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梓兒在車?yán)飭柕溃骸按蟾,這是到了什么地方?”她此時雖已與石成婚,但一時之間也改不了這平素叫慣了的稱呼,便不似尋常女子將夫君稱為“相公”或“老爺”。
石應(yīng)了一聲,揮鞭笑道:“似有點眼熟,就是一時想不起地名來!辈胖,唐康、秦觀等人拍馬過來正好聽見,唐康便笑道:“大哥真是貴人事忙,武成王廟就在前面哩!”
石雖然在軍器監(jiān)做過官,也做過三房檢正官,按理見識應(yīng)當(dāng)不少了?善珔s不知道“武成王廟”是個什么東西,供的是哪路神仙,他心道:“《封神演義》這時候還沒有出吧?真有黃飛虎不成?”只是心里納悶,卻不敢出來,怕惹人笑話,名滿天下的石郎石子明,連個武成王都不知道是誰。因只道:“那便過去看看!
秦觀笑道:“大人,朝武學(xué)就一向定在武成王廟,王相公欲重興武學(xué),現(xiàn)在那里住的,都是武學(xué)的學(xué)員。帶著夫人,只怕多有不便!
石這才恍然大悟,心:“這武學(xué)建在武成王廟倒是聽過的,多半是忘記了!鼻赜^一提到武學(xué),倒勾起石一樁心事,不由坐在馬上開始出神。
秦觀和唐康見他蹙了雙眉,知道在思慮什么事情,不敢打擾,便靜靜立在周圍。半晌,忽聽到有人大叫:“秦公子,是你嗎?”
聽到這大呼叫的聲音,秦觀便知道是田烈武。循聲望去,果然不錯,不過卻不是田烈武一人,鮮衣怒馬,共是五人五馬。不多時這五人便馳到近前,一齊滾身下馬。這時石早已回去神來,和秦觀相視一笑,下了馬迎上前去。連唐康和侍劍也下了馬。
田烈武不料石也在,而且又親自迎了前來,倒吃了一驚,雖然知道石最是禮賢下士的,卻依然一半受寵受驚,一半心里不安,恭身行了一禮,口稱:“拜見石學(xué)士大人。”
石知道他的性情,受了這一禮,才笑道:“不必拘禮!币贿叴蛄科溆嗨娜,那四人中有三人早已拜倒,口稱“拜見”,只有一人只微微鞠了一躬。那個不曾拜倒的,石倒是認(rèn)識,正是康大同的表弟吳鎮(zhèn)卿,他早聽此人心高氣傲,只因考進(jìn)士名次靠近,就棄官不做,決意改考武舉。石平時和李丁文、司馬夢求談起,還頗贊賞此人識度不凡,只不過脾氣太傲,只怕難容于世俗之中。石一早就有意抬舉他,對他這點脾氣,倒并不介意。只微微一笑答禮。
那拜倒的三人中,有一人石也是認(rèn)識的,便是白水潭的學(xué)生段子介,算起來是桑充國的好門生。他見到石,依舊是稱呼“山長”,卻并不稱官職。另兩個人,石卻不認(rèn)識,聽他們自報家門,一個叫文煥,一個叫薛奕。文煥倒也罷了,薛奕卻是世家子弟,他曾祖薛巒、叔父薛利和都曾在朝廷為官,薛利和還做過屯田員外郎,現(xiàn)今依舊在工部當(dāng)差,和石也曾打過交道。石知道這薛家和種家一樣,都是以武傳家的世家,只不過門第聲名,比不上種家罷了。這兩個人,都是武學(xué)的生員,石心中雖然奇怪田烈武這五人如何會湊到一起?但心中卻早已經(jīng)起了結(jié)納之意——他一向知道北宋一代,武人中沒什么名將,便是一個狄青,也是演義夸飾的多,所見之號稱名將之后,大多是平庸之輩。傳聞也唯有王韶有個兒子在西北軍中,還有點父風(fēng)。石既是有意做大事業(yè)的人,對武人之中的杰出之士,不由加意留心。此時一邊打量這幾人,一邊和他們交談,見文、薛二人談吐識度,均頗不凡,特別是薛奕,不但生得猿臂蜂腰,高大威猛,起話來條理清晰,清簡不煩,更讓石喜歡,不免便多談了幾句。
文煥也是個有眼色的人,早看見旁邊那輛少見華麗的四輪馬車,紋風(fēng)不動的停著,幾個石府的家人恭恭敬敬的圍在馬車周圍,就猜到這是石攜眷出游。武成王廟也是開封城里一個熱鬧的所在,想來石大人是攜新婚夫人來看熱鬧的,當(dāng)下笑道:“石大人的風(fēng)采,晚生平素久仰得很了,就是那些同窗,提起石大人來,也仰慕得不得了。今日難得到此,武成王廟就在左近,石大人雖是文官,可晚生讀大人的大作,一向是文武不可偏廢的。平日見慣了孔圣人,今日何妨見見姜太公?也可讓武學(xué)的同窗們一睹石大人的風(fēng)采!
石這才知道原來武成王竟然是姜子牙。他來就有意去見識見識,又見文煥話得體,更不好拂他面子,笑著點了點頭,道:“諸位可愿一齊去瞻仰一下武成王?”
田烈武讀書少,這時候早已不敢多;吳鎮(zhèn)卿卻是愛理不理,不樂答理人的,也不話。只余下段、文、薛三人抱拳謙道:“只怕擾了大人的雅興!
石笑著告了罪,一邊回去上了馬,隔著窗簾和韓梓兒了。韓梓兒只要陪在石身邊,便是再臟再臭的地方,只怕她也能當(dāng)成人間樂土,自然不會有什么不樂意的,何況眼見丈夫與眾人談笑風(fēng)生,便知道丈夫只怕還另有意圖,自是滿口答應(yīng)。于是一行人便直奔武成王廟而去。
石在馬上一邊和文煥、薛奕交談,一邊打量眾人的行當(dāng)。田烈武自恩蔭了官職,石便送了一匹馬給他,因此跨下的馬倒是極好的一匹,不過鞍就未免差了一點,想是田家一向持家謹(jǐn)嚴(yán),戶人家,奢侈不起使然。雖然如此,但此人心眼實誠,又不乏精細(xì),且上進(jìn)好學(xué),長得也是高大修長,武藝又好,倒似一塊天然璞玉,這個人只需略加恩威,便是自己彀中之物。段子介依舊是一身素袍,腰佩彎刀,較之幾年之前,臉上更見風(fēng)霜之色,就是跨下的那匹馬,也似乎消減不少。石知道這是他雖然滿腹才華,卻命運坎坷,英雄無用武之地,故此銷神。他以前脾氣沖動,路見不平,就欲撥刀相向,現(xiàn)在穩(wěn)重不少,也算是可造之材,只不過要讓段子介成為自己緩急可用之人,卻是難了一點——這個人對桑充國的忠誠要高于對自己的忠誠,不過他可能更忠于自己的主見也不定。至于眼角向天的吳鎮(zhèn)卿,穿著灰色的袍子,五花馬上掛著一張雕弓,一把弩機,愛理不理的,連向自己這邊看都不看一眼;不過此人雖然馴服不易,但是只要馭之以術(shù),倒不怕不為己用,畢竟他這樣的脾氣,只恐當(dāng)世除了自己也無人容得下他,更惶論重用了!文、薛二人,則衣著光鮮,渾身上下,都透著活力,刀、劍、弓、弩,是新的,似乎文煥也是大戶人家的子弟。二人談吐之間,雖然不亢不卑,卻處處露出名利之心,更是不難籠絡(luò),不過是要看他們究竟有多少真材實學(xué)罷了!
不多時,便到了武成王廟。文、薛二人聲“怠慢”,便先進(jìn)去通知回避出迎,被石一把攔住,笑道:“不必興師動眾。平日里我去白水潭,并沒有多少排場。似白水潭學(xué)院,那是供著孔圣人的地方,我倒覺得憑你多大官威,到了學(xué)院,就得敬孔圣人幾分,安心做個平常的學(xué)子模樣。因此便是昌王那樣的鳳子龍孫去了,也并不講階級之分的。這武學(xué)雖然不供著孔子,卻供著武圣,自然也是一樣的道理!”
薛奕和文煥相視一笑,薛奕便笑道:“起來,晚生倒也算是白水潭的半個學(xué)生。晚生平素也是在博物系聽課的。只因現(xiàn)在博物系的學(xué)生都出京游歷了,沈存中大人又辦了研究院,又要去工部軍器監(jiān)幫辦公務(wù),晚生最近才去得少了。不晚生,似文兄、武學(xué)里的學(xué)生,十個里倒有五個去過的,余下沒有去聽課的,也去玩過的。要不然晚生也不能認(rèn)識段兄這樣的人物。因此,大人的規(guī)矩,晚生們倒也知道一點。只是這是大人第一次來武學(xué),又者,夫人來游玩,讓眾人回避一下,也算是我們知禮!
石不便拂他們之意,當(dāng)下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過也不必多事聲張,讓眾人回避一下便可。有勞二位。”
薛奕和文煥答應(yīng)著進(jìn)去,通知眾人回避了。石這才讓阿旺扶著桑梓兒下來,只讓唐康、侍劍跟了,進(jìn)去武成王廟參謁。只見正廟供的是姜子牙一身戎服,一手按劍,一手捧著一書,倒也栩栩如生。韓梓兒讀雜書甚多,拜謁完畢,便向夫君笑道:“大哥,你可知道古來大將成千上萬,為何偏選著呂太公做武圣?”
石心道:“這我怎么知道呀?我們那時的武圣,可是關(guān)羽,哪里輪到了姜子牙!弊焐蠀s笑道:“慚愧,正要向妹子請教!
唐康在后看見,忍不住捂著嘴偷笑,道:“大哥博古通今,豈有不知之理?明擺著要哄嫂子開心,大哥與表姐,倒真稱得上相敬如賓四個字了!彼褪炝酥,知道石平素脾氣比自己老子還好,因此頗敢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韓梓兒被他得秀臉微暈,頓了一頓,才輕輕笑罵道:“沒上沒下的子,回去罰你抄《周禮》一百遍!”
唐康朝侍劍伸伸舌頭,立時又變得端莊無比,一副垂首低眉、可憐兮兮的模樣,討?zhàn)埖溃骸吧┳,弟再也不敢了。?br />
這一次,連石都忍不住笑了,韓梓兒笑道:“認(rèn)錯了還不行,你為什么把呂太公奉為武圣?得對了,這才饒你,不然,加倍罰你!
唐康笑道:“這卻容易了——孫子云:將有五德,智、信、仁、勇、嚴(yán)也,凡為將者,以智為先。呂公輔佐文王、武王平定天下,創(chuàng)周天下八百年之基業(yè),入則相,出則將,又有《六韜》六十篇傳世,以智而論,后世無出其右者,單是這一點,便足以為武圣。而且他五德皆備,不負(fù)文王之托,輔武王成大業(yè),堪稱為‘信’;以有道伐無道,救民于水火,堪稱為‘仁’;親率六軍,冒敵矢石,自可當(dāng)‘勇’;至于‘嚴(yán)’字,《尚書》有《牧誓》篇,雖出于武王之口,然當(dāng)時軍令,皆出于呂太公,亦不能瞞了他的功勞。五德俱備,稱為武圣,自是天經(jīng)地義!
石夫婦見他年紀(jì),有這般見識,自是歡喜。石贊道:“康兒的書倒沒有白讀!表n梓兒見夫君夸贊自己表弟,自也代他歡喜。
唐康少年心性,見石夫婦夸他,便忍不住賣弄道:“當(dāng)年文王問治道于太公,太公回‘王者之國,使人民富裕。霸者之國,使士人富裕。僅存之國,使大夫富裕。無道之國,國庫富裕,這就是所謂的上溢而下漏’,我觀太公的見識,倒和大哥平日的一般無二。若似朝人物,變法之前,不過是僅存之國,充其量不過是霸者之國;若王相公所行之法,倒似是無道之國了。太公到了齊國后,精簡禮儀,重視工商,以利字言仁義,似乎也與大哥平日的不謀而合,這個武圣人,他自是當(dāng)?shù)玫摹!?br />
石夫婦萬料不得他出這番話來。韓梓兒女孩子家倒還罷了,石卻真是吃了一驚。左右看時,幸好沒有外人。便沉了臉問道:“這番話你哪里聽來的?”
唐康不料石作色,也不敢隱瞞,只道:“前半段話,平日在學(xué)院,多聽到一些同窗這么言語。后半段話,是我自己這么想的!
石臉色稍霽,心里贊嘆:“難為他有這般見識。”嘴上卻鄭重道:“以后這些話,你不可以亂。別人得,你是我兄弟,卻不得。否則傳到御史耳中,必有是非。就算是別人,你也要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這些道理,你以后自然能理會!
唐康點了點頭,答應(yīng)道:“我理會得。平時并不敢亂的!
韓梓兒忍不住微笑道:“瞧康弟答應(yīng)得這般恭謹(jǐn),不象是大哥的義弟,倒象是親兄弟一樣了。”她這番話自是唐康那一副受教的模樣,惹得石和唐康都笑了。四人又看了一會兒陪祠的武將,無非是韓信以下,諸朝名將,石和桑梓兒一邊瞻仰,一邊和唐康、侍劍略講講這些人的事跡。石是學(xué)歷史的,韓梓兒讀書又博,倒也得津津有味,不覺時光流逝。好一陣子,韓梓兒才笑著對石道:“大哥,你別讓那些人等太久了。我和阿旺去車上等著,有阿旺陪我聊天就行了,你們慢慢談?wù)乱o。若是要談得久了,打發(fā)侍劍出來一聲,家丁自會送我們回去——那馬車不愧多了兩個輪子,跑得竟是比平日坐的安穩(wěn)多了。”
石知道這是妻子體貼自己,見她這般溫柔懂事,心中不覺一甜,便笑著輕輕握了嬌妻手一下,答應(yīng)著把她送了出來。扶她上了車,這才帶了唐康、侍劍,折回武成王廟。那文煥、薛奕遠(yuǎn)遠(yuǎn)見到石夫人出去,這才一齊迎了出來。石見到吳鎮(zhèn)卿老大不耐煩的樣子,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倒不在意。他卻不知道若不是段子介的面子,他還早就走了。段子介和吳鎮(zhèn)卿,不打不相識,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這中間種種,連段子介人,也覺得奇哉怪也。
這時文、薛二人把石請了進(jìn)去,早有武學(xué)的教授出來迎接,陪著石參觀武學(xué)。當(dāng)時武學(xué)的規(guī)模并不大,不到百人,所以學(xué)生都是世家子弟,似田烈武這樣的出身,都沒有資格入學(xué)。教的課程除了兵法陣圖弓馬之外,還有五經(jīng)。石一邊聽教授介紹,心中暗道:“這武學(xué),多有可以改革之處!辈贿^轉(zhuǎn)念想到現(xiàn)在自己身上的麻煩,心知一時之間也是有心無力。自己出守外郡,是遲早的事情,眼下的朝政得不好聽一點,那是一地雞毛,明年更有大災(zāi)將至,千萬百姓將要流離失所,還不知道如何救助,哪還有心思有機會來改革武學(xué)?
不過正所謂“飽漢不知餓漢饑”,在石看來,這武學(xué)之中,可以改革的地方多不勝數(shù),但在田烈武看來,這里卻是羨煞人的地方,只恨自己沒有這個福氣進(jìn)來。因此一邊看一邊羨慕得幾乎流口水,惹得秦觀在旁邊偷笑。
文、薛二人卻只顧看石的反應(yīng),見他臉上并無嘉許之意,心里不由有點失望。兩人對望一眼,互相使了個眼色。文煥趨前幾步,搶先道:“大人不妨到這邊來看看!币贿呉贿叞咽揭粋房子里。
這時石眼前頓里一亮,讓眼前的東西給嚇了一跳。他幾乎要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的,是擺在五米長的桌子上的沙盤!上面山脈、河流、城堡,一應(yīng)俱!
石吃驚了望了文、薛二人一眼,見二人臉上帶有得意之色,便猜到可能這二人的手筆。果然,就聽文煥介紹道:“這是薛兄的杰作。乃是西北邊防地形圖,如此制成,一目了然,于用兵行軍,頗有助益。”
石對薛奕不由要刮目相看,贊道:“果真了不起。薛世兄是如何想到這樣做地圖的?”他一個現(xiàn)代人,在電視里見慣了沙盤,若能想到,倒不以為異。只是古代,石卻似乎沒有聽過有這樣的東西,他不知道實際上沈括的確有過這樣天才般的設(shè)計。
薛奕有點不好意思的笑道:“這不是晚生想到的,沈存中大人在講博物學(xué)里,曾經(jīng)用木屑、面糊、熔蠟做成地形圖,講解各地地形。晚生受此啟發(fā),便用此創(chuàng)意,做了這個西北邊防地形圖。平時演兵之時,同窗也好更加方便。就是這地圖,也非晚生一人之功勞,若無白水潭的同窗,還有文兄、段兄,晚生便有此心,也無此力做成!
石這才知道端倪,他點了點頭,贊道:“薛世兄不必過謙。似這個想法,沒有過人的才智,斷難想到。我有意向官家舉薦世兄,不知世兄之意如何?日后無論大內(nèi)、樞密院、甚至都堂,都需要有這樣的地圖,以方便執(zhí)政者決策。”
薛奕笑了笑,卻婉言謝絕道:“晚生之志,是想上去疆場掙功名。多謝大人厚愛,晚生愧不敢受!
文煥在旁邊解釋道:“薛兄已經(jīng)打算參加下個月的武舉,他素日也是心氣高的,還請大人見諒。”
石哪里會見怪?心里對薛奕的好感反倒又多了幾分,當(dāng)下連連贊道:“薛家子弟,果然名不虛傳,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功名事業(yè)。”又轉(zhuǎn)頭問旁邊的人:“諸位也有意參加武舉嗎?”
有幾個人便答應(yīng)了。文煥笑道:“非止這幾人,便是吳兄、段兄、田兄,還有晚生,都有此意。不過不知道下月武舉取錄人數(shù)有多少。”
石見他提到段子介和田烈武,因用目光去尋這二人,卻見段子介倒是傾心在聽自己話,見自己目光,也用目光致意;而田烈武顯然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沙盤”,正在那里感嘆不已,心馳神移,對文煥的話便沒多加留意。
石雖然心里知道皇帝決定次武舉錄取人數(shù)不能超過三十名,甚至連直舍人院、集賢校理劉(分攵)、館閣校勘黃屢考文墨,龍圖閣直學(xué)士張燾、權(quán)樞密副都承旨張誠還有呂惠卿三人主持考武藝的事情都早已知道。不過這時此話自然不能亂,便只溫言勉勵幾句,又想起左宗棠的名言,便又借著“前人”的牙慧慷慨道:“中國強盛之時,無不掩有西域。今隴西李家叛逆已久,實是朝武人之辱。諸君皆當(dāng)勉之,今上是大有作為之君,良材美質(zhì),不可自棄,國家若有緩急,便是諸君出鞘之時!”
眾人聽了這話,無不凜然答應(yīng)。連吳鎮(zhèn)卿也不禁眼角一跳,回想起當(dāng)日秦觀和自己過的話,這才知道國家果然有意用兵進(jìn)取。王韶今日之事,不過是大戰(zhàn)略的第一步而已。
石又和眾人了幾句閑話,無非是些勉勵之詞,眼見天色已晚,便告辭而去。那些武學(xué)生員,若論年紀(jì),倒沒有比石的,不過地位懸殊,倒是石老氣橫秋的話,那些人也只能自稱“晚生”。不過眾人皆不以為意,以石今時今日之聲望,在一般士人眼中,自然當(dāng)?shù)闷稹扒拜叀倍帧?br />
一行人在外面又轉(zhuǎn)了一天,回到府中,石直把韓梓兒送到內(nèi)院,才出來和李丁文、司馬夢求、陳良打招呼,卻見秦觀早在眉飛色舞和三人講敘今日所聞,他的意思是覺得今天出去,結(jié)識了幾個出色之人,便趁著這機會羞慚一下李丁文,以報白日言語不遜之辱。
不料李丁文見石出來,不冷不熱半譏半諷的道:“雖是如此,只怕秦公子卻不知道,得之東隅,失之桑榆!
石知道他的脾氣,笑著望著司馬夢求。果然司馬夢求老老實實的道:“今日大人出門,有幾個故交來訪不遇,是去了桑府!币贿,一邊陳良早翻出拜貼,石拿在手里翻看,不由吃了一驚,原來是柴貴友、柴貴誼、李敦敏等人三年任滿,回京敘職。他一面翻看,發(fā)現(xiàn)居然還有蔡京的名帖。
石心里暗罵一聲:“這個奸臣怎么和他們?nèi)伺艿揭粔K了!币贿吋(xì)問。
司馬夢求笑道:“是桑充國、唐棣、蔡卞陪著來的,那個蔡京聽在王相公那邊吃了冷飯,因和蔡卞是兄弟,多半是盼著大人提攜吧。因見大人不在,便都去桑府了!
李丁文冷笑道:“長安路上,來來往往,孰不為名,孰不為利?我看這蔡京談吐之間,倒是又有干材又有文章的!
石心道:“若是蔡京沒事,徽宗那樣的才子皇帝能看中他?”不過這番話卻是不能出來,只笑道:“改日看看他的情形再吧。三年一任,回來若不能試館職,不過由縣尉而主薄罷了。倒是如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須得好好想個法子。”
司馬夢求聽到這話,正色道:“大人,這不是正理。讓他們進(jìn)館閣,有害無益。便留在京師,得個美職,又何益于事?大人豈可和那些庸官一樣?”話間已有責(zé)難之色。
石見李丁文無可無不可,倒是陳良點了點頭,便笑道:“純父不要誤會。我和潛光兄早就計議過,他們安置在朝中,并不能為國家百姓做點什么,于他們也并沒有好處。反倒我石真變成結(jié)黨營私的人。君子愛人以德,況且李敦敏和柴氏兄弟也是深明事理之輩,我不過是想著給他們謀一個大縣知縣、主薄罷了。”
李丁文知道石其實是意志堅定之輩。當(dāng)日既然定策,讓王安石爭館閣,他們自己則爭取在地方做點實事,來這一科的白水潭學(xué)員,還有范翔等人,若留幾個人在京師,不困難,石卻終是一個也沒有留,是派到地方上做縣尉、主薄去了,只有狀元公佘中按例是大理評事。因此可知這主意拿定,石便不會輕易改變。所以他倒并不擔(dān)心。這時見石一邊,一邊起身吩咐侍劍備馬,便知道他是想連夜去會舊友了。忙道:“公子且別忙,今日剛得消息,韓絳和孫固都見過皇上了。明年災(zāi)荒之事,只怕明日皇上就會詔見,且先議定個章程!
石早已到了前門外,口里道:“那事不急在一天兩天。”一邊上了馬,揚長而去。
似李敦敏、柴氏兄弟、唐棣、桑充國,來是他初到這個世界結(jié)識的幾個朋友,因此感情上就不同一般,何況大家還算志同道合。只是現(xiàn)在桑充國雖成了自己的大舅子,又看在韓梓兒的面子上,表面上往來雖又如從前般頻密,但內(nèi)心卻是不可避免的一日比一日疏遠(yuǎn)。與唐棣倒還好,只是他是直性人,畢竟不慣于勾心斗角之事,很多話也不好多,只任他在蘇轍手下做事,實實在在做點事業(yè),他反而心里踏實。因此若論石的內(nèi)心,倒頗有點想念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特別是李敦敏,當(dāng)年就對自己十分仰慕,心眼又靈活,又是死心塌地的信服自己支持自己,論情誼又是舊交,所以石的意是要把他留在京師的。只要他向皇帝推薦,應(yīng)個館閣試,得個清職,自是易如反掌。不料被司馬夢求一,他也知“成人不自在”,自古以為,縱性妄為能成大事的人,那是絕沒有先例的。少不得只有收拾這心思,好在想想自己不定馬上出外了,倒也不是十分耿耿。
一邊想著,一邊輕騎到了桑府。他這邊方才躍身下馬,那邊桑府的門人早已看見,連忙過來接過馬去,口稱:“姑爺!本鸵诉M(jìn)去通報。
石忙笑著止住,徑直走了進(jìn)去。只見里面燈火通明,老遠(yuǎn)便聽見歡聲笑語之聲,燭影窗邊,便可見幾人觥籌交錯的身影。石大步進(jìn)去,高聲喊道:“若是喝酒,怎少得了我?”
他甫一話,里面便早有人笑道:“我早石子明豈是朱門早達(dá)笑彈冠之輩?他知我們在此,今晚必來。怎樣?”聽聲音便知是李敦敏。話間,眾人已都起席離桌相迎。
石見滿座高朋除桑、唐、李、二柴、蔡卞之外,另有一人,長得修長挺拔,皮膚白皙,非常英俊,心里便知道這便是蔡京了!當(dāng)下與眾人一一見禮,重論了座次坐定。蔡京見石一口就能叫出自己的表字,真是又驚又喜,幾乎高興得坐定不安。他是功名心極重之人,有機會巴結(jié)上石這樣的人物,哪還有不憚心竭智的?
李敦敏等人和石一別三年,這時石卻已非吳下阿蒙,雖然平日書信往來不絕,都是平輩論交,但畢竟心里還是擔(dān)心石在他們面前擺長官的架子——想想一個是官居三品,參議軍國重事的翰林學(xué)士,天子近前的紅人,自己幾個人不過是七品不到的縣主薄、縣尉,心中種種顧慮,只是不便出。此時見石連夜趕來,竟無一點拿腔作勢,幾人不僅臉上自覺有光,心里也甚是舒暢,只覺當(dāng)年識人果然不差!
李敦敏是三人中最堅信石不會變的人,這時更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不禁打趣道:“子明新婚,便攜眷出游,倒是風(fēng)雅得緊!庇窒蛏3鋰Φ溃骸傲蠲盟械萌搜!”
桑充國心中雖與石有些隔阻,但論及人品才干,卻是對石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妹妹許了給他,心中也是替妹子慶幸過所托不差的,當(dāng)下含笑不語。柴貴誼也笑道:“才子佳人,自然非傖夫俗婦可比!子明快,今天到過哪里,做了何事?可又有佳作?”
石老實笑道:“佳作那是一點也無,倒是去了趟武成王廟!敝惆言谖鋵W(xué)的見聞了一遍,惹得眾人感嘆一番,李敦敏半開玩笑的道:“想不到京師還有此等人物。不過這件事長卿可不能在《汴京新聞》上登了去——現(xiàn)在《汴京新聞》賣得好生紅火,別江浙,便是契丹隴西,聽都有得賣。若讓夷人知道了,豈不讓他們學(xué)了這個乖?”
他這話是無心調(diào)侃之語,不料竟碰上桑充國和石共同的心病,只是此時,誰也不愿顯露出來,桑充國勉強干笑道:“那是自然不敢的!”石卻裝作沒覺察,只和柴貴誼些沒要緊的話。
蔡京是個伶俐之人,慣能察言觀色,這些微舉動,自逃不出他的眼睛,想起種種傳言,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有意幫石岔開話題,于是笑道:“到報紙,我倒聽到一個笑話,是唐坰正在變賣家產(chǎn),打算辦一份報紙,這可真可笑不自量力了!”
他自然聽了當(dāng)日殿上之事,知道唐坰得罪了石,便趁機便來貶損幾句,順便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誰知桑充國卻道:“那也未必是不自量力,其實若依我的心,卻是希望辦報紙的人多好。”
石看了桑充國一眼,笑道:“長卿得是!”
他原是平平常常的一句附合之言,但在桑充國耳中聽來,卻覺得話中似乎大有深意,不禁向石看了一眼,又覺自己做如此想?yún)s是多心了,當(dāng)下看著酒杯,卻是沒有話。
蔡京卻若無其事的笑道:“那是學(xué)生見識淺了。”
李敦敏知道是自己錯了話,心中暗暗后悔。這時便有意想把話開了,只是若是太露痕跡,那倒還顯得兩人之間真有矛盾,而他自然是不愿意如此的,當(dāng)下便順著這個話題道:“子明,我看邸報,是唐某人當(dāng)廷彈劾你,所幸天子圣明,沒有受此人所惑。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石做的夢,雖然在垂拱殿上了,卻是不許公開報道的,怕的是人心動蕩,因為連邸報上也語焉不詳。但官場中有什么秘密?李敦敏等人雖然官職低微,又是初到京師,也已略略聽到風(fēng)聲。
但此事確實關(guān)系重大,石也不方便多,只唐坰因事彈劾自己,還把那彈詞了一遍。引得李敦敏等人破口大罵,連蔡卞這樣覺得事不干己的人,也覺得唐坰這樣想污人以大罪,顯是要置人于死地,未免過份!李敦敏因嘆道:“子明和白水潭學(xué)院,眼下已是一根繩上的兩只蚱螞,不論實情究竟如何,別人也是要把你們往一塊想的!”完意味深長的看了桑充國一眼。
桑充國聽了這句話,卻是百感交集,他并不覺得自己沒做錯了什么,但細(xì)一深想,卻又實在覺得對石有些歉疚,世間之事,對與不對,終究是難得很!尤其念及與石子明知交一場,此刻雖然表面無事,但實際已經(jīng)生分,想到此處,著實心中難過,他心中有事,手邊有酒,自然是酒到杯干,心中頗有一醉解千愁之意,竟是存心把自己灌醉。
石見桑充國這樣子,他心中自然也是知道桑充國所想之事,心中況味也是頗為復(fù)雜,他也是覺得桑充國并沒有沒錯,實在是自己氣,不能當(dāng)此事沒有發(fā)生過,但念及當(dāng)時之事,又覺得桑充國的確有不夠意思的地方,公義私情,究竟以何為重?他平時自然可以凜然而語,但事臨過自己身上,終究不能真正的若無其事,完釋懷,只是這番話,卻是再難與桑充國坦然直言的了,想到初來此處,桑家與桑充國對自己的種種相助信任,也不禁心中難過。
席間與李敦敏、柴氏兄弟、蔡京些外地的風(fēng)光人情以及京師的佚聞趣事,雖然邊邊笑,表面上看來甚是開心,卻也是酒到杯干,存心一醉。
這三年以來,尤其是入仕之后,石是一次也沒有醉過,做什么事都心謹(jǐn)慎,唯恐不當(dāng),雖然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也是環(huán)境所迫,但這一晚上,酒遇故交,又加上心中有事,卻與滿桌人盡皆喝得大醉。
次日一大早,天就下起蒙蒙雨。侍劍急匆匆的跑到桑府,不由分,便吩咐丫頭用冷水把石弄醒了,整好衣冠,便急催著他進(jìn)宮,原來真不出李丁文所料,皇帝要召見石。
石被冷水一淋,倒是清醒過來了,知道眾人都還未醒。自己卻要急急忙忙去見皇帝,不由自嘲道:“果然是富貴閑人最難得。”
侍劍一邊服侍他換上官服,一邊笑道:“公子還要抱怨?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盼望著能象公子這般呢?公子眼下醉成這樣,幸好沒叫夫人看見——夫人半晚上讓丫頭出來問了不下十次。我們哪里敢?”他沒事之際,倒和石隨便慣了的,尤其最近石新婚燕爾,心情大好,又對嬌妻極是寵愛,此時抬出韓梓兒,話中還有隱隱取笑石之意。
石雖然不以為意,卻也不禁微微苦笑,道:“你都已經(jīng)不成體統(tǒng)了!”他雖是責(zé)備侍劍,卻不免想到自己昨晚一夜不歸,卻累得妻子擔(dān)心,他單身生活過得久了,來此宋代后又一直是孤身一人,此刻體會到家中有人牽掛懸心的溫馨之處,雖是在責(zé)備的話,心中卻甚是溫暖喜悅,眉梢嘴角是笑意。
入了宮來,才知道皇帝是在集英殿召見。連忙跑了過去,到那時,連韓絳在內(nèi),二相三參,外帶其他幾個翰林學(xué)士,加上樞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另外有呂惠卿也來了,石知道那多半是特旨。他才告了罪,便聽呂惠卿奏道:“陛下,依臣之見,應(yīng)當(dāng)給石賜一座離大內(nèi)近一點的宅子才好!
馮京聽他這是諷刺石來得晚了,不待石分辯,便先出頭道:“呂大人所也是正理。石的賜宅離大內(nèi)太遠(yuǎn),因為陛下所賜,所以他也不敢置辦新宅。何況平日清廉,京城房價貴,也不見得就能買便買。碰上今日這樣不該他當(dāng)值的日子,有急旨要商議軍國大事,便難得及時趕到!
呂惠卿和石關(guān)系實是完破裂了,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在皇帝面前就挑撥這些話來。見馮京出頭,便冷笑道:“馮執(zhí)政對石大人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只怕比韓侍中還知道得多些。”
他這話得厲害了,分明是馮京與石結(jié)黨。馮京悖然變色,樞密使吳充早就道:“為人臣者,要有人臣的體統(tǒng)!
這三個在皇帝面前夾槍帶棒的,王安石不以為然,蔡確卻幸災(zāi)樂禍,在他看來,無非是“狗咬狗”,曾布雖是新黨,心里只怕也是盼著呂惠卿吃虧要多些。韓絳和孫固卻是木人一樣,不動聲色。
趙頊心里明白,可也無可奈何,只好正色道:“這些事現(xiàn)在不必議。先正事,石卿不久就要出京替朕牧守一方,京師的宅子,等他回京后再賜不遲!
這話出來,王安石、蔡確、石不為所動,顯是這三人早已知道。旁人卻無不吃了一驚,馮京、吳充眼見著韓絳回來,以后中書的事情更加難辦,還盼著借石為助力,因此馮京才不顧成例,一力薦舉石為參知政事,哪知道薦章上去沒幾天,卻反倒聽要讓石出外了。
趙頊卻不去管他這番話在眾臣子心中造成的影響,只向韓絳、孫固問道:“韓卿,孫卿,對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夢之事,二卿有何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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