的事，說過可能被人賴到沈瑾頭上的可能。
這種事，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兒，整個沈氏一族都將淪為笑柄，日后此條也會成為官場上政敵攻訐沈家兄弟的話頭。沈家兄弟豈會不重視。
沒想到如今真被人利用了去。
這兩封家書是小心再小心，夾雜在普通家信里，用醋寫就，需火烤方現(xiàn)字，又是心腹長隨貼身藏了，一路換馬不換人，跑死數(shù)匹馬才用最快的速度送進(jìn)京的。
因此書信中，沈瑾毫無忌諱，直接寫明，當(dāng)初那侍女春華早已被一碗墮胎藥灌下去，母子俱亡，人也埋了，這次又特特遣人去看了，尸身還在，千真萬確死得透透的。
春華家十年前就將閨女三斗米賣斷了，再沒往來過，亦不知道后來種種，小賀氏也派人去查了，他家還在安分種地，并無異樣。
可見那投書之人所說捏著春華母子，純屬胡說八道。
而這事兒雖是私密家丑，沈家這邊掩得干凈，但當(dāng)初鄭老安人沒時，小賀氏正在京城，家中無人主持，沈源遷怒處置了幾個下仆，便有小廝長隨趁亂卷了東西跑了的。
對于沈源的身體狀況，小賀氏再清楚不過，一度就曾懷疑跑了的人中有與春華有了首尾，這才怕事逃了。只是春華抵死不認(rèn)，跑了的人也抓不回來，這事兒只好作罷。
由此看來，投書之人極有可能是手里有那個與春華有私情的下人，才會知道此中孝中有孕之事，卻不知春華母子俱亡。
此番，就是使詐來誑沈瑾，指望著他心虛懼怕，為他們做事。
“若是匪寇，只怕直接上門敲詐更容易些。”沈瑛冷笑道，“哪里還會搞得這樣彎彎繞繞。誰不知我沈家家資，況且瑾哥兒媳婦又是侯府千金身份，嫁資可觀，瑾哥兒身價比不得鹽商，敲得一筆卻也足夠那些匪類花用了。”
沈瑞點(diǎn)點(diǎn)頭，道：“劉瑾那邊是實名奏報了杜成囤鹽，這邊查鹽引的人剛派出去，只怕還沒到揚(yáng)州，杜成就被滅門了。擺明了殺人滅口。匪類又偏讓瑾大哥出面，瑾大哥出面，可不單是代表著咱們沈家，怕是代表著張家更多些。這是那所謂匪類背后之人想讓張家出來，把這潭水?dāng)嚋啞！?br />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沈瑛道，“就算他們手里沒有實據(jù)，只消傳揚(yáng)出去，沈家這污名也不好洗凈，此番也是向我沈家示威，想沈家低頭。”
杜成身后的人是誰？
劉瑾最近動作太多了，清丈田畝，清查鹽引，清算劉健、謝遷、韓文其黨，是拿杜成作個引子，還是為了精準(zhǔn)打擊杜成身后的人，沈瑛沈瑞一時也不得而知。
而鹽引本身，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了，也包括外戚張家在內(nèi)。
沈瑞收起了信箋，道：“我往小劉公公那邊去一趟。”
沈瑛提醒道：“通政司這邊沒有折子也是常態(tài)，若是滅門大案，地方是斷不敢瞞的，卻也不會貿(mào)貿(mào)然報上去，總要想個能將自己摘出去的法子。本來現(xiàn)下南邊兒也有旱情，各府都是焦頭爛額，又出這樣大案，又在京察之年，揚(yáng)州知府要先考慮他的烏紗了。但通政司沒消息，錦衣衛(wèi)卻一定有消息密報京中的。”
沈瑛所料不差，錦衣衛(wèi)本身就是偵緝天下事，及時向皇上報消息的，何況如今錦衣衛(wèi)指揮使楊玉又是劉瑾門下，劉瑾既彈劾了杜成，錦衣衛(wèi)自然是盯著杜家的，有個風(fēng)吹草動都會立時送消息進(jìn)京。
“這事兒萬歲前兒就知道了。”密室之中，劉忠意味深長道，“萬歲要派東廠去查。”
見沈瑞眉頭緊鎖，劉忠嗤笑了一聲，道：“萬歲心里明鏡兒，他吩咐丘聚時，說，盜匪既為求財滅門一戶人家，必是要上下搜刮統(tǒng)統(tǒng)運(yùn)出去的，大富之家，總不會是一兩個包袱就拿完的，揚(yáng)州府都是酒囊飯袋嗎，讓匪徒堂而皇之將幾車幾十車的東西帶出城？”
沈瑞忍不住扶額，壽哥這關(guān)注點(diǎn)總能放在錢上，他也無語了。
聽得劉忠涼涼道：“劉瑾這陣子本就是奔著丘聚去的，查了丘聚名下鋪子，搜出貢品來，偏叫鋪子里那兩個管事的干兒子死在了北鎮(zhèn)撫司獄里，丘聚便跑來御前喊冤，說是有人故意做出這死無對證的局面，要害他讓他撕擄不清。
“那邊又查出了保定伯并幾個勛貴家里開的布莊也有賣貢品棉布。”劉忠看了沈瑞一眼，道，“號稱是松江沈家布。”
沈瑞奇道：“這是幾時的事？我竟不知！”
劉忠擺擺手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家貢品布都有標(biāo)記的，這幾家也說了，進(jìn)的尋常松江布，冒沈家之名賣罷了。”
他臉上浮現(xiàn)譏誚之意，“保定伯府二奶奶是壽寧侯府大姑娘，聽聞她曾想借著她妹妹小沈狀元娘子回松江時，在松江立個織廠，這邊賣的布也就名正言順了。只是，想是小沈狀元治家頗嚴(yán)，此事未成，他們便販了些松江布，因著張大姑娘這層親戚關(guān)系，冒貢品布賣呢。”
沈瑞也不知作何表情好了，半晌才道：“怪道那邊人想要我瑾族兄出面，想也是有張家這賣布緣故，更容易拖張家下水，打這個馬虎眼吧。”
劉忠虛指著沈瑞道：“如此，你也猜著了杜成背后是丘聚罷。”
沈瑞黑著臉道：“丘聚和我沈家也不是一次兩次的過節(jié)了。”
說起揚(yáng)州鹽商，太容易就想起閆家，當(dāng)初閆家抄家是東廠動的手。沈瑞還記得當(dāng)時得了消息，賀東盛投靠丘聚，大抵是想從被押上京的閆家人口中得到沈家的把柄。
閆家抄家，賀家抄家，都是巨富之家，金山銀海，小皇帝內(nèi)庫也由此而滿。
而今，小皇帝讓東廠查杜成滅門案，所問也是……
“皇上這是讓丘聚將銀子吐出來么……”沈瑞輕聲問道。
銀子吐出來后呢？丘聚去查案，只怕更會將案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皇上是拿了銀子就饒過丘聚嗎？像那些邊關(guān)的贖罪銀一般？
可這是滅門，這樣的心黑手狠，皇上真會放過嗎？
若是丘聚指使人投書給沈瑾的，是先前沒料到皇上會讓他出贖罪銀吧。但若沈瑾牽扯其中，丘聚會不會順勢就把這案子丟到張家頭上，再牽連上沈家？如此，也是自保。
劉忠垂下眼瞼，并未回答，只道：“萬歲圣明天縱，你我如何窺得圣意。”
沈瑞腦中已是翻過種種想法，樣樣謀算，忽而道：“皇上既讓東廠去查，可指派了負(fù)責(zé)之人？”
劉忠一怔，搖頭道：“還不曾。許是還在敲打丘聚，揚(yáng)州鎮(zhèn)守太監(jiān)盧寧是丘聚的人，上次閆家的案子是他辦的，這次杜家的事兒交給他也是順理成章。當(dāng)然，也要看劉瑾那邊想不想插手。”
“師叔。”沈瑞直視劉忠道：“請王岳出山，查此案如何？”
劉忠目瞪口呆，“你怎的想起他來。”又頻頻搖頭，“他倒是能克了丘聚，但劉瑾恨他也不比丘聚少呢，他不死劉瑾已是恨得牙癢癢的，如何會讓他再出頭。”
沈瑞低頭淡淡一笑，道：“若是皇上想用他，任誰又能怎樣。劉瑾丘聚總不能派人再殺他一次罷。”
劉忠只垂頭思量。
沈瑞也不言語，只留心著劉忠的面色。
他也明白，劉忠當(dāng)初要救王岳，既是想得到王岳在宮中的暗線，也是想讓個活的王岳戳在那兒始終牽制著劉瑾丘聚，卻絕非是為了讓王岳再回宮中。劉忠想要出頭，也是要搬走王岳等一干老人兒的。
“師叔知道的，皇上當(dāng)初貶謫王岳是為著什么，如今便是王岳再有千般好，也斷不會讓王岳再回司禮監(jiān)的。”便是在密室中，他的聲音也壓低到幾不可聞。
劉忠頓了頓，緩緩抬頭看了沈瑞一眼，終是“嗯”了一聲。
沈瑞松了口氣，報以一笑。
待沈瑞回到家中，請了沈瑛過來仔細(xì)說了一番，末了道：“小劉公公也提到了蘇松旱災(zāi)。先前清丈田畝之前，皇上也曾問我沈家在松江的莊田。”
沈瑛面上肌肉一跳，因著去歲山東大旱，沈理寫信來，提了許多防旱抗旱的法子，松江這邊沈家莊田本就是試驗推廣種植法，打得井便多，春夏見雨水漸少便早早防范起來，因而松江雖也受旱，但沈家莊田并無太大損失。
而在荒年背景下，沈家這批新糧，加上作為松江大戶往年的屯糧，這也將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劉忠是皇上的心腹，這是敲打沈家？
沈瑛緊盯著沈瑞，等他下文。
果聽沈瑞緩緩道：“沈家素來修橋鋪路造福鄉(xiāng)梓，此等大災(zāi)之前，沈家?guī)头鲟l(xiāng)里也是義不容辭。”
沈瑛不由一嘆，道：“瑞哥兒，你自是一片善心，只是到底年少不經(jīng)事，你道這糧米是好捐的？沈家不是惜這糧米，是做不得這出頭鳥。大戶人家荒年囤積居奇高價謀利的事屢見不鮮，沈家出這個頭，別說是得罪本地大族，就是連其他受災(zāi)府縣大族一并得罪了去。”
他頓了頓，語氣更重了幾分：“何況，災(zāi)年就是民間設(shè)個粥棚，都可能被扣上收買人心的帽子，沈家若是大舉獻(xiàn)糧，這是擺明了給政敵送把柄吶。甚至，牽連到楊閣老、王閣老也未可知。”
沈瑞一嘆，道：“瑛大哥，你放心，我理會得。”
這到底不是前世，前世要捐款捐物做慈善，只會得到從政府到媒體再到全體百姓的一致好評。
這一世，卻要防“收買人心”四個字。
早在青篆事時，王華就提點(diǎn)過他。
要破解，也無非，“恩自上出”四字真言。
沈瑞深吸了口氣，緩緩道：“若皇上下旨，許府縣向當(dāng)?shù)馗粦艉唾I糧米，沈家?guī)ь^響應(yīng)，以往年均價賣糧米，再派發(fā)動子弟鄉(xiāng)民襄助賑災(zāi)呢？”
沈瑛想了想，終緩緩道：“倒可。若此事為沈家贏得朝廷信任和民間聲望，便是有一二無憑無據(jù)的污糟事被人惡意傳揚(yáng)，也不會有人輕信了。”
沈瑞點(diǎn)頭道：“我也這般想的。他們既要抹黑沈家，沈家偏要讓他們抹不黑。”
*
正德三年的秋冬，大明各地均有不同程度的旱情，報災(zāi)的折子堆滿了小皇帝的案頭。
內(nèi)閣請受災(zāi)地秋稅自留以賑災(zāi)，小皇帝準(zhǔn)奏。
又因先前各地查糧倉時發(fā)現(xiàn)倉儲浥爛短缺，賑災(zāi)糧米匱乏，小皇帝下旨，由受災(zāi)地及周邊府縣官府向當(dāng)?shù)馗粦艉唾I糧米。
雖旨意頒下，但從內(nèi)閣到司禮監(jiān)都并不太看好，皆認(rèn)為為富不仁者多，只是不好向小皇帝陳說罷了，還在謀劃其他救災(zāi)之法。
司禮監(jiān)這邊，劉瑾更是趁機(jī)將李榮丟到鳳陽去理賑災(zāi)事。
滿心打算著李榮這賑災(zāi)是賑不好的，正好就呆在鳳陽守皇陵不必回來了。
他這陣子收拾了丘聚，這又?jǐn)f走了李榮，正是順風(fēng)順?biāo)臅r候，好不得意，不想?yún)s聽到了風(fēng)聲，說皇上要用王岳去查鹽商杜家滅門案。
杜家上下七十余口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家產(chǎn)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等大案揚(yáng)州府哪里掩得下去。揚(yáng)州知府拖著沒上報，也就是在活動關(guān)系保自家烏紗罷了。
消息一傳開，天下震動。
聽說過匪徒攔路搶劫的，也聽說過飛賊盯上大戶人家偷了許多東西出來的，但這樣匪徒在城內(nèi)直接滅門奪財?shù)奈瘜嵣僦稚佟?br />
據(jù)說連綠林中幾個瓢把子也在找干這一票的是何方神圣。
劉瑾也對丘聚這份狠勁兒也是服氣的，他劉祖宗也不過是重枷枷死幾個官兒罷了，丘猴子這老小子竟能一口氣滅門！
然，這是他的對手，這對手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任是誰也不得不警惕了。一時他想弄死丘聚的心更盛。
可是他同樣也深恨王岳，王岳當(dāng)初可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他派人去殺王岳，可惜沒能得手，那陣子他有諸般事要忙，也就留著王岳在南京茍延殘喘了。不想這會兒王岳又跳出來了。
他早讓錦衣衛(wèi)的人透風(fēng)聲給皇上，讓皇上知道杜成是丘聚的人。而皇上卻偏偏讓王岳去查丘聚這樁滅門的案子。
只是要弄死丘聚嗎？
弄死丘聚之后，皇上會不會趁勢讓曾掌過東廠的王岳再回來掌東廠？
劉瑾一時煩躁不堪，抓著幕僚、心腹們開會，要研究應(yīng)對王岳的對策來。
他的幕僚們則認(rèn)為，別說皇上未必會再用王岳，就是讓王岳回來，也比現(xiàn)在丘聚這樣個禍害掌東廠要強(qiáng)。
畢竟，王岳一直以來都是剛直不阿，而丘聚的心狠手辣，大家已經(jīng)有了新的認(rèn)識。
所以就在丘聚聽著風(fēng)聲后卻不好妄動，只等著劉瑾頭一個跳出來反對王岳出山，自己敲敲邊鼓時，劉瑾竟站出來推動了這事兒一把，使得皇上下旨斥責(zé)了揚(yáng)州府上下以及當(dāng)?shù)劓?zhèn)守太監(jiān)、錦衣衛(wèi)等，然后讓東廠派人調(diào)查此案，再度啟用南京的王岳負(fù)責(zé)此事。
丘聚氣得七竅生煙，回頭將珍姨娘打個半死，嫌她出了餿主意，又抓緊派人去補(bǔ)救，甚至想過要不要再殺王岳一次，一時手忙腳亂。
時近臘月，王岳在經(jīng)歷過數(shù)次暗殺后，終于全須全尾抵達(dá)了揚(yáng)州，接掌了京中派來的東廠番子和當(dāng)?shù)劐\衣衛(wèi)的調(diào)度之權(quán)。
他悄悄遣人回京，拜謝了劉忠和沈瑞，若非順風(fēng)標(biāo)行的鏢師相護(hù)，他只怕再次死在丘聚的刀下了。他表示讓兩人放心，他這次，定要皆審案釘死丘聚，讓他萬劫不復(fù)。
王岳的人緊趕慢趕，總算在前年抵京，而同樣趕著年前進(jìn)京的，還有松江府知府董齊河的折子。
折中仔細(xì)稟明賑災(zāi)詳情，大贊以沈家、陸家為首的松江府望族鄉(xiāng)紳深明大義，積極響應(yīng)官府和買政策，以平價賣糧，又帶頭組織當(dāng)?shù)胤e善之家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統(tǒng)一分派到各縣，幫災(zāi)民過冬。
松江府奉旨以工代賑，開門接納流民，讓其為工，在未上凍之前將松江府諸官道一一修整，又修河堤、海堤，修防倭工事等。
既未讓流民有餓死凍死者，又將當(dāng)?shù)鼗A(chǔ)設(shè)施修繕一新。
此外又在做工中，將其中一些心靈手巧肯干活之人送往當(dāng)?shù)厣淌聦W(xué)堂、匠人學(xué)堂，擬學(xué)成后由織廠、船廠招收為正式工匠。
此次上折除了稟明賑災(zāi)事宜外，主要也是想請示一下，一般災(zāi)情過后總是要遣返流民的，而松江府希望這些成手流民能夠在本地落籍。這些人雖有手藝，卻也是民戶，并非匠戶，不服匠戶之役。
時逢年節(jié)，松江府的折子在一片慘淡賑災(zāi)、求朝廷多撥糧米的折子中格外耀眼。
小皇帝大喜，褒獎松江府，賜沈氏、陸氏等族“積善之家”匾額，又賜賑災(zāi)中舍糧米多的幾戶人家祖上從六品虛銜。
原本，新推行的法令里，這樣的虛銜是要不少銀子才賣得來的，還得切切實實修條路搭座橋出來才行，如今只是舍些糧米就得了這樣彩頭，一時江南不少人家心動，也不再在和買中耍花樣，少賣甚至不賣糧了，大大方方的把些陳年舊米拿出來與官府，也想換個“祖上榮光”。
也有些府縣效仿松江，也開始以工代賑修些工程，算是造福地方。
如此賑災(zāi)效果倒是比先前好了許多。
正德四年正旦那日，萬卷閣正式落成，孝廟實錄也恰在此時完成。
一時百官稱頌，龍顏大悅。
參與萬卷閣建設(shè)及書籍刊印，參與永樂大典摘抄，參與纂修孝廟實錄的諸官員皆有賞賜。
監(jiān)修實錄總裁張懋、李東陽、焦芳、楊廷和，副總裁梁儲，及參修翰林等賞金銀、絲羅等物，倒是今科三鼎甲及二甲三甲傳臚各有升遷，三鼎甲各升一級，胡瓚宗則升了兩級，成了翰林修撰。
最大的彩頭落在了沈瑞身上。
去年臘月，通政司右通政叢蘭升了左通政，未及奉旨與大理寺左少卿周東、尚寶司卿吳世忠分別往延綏、寧夏、薊州等處各清理屯田。
遂升左參議羅欽忠為右通政，右參議劉達(dá)、魏訥為左參議。右參議的位置倒空了出來。
沈瑞此次便以主管萬卷閣書籍刊印、參與永樂大典摘抄刊印，以及，最重要的獻(xiàn)策以工代賑、約束族中配合賑災(zāi)有功，升了右參議。
從正七品位置直接升到通政司正五品參議的位置上，沈瑞也不是頭一個，任良弼、叢蘭，都曾是這樣。
朝中雖有議論，但通政司這三年來薦拔的人多了，這次沈瑞也算內(nèi)部升遷。
而要論功勞，那些嘴上說說酸話的人，心里也不得不承認(rèn)，旁的不論，就說適逢災(zāi)年，自家便是族長也是沒法子說動族中配合官府大批量和買糧米的。此功確實無人能比。
*
這個官職對于沈瑞來說也極為意外。
倒不是沒想過升品階，在董齊河折子報上來時，壽哥就曾見了沈瑞，褒獎一番，又暗示要給他升官。
沈瑞當(dāng)時還曾與楊廷和父子及沈瑛議過，沈瑛、沈瑾（丁憂）都在詹事府，皇上是不可能再放一個沈家人在詹事府了。
而其他地方，從六品委實沒有好缺，還不若呆在通政司正七品的位置上。
而若是正六品，在六部做個主事，倒可謀劃謀劃，從官職上說，當(dāng)然首選吏部，但吏部在焦芳手里，只怕于前程有礙；其次便是戶部，而沈瑞自己對工部頗感興趣。
正六品之后再三兩年，若是有機(jī)會，上了從五品，由從五品職上轉(zhuǎn)正五品通政司參議便水到渠成了。
他們再怎么謀劃，也都想的是跳了兩級便是頂天了。
卻不想小皇帝這樣大手筆，直接給了正五品的右參議。
便是楊廷和，也不能免俗，感慨著圣眷隆重，直說了好些好生做事以報圣恩的話。
徐氏這邊則是約束沈府諸人更加低調(diào)行事，并與沈瑞道：“皇上既信重，你便更當(dāng)謹(jǐn)慎行事才是。”
沈瑞自然是謹(jǐn)遵母命，他也知道自己這官兒升的，不知道多少人眼熱，自要加倍小心。
不過朝堂上下最近都忙著賑災(zāi)事，清丈田畝和清查屯田也牽扯到多方角力，便也沒人有閑心來動他這個眼見極得帝心的人。
沈瑞自己，則更家關(guān)注山西那邊反饋來的消息，張永一走半年，卻是寸功未立，趙弘沛過年都不曾回來，只送消息回來，表示局面不好打開。
沈瑞也不由反思，大約是當(dāng)初遼東的貿(mào)易推進(jìn)得太過順利，讓他盲目樂觀了，只覺得貿(mào)易獲利甚豐，西線也當(dāng)容易推進(jìn)，不想正是因著獲利過豐，才讓西線將門結(jié)成堅硬的外殼，不許外人稍碰。
好在壽哥并沒有對此進(jìn)度表示出不耐煩，趙弘沛的壓力也不算大，尚可慢慢謀劃。
倒是山西的交通網(wǎng)，因為不斷有官員被罰米輸邊需標(biāo)行護(hù)送，建設(shè)得倒是頗快。
劉瑾的罰米法還在繼續(xù)，本來內(nèi)閣提出除了輸邊外，罰米還可以往災(zāi)區(qū)運(yùn)一下，但鳳陽災(zāi)區(qū)有李榮在，揚(yáng)州有王岳，蘇松有沈瑞，劉瑾是不想讓糧米幫上其中任何一方，又不能只輸湖廣，便堅決不同意運(yùn)往災(zāi)區(qū)。
因有先前御道投書事，沈瑞唱了反調(diào)，又有錢寧吹風(fēng)，對于沈瑞的升職，劉瑾是不太高興的，但到底他的人也升了左參議，壓了沈瑞一頭，且張永到現(xiàn)在也在山陜觸動他的利益，他對張永還是比較滿意的，便也沒有動一動沈瑞這個張永的人的想法。
他現(xiàn)在想立刻收拾了的，還是丘聚。
王岳這頭兇獸果然不錯，死死咬住了丘聚不放。不知道王岳是不是怕他隨時會被丘聚暗殺掉，查出來點(diǎn)兒蛛絲馬跡就立刻將證據(jù)、供狀之類快馬送回京。
以至于皇上這邊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一份丘聚的“罪證”，都有些不勝其煩了。
劉瑾一邊兒覺得快意，一邊兒又忍不住暗罵王岳蠢笨迂腐，皇上現(xiàn)在擺明了是要先把杜家被丘聚吞掉的銀子挖出來，主要這筆銀子出來了，有沒有罪證皇上只怕都不會留著丘聚了。
可王岳就是這么個一根筋的人，漸漸的，不止在刨這次杜家滅門的事，連帶著，又刨起當(dāng)年閆家的事。
自王岳第一份罪證放到皇上案頭時，皇上就暫時停了丘聚的職，美其名曰讓他避嫌，暫由魏彬領(lǐng)著東廠。
丘聚這邊一失了東廠，沈瑞那邊立時聯(lián)系杜老八，加緊對丘聚私宅的盯梢，又請劉忠多多關(guān)注。
丘聚這樣心黑手狠的人，只怕不會束手待斃。
雖然現(xiàn)在東廠不在丘聚手里了，但他掌了東廠幾年，也養(yǎng)了不少人，還有些徒子徒孫是跟他捆綁太深沒法轉(zhuǎn)換門庭的，眼下仍受他差遣。
丘聚這么多年宮里也不是白混的，王岳查他的進(jìn)度，他也多少知道一二。他一邊兒開始著手清理一些痕跡，一邊兒加緊催裴元河那邊的調(diào)查結(jié)果。
現(xiàn)在，這份調(diào)查結(jié)果不單單是為了干掉沈瑞了，更是要做出一樁大事來，以轉(zhuǎn)移視線，要讓皇上知道他的忠心和能干，進(jìn)而放他一馬。
上元節(jié)剛過，杜老八這邊盯梢的人就發(fā)現(xiàn)丘聚府上大夫頻頻進(jìn)出，皆是擅兒科的，杜老八的人假意去套話，都說是給丘府的小少爺看病。
那宅子里又好像刻意散出消息來，說老爺?shù)酿B(yǎng)子上元夜看燈著了涼染了風(fēng)寒，病勢兇險。
沒幾日風(fēng)雪大作，偏丘府養(yǎng)著那小兒的姨奶奶冒著風(fēng)雪往山寺去為孩子祈福，以示心誠，末了卻是因路滑，連車帶人翻進(jìn)了崖下。
雖報了順天府，但雪大山陡，捕快并丘聚的手下也沒法下去搜尋，想著一夜過去，就算沒摔死也凍死了。
丘府便直接辦起那姨娘的喪儀。
還沒出頭七，小少爺也夭折了，讓人唏噓不已。
如今丘聚被皇上擼了職，且死的不過是個姨娘和不知道哪里抱來的野種養(yǎng)子，這喪儀辦得就頗為低調(diào)。
而朝中有點(diǎn)兒能耐的都知道了現(xiàn)在劉公公也是要收拾丘聚，想來丘聚也蹦跶不了幾天了，死者又這樣身份，因此前來吊唁送禮的也不多。
丘府斜對面馬車行外，停著一輛尋常租賃馬車，毫不起眼，也沒人注意到，車簾被打起一縫。
車內(nèi)一個女子頭上層層疊疊纏著白紗，裹著厚厚棉被靠在車廂上，透過那條縫隙看著丘府門上的白燈籠，滿眼恨意。
“如此，他就讓我姐弟合情合理的消失了。”她聲音沙啞，說得格外遲緩，格外吃力。
她身旁一個竹竿子一樣瘦削漢子陰惻惻道：“虧得他是想要這合情合理，只照你后腦勺來了一下，這要是他一刀剁了你，我們便是尋著你，也只是尸首了。”
那女子恨恨道：“見過我的人多，他要合情合理的弄死我，我便也認(rèn)了，可我小弟還那樣小，沒什么人見過的，他竟也不放過！”
那男子心道留個教坊女算得什么，私放個流放罪臣、還充作養(yǎng)子養(yǎng)著，這罪過才大呢，焉能留著那小的？！
想歸想，他卻并不說出來，只冷冷道：“那你便趕緊好了，好往公堂上去，為你兄弟報仇。”
那女子咬牙切齒道：“就是抬我上公堂上去，只要我還能開口，咬也要要下那畜生的皮來！”
只是，未等那女子病情穩(wěn)定，可以抬上公堂時，那邊丘聚已拿到了裴元河快馬送來的物證，匆忙進(jìn)宮求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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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東暖閣
“那孫夢生之女，戶籍上寫景泰六年生，然孫夢生天順二年才到樂清，落籍時并無子女妻室，天順三年抱來一女嬰，卻以銀錢賄賂書吏，落籍為景泰六年生。天順七年才又添其母李氏。”
“孫夢生發(fā)家也十分可疑，初時就有巨資開設(shè)多處商鋪，置田莊，養(yǎng)莊客，后又買下海船為海商。他的生意從沒有賠本的時候，但到底有多少家產(chǎn)，卻也無人得知。然在樂清，他卻并不引人注意，南直隸有名的商賈都不曾聽過他的名號。”
“孫夢生，拆了便是子系夢生。黃粱一夢中那書生姓盧。孫夢生之女名孫敏。正是景帝時司禮監(jiān)中官中有一盧敏，頗受重用，天順元年宮中亂了一陣，不少宮人中官失蹤。這盧敏就是那時下落不明。”
這說的就是奪門之變。
景泰八年初，景泰帝病危，本被囚禁的英宗由徐有貞、石亨、曹吉祥迎奉復(fù)辟登基，改元天順。后景泰帝暴斃，被英宗以親王禮下葬，直到憲宗登基后才下詔恢復(fù)其皇帝之位，謚號僅五個字“恭仁康定景”，且并無廟號。
朝堂風(fēng)云變幻，英宗登基后就逮捕景泰帝重臣于謙、王文，以謀逆罪殺二人并抄家。宮里更是一番血雨腥風(fēng)，景帝身邊伺候的宮人盡數(shù)被屠戮，十二監(jiān)更是大換血。
當(dāng)然，當(dāng)時宮里一片紛亂，也不是沒有宮人內(nèi)官趁機(jī)逃了。
“這盧敏攜了宮中金銀珍寶逃出宮去，在外隱姓埋名，又假以妻女掩蓋身份，暗中賺下偌大產(chǎn)業(yè)，又有船只，又有莊客，且于通政使沈鈞交好，所謀者何？”
“那沈鈞對外稱是孫夢生救了他，卻縱容兒子退婚恩人之女，又將恩人之女嫁到族中失怙敗落人家，豈是報恩之道？”
“孫夢生對沈鈞這番恩將仇報竟能毫不在意，容他肆意發(fā)嫁唯一親女，末了還能留產(chǎn)業(yè)于他，豈不有悖常理！”
丘聚的額頭貼在地上，口中聲音卻極大，“樁樁件件透著蹊蹺，那盧敏既受景帝信重，如何離宮棄主？在外廣積銀錢糧草，又養(yǎng)武人，又特特與通政司之人交好，其不臣之心昭然！”
“沈鈞必然已知盧敏身份，如此有恃無恐，必是同犯！”
壽哥一言不發(fā)，默默聽著丘聚說完，隨意翻了翻他遞上來的證物，淡淡道：“你仍只是推斷。而這些，也不足為證。”
丘聚并沒有因這句話而泄氣，反倒抬高了些聲音，道：“皇上仁善，然，疑點(diǎn)重重，不由得不小心。”
只要種下懷疑……他頓了頓，抑揚(yáng)頓挫道，“謀逆大罪，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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