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廚房一樣,他的臥室似乎也是920年裝修的:房間里有一個放洗臉盆的架子,柜子抽屜和鏡子旁邊還擺放著一個大水罐。有人已經把他的衣服放在床上了:黑色西裝、白色襯衣、黑色領帶、白色內衣內褲,還有黑色的襪子。床邊破舊的波斯地毯上還放著一雙黑色的鞋子。
他穿好衣服。盡管沒有一件是新的,但衣服的質地都非常好。他很想知道這些衣服到底是誰的,他是不是正在穿上一雙死人的襪子?他是不是就要踏進一雙死人的鞋子?他沖著鏡子檢查領帶。鏡子中的他正對著自己微笑,滿臉嘲諷的味道。
現在的他怎么也無法想象,剛才他居然想用剃刀割斷自己的喉嚨。打領帶的時候,鏡中的倒影依然微笑著。
“嗨,”他跟自己的阿修說話,“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剛說完,他立刻覺得自己太傻了。
門吱地一聲打開,那只貓從門框和門之間的縫隙溜了進來,輕輕走過房間,跳到窗臺上。“嗨,”他沖貓咪說,“我這次確實關上門了。我知道我關上了。”她看著他,一副感興趣的神情。她的眼睛是深黃色的,和琥珀的顏色一樣。接著,她從窗臺跳到床上,在床上蜷成一個毛茸茸的毛團。蜷成一團的貓開始在陳舊的床單上打盹。
阿修離開房間時把門敞開著,讓貓可以離開,順便也換換房間里的空氣。他走下樓梯,樓梯吱吱作響,似乎在抗議他的體重,好像它們只想安靜待著,不受任何打擾。
“哦,見鬼,你看起來樣子很不錯啊。”內瑟斯夸獎說。他正在樓梯底下等著他,也穿著一套類似阿修身上的黑色西裝。“開過靈車嗎?”
“沒有。”
“凡事都有頭一遭,”內瑟斯說,“車子就停在前門。”
有個名叫麗拉·德古拉斯的老婦人死了。在內瑟斯先生的指點下,阿修攜帶折疊的鋁擔架車,穿過狹窄的樓梯,走進她的房間,把擔架在床邊打開。他掏出一個藍色半透明的塑料裹尸袋,在床上死去的女人身邊攤開。她死時穿著一件粉紅色睡衣,外面套著夾棉的晨衣。阿修把她抱起來,用毯子裹好。她輕得仿佛沒有一點重量。
他將她放進裹尸袋,拉上拉鏈,再將裹尸袋抱到擔架車上。阿修忙著做事時,內瑟斯和一個年紀非常大的老頭子說話--她還在世時,婚姻將他們結合在一起。老人說,內瑟斯站在一旁耐心地聽,直到阿修把古德切德太太尸袋的拉鏈拉上,老人還在嘮嘮叨叨地跟他解釋,說他的子女是多么忘恩負義,孫子那一輩也同樣如此——當然,那不是他們的錯,是他們父母的錯,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蘋果不會落到遠離蘋果樹的地方。他以前還以為,在他們的撫養教育下,子女們不會這樣呢。
阿修和內瑟斯將帶輪子的擔架推到狹窄的樓梯口。老人跟在他們后面,腳上穿著臥室里穿的拖鞋,依然啰啰嗦嗦說個不停,話題大多是關于金錢的,還有人性的貪婪和子女的忘恩負義。
阿修負責抬擔架比較重的靠下的那端,就這樣一直抬到外面街道上。然后,他獨自推著擔架車,沿著結冰的人行道走到靈車旁。內瑟斯打開靈車后門,阿修猶豫了一下。
內瑟斯吩咐他:“盡管推進去好了,支撐架會牢牢扣住的。”于是,阿修把擔架向車廂內推進去,支撐架一下子被車廂邊緣咬住,擔架下面的輪子旋轉著折疊起來,擔架平穩地推進靈車的后車廂。內瑟斯演示給他看如何才能牢靠地把擔架固定在車廂內。
阿修關上車廂門時,內瑟斯還在聽那個娶了麗拉·德古拉斯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訴說。他似乎根本沒意識到天氣的寒冷,只穿著拖鞋和睡袍,就這樣站在外面天寒地凍的街道上,向內瑟斯痛訴他的子女們是多么貪婪,比快餓死的禿鷲好不了多少,緊緊盯住他和麗拉的小小的財產不放。
他還訴說他們夫妻倆是如何一路從柏林到波茨坦再到馬德里和倫敦、伯明翰最后搬家到這里,還有他們如何最后定居在開羅市,麗拉最終沒有死在老人院,這讓他多么寬慰,而他自己又是多么害怕會死在老人院里。
他們只好又陪老人走回他住的房子,送他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雙人臥室的角落里,一臺小電視機開著,嗡嗡作響。阿修從旁邊經過時,發現新聞播報員微笑著沖他擠了擠眼睛。他確信沒有人注意他這個方向,于是立刻關掉電視。
“他們沒有錢。”終于坐回靈車里以后,內瑟斯告訴他,“他明天就會過來找阿茲爾,選擇最便宜的葬禮。不過我認為,她的朋友們會說服他給她辦一個好點的葬禮,在殯儀館前部的房間里舉辦一個正式的告別儀式。他肯定會抱怨,說自己窮沒有錢。這段時間,這附近的人都沒有什么錢。不管怎么說,六個月后他就會死了,最多不超過一年。”
雪花在車前燈的光圈里飛舞,大雪已經朝比較南部的這里飄移過來了。阿修好奇地問:“他有病嗎?”
“不是那個原因。女人能拯救她們的男人。而男人——像他這樣的男人——他們的女人一旦死掉,他們也不會再活很長時間了。你會看到的。用不了多久,他開始變得神情恍惚,熟悉的一切都隨著她的離開而離開。他開始對生命感到厭倦,整個人憔悴下去,他放棄對生的追求,然后,他死了。最后奪去他生命的也許是肺炎,也許是癌,或許是心臟停止跳動。等你上了年紀,所有的激情斗志都離你而去之后,你的生命也就結束了。”
阿修想了想:“喂,內瑟斯?”
“什么。”
“你相信靈魂嗎?”他吃驚地聽到這個問題從自己嘴巴里跳了出來。其實他并沒打算這么問。他本想先說些不那么直接的問題,但卻找不到什么轉彎抹角的話題。
“這得看情況。回溯到我的那個時代,我們全都有靈魂。當你死后,你要在陰間排隊等候,你必須回答出你一生所做的所有善事和壞事。如果你做的壞事的重量超過一根羽毛,我們就會把你的靈魂和心臟喂給三頭犬——靈魂吞噬者。”
“那它一定吃過很多人。”
“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如果你看過它在人間的后裔,似乎叫‘路威’,你就會覺得它有時候還是挺蠢萌的。”阿茲爾古怪撇了撇嘴角,“還有那根羽毛,那可是一根相當沉重的羽毛,我們把它打造得有點特殊---你知道有個笑話,一噸棉花和一噸鐵哪個重。除非你特別邪惡,分量才會超過那個寶貝兒。喂,在這里停車,加油站,我們得加些汽油。”
街上很安靜,是那種剛下完第一場雪后的安靜。“今年會有個白色圣誕節,那些怪物,我是說三頭犬,或者神怪,也會有后裔?”阿修加油的時候說。
“當然,就算是你說的圣誕節的主角,他也有后裔。那小子真是個幸運的混蛋,不,應該說幸運的處女蛋。”
“你是說耶穌?”
“非常非常幸運的家伙。就算他摔倒在糞坑里,爬起來以后,聞上去還是跟玫瑰花一樣香噴噴的。對了,你知道嗎?其實圣誕節并不是他的生日。他這個生日是從別的日子那兒借用的。你見過密特拉嗎?愛戴紅帽子,挺不錯的小伙子,就是從他哪借來的。”
“沒有,我沒見過。”
“哦……我在附近從沒見過他。他是部隊家庭的孩子,也許現在回中東了,那邊的日子好過些。不過我估計那邊的人也早就把他忘光了。常有這種事兒,頭一天,帝國的每一個軍人都要在自個兒身上涂抹獻祭給你的公牛的血,可到了第二天,他們連你的生日是哪一天都記不住。”
雨刷發出嗖嗖的聲音,把車窗上的積雪推到一邊,把雪花擠壓成細碎的雪塊和冰渣。
交通燈上的黃燈閃爍幾次,變成紅燈。阿修把腳踩在剎車上,靈車搖擺著,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滑了一段,停了下來。
綠燈亮了。阿修重新發動靈車,以每小時0英里的速度緩緩開行。覆蓋冰雪、滑溜溜的路面上,這個速度足夠了。車子似乎很高興以二擋的速度慢慢開著,他猜這輛車的大部分時間恐怕都是用二擋開的,所有車子都得跟在它后面慢慢爬行。
“你車開得很好。”內瑟斯接著說,“對了,耶穌在這兒混得挺不錯。但我遇見一個家伙,他說他曾經看見耶穌在阿富汗的馬路邊上想搭順風車,卻沒有一個人肯停下車子。懂了嗎?全都取決于你在哪個地方討生活。”
“看樣子,一場大風暴就要來了。”阿修說的是真正的天氣。
內瑟斯開口回答,但他的話與真正的天氣毫無關系。“你看看我和阿茲爾。”他說,“再過幾年,我們的生意就混不下去了。我們有積蓄,生意不好的年份花用。可是好多年來,這里的生意一直不好,一年不如一年。雷克頓瘋了,瘋得一塌糊涂,所有的時間都變身成蜥蜴,吃路邊被汽車撞死的動物。那是什么生活呀!至于希維爾,你已經見過了。就這樣,我們的日子還算好的呢!我們至少還有一點信仰,可以將就著過下去。其他那些笨蛋連自個兒的信仰都差不多丟光了。這就好比殯葬業的生意——不管你愿不愿意,大公司總有一天會收購你,把你趕出局,因為他們更強大、更有效率,而且他們的做法的確有效!對抗和戰斗并不能改變這個該死的事實,因為我們早就輸掉了這場戰爭,早在我們剛剛到達這片綠色的土地之時,不管那是一百年前,一千年前,還是一萬年前。早在那個時候,我們就已經輸掉了。我們遠渡重洋來到這里,可英國并不在乎我們的到來。要么被收購出局,要么繼續硬挺下去,要么滾蛋。你說的沒錯,風暴就要來了!”
阿修開車轉入那條充滿死寂房子的街上,這里只有他們那一棟房子還有人居住,其他所有房屋的窗戶都是黑乎乎的,釘著木板。“開到后面小路上。”內瑟斯吩咐說。
他在后院倒車,直到車子快碰上房子后面那兩扇大門才停下。內瑟斯打開靈車和停尸房的門,阿修負責解開擔架的扣環,把它拉出來。擔架從車廂里抬出來后,輪子支架立刻自動旋開,落了下來。他推著擔架車走到防腐桌前,抬起麗拉·德古拉斯。她仿佛熟睡的孩子般安詳,他抱起她的裹尸袋搖籃,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冰冷的瓷面臺子上,好像擔心會驚醒她一樣。
“我有一個傳送板,”內瑟斯說,“你用不著親自搬動她。”
“沒關系。”阿修說,他現在說話的語調越來越像內瑟斯了,“我個子大,這點小事沒什么。”
童年時代,阿修在他的那個年齡段里算個子矮小的,全身上下瘦骨嶙峋。阿修小時候的照片,勞拉只有一張看得上眼,愿意把它裝進鏡框里。照片上是一個表情嚴肅的孩子,一頭不受約束的亂蓬蓬的黑發,一雙漆黑的眼睛,站在一張擺滿蛋糕和餅干的桌子旁邊。阿修估計那張照片可能是在哪個大使館舉辦的圣誕節晚會上拍的,照片上的他打著領結,穿著他最好的那身衣服。
他們搬家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他母親帶著阿修,最初在歐洲各國之間遷徙,從一個大使館搬到另外一個大使館。他母親是在外事部門工作的通訊員,負責抄錄和發送機要電報。后來,在他八歲的時候,他們回了英國。母親因為經常生病,很難保住一份長期工作,只能在身體狀況允許時斷斷續續打些零工。于是,他們只好經常從一個城市轉移到另外一個城市,這里住一年,那里住一年。他們從來沒在一個地方停留很久,讓阿修可以結識自己的朋友,覺得這里就是自己的家。那時候,阿修還是一個很瘦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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