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月之后。
西夏興慶府,承天寺。
≈qut;阿彌陀佛。≈qut;一間禪房之內(nèi),一老一壯兩個僧人垂眉對坐。壯年的僧人,正是此時興慶府內(nèi)最炙手可熱的明空大師,而須發(fā)皆白的那位僧人,卻赫然是大宋汴京相國寺的主持智緣大師。明空雙手合什微禮,向智緣道:≈qut;師兄遠來,一路辛苦。≈qut;智緣也微笑著回了一禮,≈qut;大事將諧,何言辛苦。≈qut;明空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眼中露出熱切的光芒,他努力抑制著自己心中的激動,抬眼望著智緣,緩緩問道:≈qut;要舉事了么?≈qut;≈qut;興許快了。≈qut;智緣含糊的道。
≈qut;阿彌陀佛。≈qut;明空低聲宣著佛號,也不再多問。但是他心中卻被智緣的話激起了波浪,一時竟無法平息下來。他微微撥動著佛珠,半晌,方道:≈qut;夏主雖頒布改制詔,然梁氏黨羽密布朝堂,百官多數(shù)陽奉陰違,除去改漢服漢禮以外,改制之詔,幾成一紙空文。三月份之科舉考試,因梁乙埋百般阻撓,考生僅五十一人,其中三十八人是朝中官員子弟,九人是各部貴人子弟,平民只有區(qū)區(qū)三人而已。夏主想通過科舉招覽人材為己所用,不料各派貴人反而利用此機會,來謀取私利。≈qut;明空微微嘆了口氣,但是神色中,卻殊無同情與憤怒之意,反帶著幾分譏諷。
智緣淡淡一笑,道:≈qut;邯鄲學步,夏主較之遼主,有若云泥之別。≈qut;明空點點頭,又道:≈qut;夏主設(shè)立講武學堂,以文煥為大祭酒,主持其事,不料國內(nèi)派系林立,講武學堂亦不免成各派爭權(quán)奪利之所。夏主雖親任山長,然其中講官,幾乎被梁乙埋與仁多澣推薦之人瓜分殆盡。武官若不肯趨附梁氏或仁多,根不能進入講武學堂。文煥到任不足一月,梁太后又找了借口將他調(diào)走,夏主的講武學堂,已是為他人做嫁衣裳。≈qut;智緣含笑聽著,并不插嘴。
自從梁永能與禹藏花麻巡邊之后,宋夏邊境的形勢就變得更加微妙。梁永能到任后,連只鴿子都飛不出西夏的邊境,西夏反而不斷的派出探子,刺探宋軍軍情。而禹藏花麻雖然一面不斷地向宋朝暗送秋波,又派人主動和董氈修好;一面卻也沒有放松對邊境的控制,使得間諜往來,更加困難。甚至連仁多澣控制的靜塞軍司,對往來宋夏間的行人,盤查也變得嚴厲起來。職方館陜西房,在三月至六月的時候,幾乎與國內(nèi)失去了聯(lián)系。因此智緣才接到石的密信,請他親自走一趟西夏。智緣頗費了一番周折,在橫山信眾的幫助下,吃了不少苦頭,才終于來到興慶府。到了這之后,卻發(fā)現(xiàn)這里的情況,其實非常樂觀。
明空繼續(xù)向智緣介紹著西夏的情況,≈qut;……至少夏主雄心悖悖的軍事改革,以我看來,是遙遙無期。夏國底層之百姓與兵士,因為夏主失信不能真正減少賦役而感到失望,雖則不至于民怨,但依我的觀察,則百姓與兵士,亦不會十分支持夏主。而各級官員、各部落的首領(lǐng)、貴人、縉紳,若非漠不關(guān)心,便是已明白改制無法成功。加上梁乙埋不斷派人散布謠言,蠱惑人心,這些人對改制都已不抱任希望。梁乙埋數(shù)日以前,曾經(jīng)請我過府,替他卜卦……他蟄居不出的日子,眼見就要結(jié)束了。≈qut;≈qut;梁乙埋已將箭搭在弓上。≈qut;智緣沉吟著,≈qut;夏主那方又如何?≈qut;≈qut;李清諸人,皆不信佛。≈qut;明空搖了搖頭,≈qut;從表面看來,似無異常,夏主與李清眾人,看似深陷改制的各種事務(wù)當中,焦頭爛額,對梁乙埋根沒有足夠的警覺。≈qut;≈qut;那師弟以為我們又要如何應(yīng)對?≈qut;≈qut;莫若順其自然。≈qut;明空沉吟了一陣,方壓低聲音,道:≈qut;我有一個想法……≈qut;≈qut;哦?≈qut;明空的雙手不停地撥動著佛珠,一面道:≈qut;梁太后與梁乙埋皆信佛祖,對我亦甚為親厚……≈qut;智緣望著明空,悟道:≈qut;師弟是……≈qut;≈qut;正是。≈qut;≈qut;也好。≈qut;在一瞬間,智緣便做出了決斷。
李清接連幾個月,都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改制遇到的困難,超出他的想象。成立講武學堂,意是培養(yǎng)一批忠于夏主的中級武官,為重建一只由夏主親自掌握的軍隊作準備,但是每一項改革的出臺,都意味著新的利益瓜分,連講武學堂也難逃此劫。各方勢力聞風而動,拼命向講武學堂安插自己人,并且竭其所能地攻擊異己。到了后來,竟然所有講官的名額,都被梁乙埋與仁多澣這兩大實力派瓜分殆盡,連文煥都被排擠出來。
李清與文煥盤腿對坐在一間靜室之內(nèi),輕聲讀著新科狀元鄭大恩的一份奏折。≈qut;……陛下臨朝愿治,欲思革故鼎新,須權(quán)歸于上。若權(quán)不在陛下,則……≈qut;≈qut;得真輕易。≈qut;李清搖搖頭,放下手中的奏折,≈qut;如今的夏國,哪可能權(quán)歸于上?內(nèi)有太后掣肘,外戚專權(quán);主上欲抗衡梁氏,便不能不倚重仁多,仁多因此而自大,儼然自成藩鎮(zhèn)?v使果真驅(qū)除梁氏,焉知仁多不為董?≈qut;李清放肆的著,猛然想起文煥是仁多族的女婿,連忙收嘴。
文煥微微一笑,示意李清不必介意。≈qut;迫不得已,亦只能倚重仁多。依我之見,主上若想獨攬大權(quán),終須仿效遼國。遼主登基以來,便以契丹、漢、奚三族為國之根,重用漢、奚士人,不僅使國內(nèi)三大族不致互相仇敵,收恩于上,并可以此牽制契丹貴族。主上若要改制成功,終須倚重漢人。≈qut;≈qut;沒有兵權(quán),終是無用。≈qut;李清只覺得文煥的法,聽起來不錯,但是實施起來,根不可行。
≈qut;若是組建一只由漢人組成的軍隊呢?大夏國內(nèi)漢人,勁勇并不遜于蕃人。若是建成這樣一支軍隊,由主上親自控制,又當如何?≈qut;文煥突發(fā)奇想。
李清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去,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反問道:≈qut;朝中誰會同意?≈qut;文煥也默然。
≈qut;如今只有一策可行。≈qut;李清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字地低聲吐出這句話。≈qut;否則,任何改制,最后都不會有好下場。≈qut;文煥甚至沒有抬頭,他已知道李清想什么。≈qut;若是失敗,又當如何?≈qut;李清站起身來,踱至窗邊,背對文煥,沒有話。他心里非常明白失敗的后果,一旦失敗,自己可能會死,夏主可能被軟禁成為傀儡。但是,事到如今,還能不賭上一場么?自己真的甘心做一輩子的蕃人么?如果夏國成為一個漢化的國家,漢人在夏國有著光明正大的地位,如同現(xiàn)在的遼國一樣,漢人可以穿自己的衣服,用自己的文字,并且分享權(quán)利,那么為這個國家效忠還是可以接受的。但是……無論如何,李清心里其實是非常地在意,他究竟是象個漢人一樣活著,還是象個蕃人一樣活著!
如果不能象漢人一樣活著,活著的意義也就相當有限。這一刻,李清的心里,有了一種決然。若是這個國家最終也改變不了成為≈qut;蕃邦≈qut;的命運,那它也沒有存在的價值——李清雖然不知道這些詞匯,但是他心里卻是確然這么想著。
≈qut;若真是那樣的話,便降宋吧!≈qut;李清在心里默默地著。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李清用一種留戀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文煥移過身注視著李清的背影,他并不清楚李清在想什么。這幾個月來,他不斷的誘導著夏主秉常,堅定他不除梁氏,不能改制的信念,將改制遇到的部問題,都推到了梁乙埋身上。新科狀元鄭大恩的這篇奏折,更是恰到好處——這必將進一步堅定秉常≈qut;梁氏不除,夏難未已≈qut;的信念。
文煥非常期待地盼望著西夏內(nèi)亂的到來。≈qut;但愿石帥已準備妥當。≈qut;文煥也在心里暗暗著。
簡單地忠誠于大宋,比起李清那種不自覺地對華夏文明的忠誠,的確要簡單得多。
時間的流逝,有時極慢,有時候又極快。
西夏國內(nèi)的局勢,隨著時間的流逝,發(fā)的緊張,對利益的爭奪也發(fā)的激烈,隱隱已顯出幾分劍拔弩張的氣氛來。在七月的時候,一直告病的梁乙埋突然之間宣布病情好轉(zhuǎn),隱忍了將近一年的梁乙埋,似乎已經(jīng)確定自己又重新站在了有利的一面,正式上表彈劾李清等人亂國,請求夏主暫停改制,起用元老重臣,驅(qū)除倖進之臣。秉常將這份奏折留中,只是派人好言撫慰梁乙埋,叫他≈qut;安心養(yǎng)病,莫問他事≈qut;但是梁乙埋既然出了頭,便決不肯≈qut;莫問他事≈qut;白天來短,黑夜來長?諝庵械娘L一日涼似一日,天空也似乎漸漸高起來。在以往,這意味著西夏的大軍要出動,而宋朝的防秋正式開始。但是,仲秋之時,一樁大事,再次震驚了整個興慶府,甚至是西夏國。
九月,董氈突然出兵,抄掠涼州,斬首五百級。禹藏花麻下令守將出兵報復,結(jié)果被董氈打了個伏擊,折損三百騎!
軍報傳至興慶府,朝野之間,彌漫著憤怒、無奈、羞辱的情緒。
梁乙埋要求領(lǐng)兵出征,報復吐蕃,但是西夏國內(nèi)盛傳董氈的出擊是受石密令,目的是警告不肯聽話接受宋朝提出的和約的西夏,如果大舉出兵,不僅僅不一定能打得贏董氈,反而可能導致宋軍趁虛而入。自元昊去逝后,夏蕃之間的戰(zhàn)爭不斷,西夏的確也從未占到過優(yōu)勢。報復吐蕃的打算,就此被壓了下來。
但是以兵威雄踞西北,曾經(jīng)有打敗過所有的鄰國紀錄的西夏,淪落到任人欺負的地步,卻始終是無法忍受。戰(zhàn)爭并且勝利,才是西夏立國的基礎(chǔ)。
深感屈辱的夏主,在戰(zhàn)報傳至興慶府的第二天,就決心盡快重建鐵林軍,恢復西夏的軍威。沖動的夏主完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向民眾許下的諾言,西夏在失去了宋朝的歲賜之后,府庫資金并不寬裕,而且還要優(yōu)先滿足興建佛寺、佛像的需要,重建鐵林軍所需要的資金,已不是西夏的國庫所能承受。于是秉常接連下詔,在國范圍內(nèi)增稅,并且強令中產(chǎn)以上之家,甚至貴族出資報效。
不滿的情緒如同瘟疫一樣在西夏國范圍內(nèi)蔓延。
大多數(shù)西夏人,特別是黨項人,會為西夏的戰(zhàn)敗而感到羞辱甚至怒不可遏,但這絕不意味著他們愿意獻出自己的財產(chǎn),來為大夏報仇雪恨。大多數(shù)普通人,最在意的事情,永遠是自己的財產(chǎn)。
更何況,夏主信誓旦旦要減免稅賦的詔令,頒布還不到一年。這一年來,稅賦并無半分減免,反而要增加一大筆錢,所謂的≈qut;改制≈qut;,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若只是官員們穿什么衣服,用什么禮儀,這關(guān)普通百姓與士兵們什么事?科舉與講武學堂,離普通百姓與士兵們也一樣的遙遠。
所謂的改革,除非有足夠的實力信念堅定的采用極端的手段,否則,想要成功的唯一辦法,就是在讓大多數(shù)人感覺到自己因為改革而受益之前,至少不要讓他們感到因為改革而受損害。
年輕的秉常顯然不明白這個道理。耶律浚用前一個方式而成功,石用后一種方式取得成績,但是秉常卻既無耶律浚的決斷與實力,又缺少石的智慧與耐心。
唯一的懸念,只是最后一根稻草,究竟在何時,由何人來壓上……
十月十七日。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霜早已融化,淡藍的高空如冰一般地澄澈。路邊的楓樹、楊樹,紅葉飄墜,承天寺的菊花,正是盛開之時。
五百余人的衛(wèi)隊戒備森嚴,在這秋天的清晨,更顯出幾分肅殺之意。
≈qut;大病初愈≈qut;的國相梁乙埋拜過佛之后,便在明空以及一干僧人的陪同下,去參觀承天寺塔。前不久,承天寺迎來了一位高僧的舍利子,便供奉在承天寺塔之內(nèi)。
≈qut;不知道這承天寺塔,較之宋朝的開寶寺塔如何?≈qut;站在承天寺塔下,聽著鐵鈴隨風作響的聲音,梁乙埋的心又開始膨脹起來。宋朝汴京的開寶寺,與相國寺并駕齊名,是東京右街僧寺的首領(lǐng)。開寶寺舍利塔是汴京最高的塔,八角十三層,高達三百六十尺,是木塔,但是毀于仁宗慶歷四年的雷火,在石回到宋朝之前的二十年,亦即耶元一零四九重建,同樣是八角十三層,但是卻是琉璃磚塔,因為塔的外表呈鐵褐色,俗稱≈qut;鐵塔≈qut;開寶寺塔號稱汴京≈qut;形勝之所≈qut;,若單以高度而論,被焚的開寶寺木塔自然最高,鐵塔與承天寺塔卻是不相上下,但是隨同之人,卻畢竟無人知道,又恐錯招人笑話,不便胡諂,一時間竟然都瞠目結(jié)舌。
明空也是怔了一會,忽然靈機一動,笑道:≈qut;好叫國相得知,敝寺正有一個宋朝高僧西游,在此掛單。若喚他出來一問,便可得知。≈qut;≈qut;噢?宋朝高僧?≈qut;梁氏一門,都極為崇佛,梁乙埋立刻笑道:≈qut;既有高僧在此,怎不早點請來相見?≈qut;≈qut;只恐唐突國相。≈qut;明空笑道。一面向沙彌吩咐道:≈qut;快,去請法明大師。≈qut;法明卻是智緣在承天寺塔掛單用的假法號。見著沙彌應(yīng)聲去了,明空又向梁乙埋笑道:≈qut;這位法明大師,早年學道,通曉易理,后皈依我佛,佛法精深。真是天授之人。≈qut;梁乙埋聽到這話,心中一動,又問起≈qut;法明≈qut;的情況,明空一一回答。二人得一陣,便見沙彌引著一個須發(fā)皆白的僧人,緩緩過來。梁乙埋料是法明,忙整了整衣冠,鄭重相迎。果然,便聽明空合什向那個老僧人躬了下身子,道:≈qut;師兄,這位便是大夏國的國相,國相好善樂施,親近佛門,亦是我佛有緣之人。≈qut;≈qut;法明≈qut;臉上卻是波瀾不驚,只向著梁乙埋微微一禮,宣一聲佛號,朗聲道:≈qut;阿彌陀佛。貧僧法明,見過國相。≈qut;≈qut;高僧不必多禮。≈qut;梁乙埋亦合什回禮。
明空在旁笑道:≈qut;師兄自宋朝來,可知這承天寺塔較之開寶寺塔,孰高孰低?≈qut;≈qut;塔之優(yōu)劣,不在高低。≈qut;≈qut;法明≈qut;淡淡回道。≈qut;山在不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塔之高下,又何足道?≈qut;≈qut;大師高明。≈qut;梁乙埋連連點頭,笑道:≈qut;我等俗人之見,讓高僧見笑了。≈qut;≈qut;豈敢。≈qut;梁乙埋雖是國相,≈qut;法明≈qut;卻始終保持著淡然的態(tài)度,言語中并不因此而加以辭色。
≈qut;聽大師精通易理?≈qut;梁乙埋含笑注視明空。
≈qut;天下之大道,并無二致。儒釋道三教,亦是同源。以易之無窮,貧僧豈敢精通易理,不過粗曉一二而已。≈qut;≈qut;大師過謙了。≈qut;梁乙埋笑道,≈qut;不知我是否有緣,求大師片言指點?≈qut;≈qut;法明≈qut;目中霍地精光一現(xiàn),看了梁乙埋一眼,隨便又眼簾垂下。≈qut;國相是想問卦、看相、還是測字?≈qut;≈qut;大師自南朝來,便測字罷。≈qut;梁乙埋笑了笑。早有隨從捧了文房四寶過來。梁乙埋提筆沾墨,沉吟著,實則梁乙埋并不通擅文墨,他能寫出來的漢字,并不太多,至少比他認得的少很多。他想了一會,在兩個隨從捧著白紙上,揮筆寫了一個草書的≈qut;去≈qut;字。他素來聽人某人寫字≈qut;力透紙背≈qut;,卻不曉其意,只是寫起字特別用力,寫到最后一筆之時,手腕用勁,竟然將紙給戳破了。寫完之后,梁乙埋又端詳了一下,自覺頗為得意,方得意洋洋地將紙交給≈qut;法明≈qut;
“法明”接過紙來,仔仔細細看了一眼,便將紙張認認真真的疊好,放入袖中。梁乙埋與明空莫測高深地望著“法明”,都不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虛。
“國相,可否借一步話?”沉默了一陣之后,“法明”終于開口了,語氣十分的心鄭重。
梁乙埋疑惑地望了“法明”一眼,心忽然“怦怦”地跳動起來。他點了點頭。明空立刻引著二人,進到承天寺塔內(nèi),將眾人隔在外面,然后自己也退了出去。
“法明”這才從袖中抽出那張紙來,指著那個草書的“去”字,瞇著眼睛,笑道:“國相看這個‘去’字,象什么?”
梁乙埋接過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眼,茫然地搖了搖頭。“還望大師賜教!
“國相以為象不象一個‘天’字出頭?”
梁乙埋依言再看一眼,果然,草書“去”字,便如同一個“天”字出了頭。他點了點頭,心臟卻跳得更劇烈起來。
“法明”也鄭重地點了點頭,雙手合什,意含雙關(guān)地道:“阿彌陀佛。國相欲行之事,便是要‘天’字出頭,破‘天’而出,且可居‘天’之上。”
“敢問大師,這是兇是吉?”梁乙埋聽懂了“法明”的話。
“大吉!
梁乙埋心中大喜,但是卻還有幾分將信將疑,畢竟這個“法明”他不知虛實,也不知道他是瞎矇還是的確有幾分神通。不料“法明”沉吟了一會,又道:“然則大吉之前,必有兇事。”
梁乙埋大驚,忙問道:“為何?”
“國相寫這個‘去’字之時,將紙戳破,此為不吉之兆……有句話,貧僧不知當講不當講?”
“大師盡管直言。”梁乙埋素來迷信,此時心中有事,不免更加忐忑。
“貧僧曾夜觀天象,月乘右角,此亦為不吉之兆!肚G州占》曰:月乘右角,后族家及將相有坐法死者……”
“啊?!”梁乙埋不由得失聲叫了出來。
“天事難知,人事難料。貧僧初觀此象,以為是應(yīng)在大宋高遵裕身上。遵裕逃過此劫,且遵裕事在前,天象在后,貧僧便以為或是遵裕事又有反復亦未可知。而《荊州占》、《河圖帝覽嬉》又皆言,月乘右角,兵起。貧僧又疑它是應(yīng)在西北兵事之上。但是……”“法明”搖頭嘆了口氣,道:“月犯東方七宿,從來都是大兇之象。但應(yīng)在何事之上,凡人難以預料。國相寫這個‘去’字,是吉兆,或者天象不過是示警,又或者此天象畢竟應(yīng)在兵事之上。”
“法明”雖然得含含糊糊,但是梁乙埋向來信奉這些事情,心中不由大為驚駭。不過回念想到自己相字得了個吉兆,總算稍稍心安。他卻不知他相字其實也是兇兆,不過“法明”故意把順序顛倒,他是先兇后吉。
“那敢問大師,我當怎生應(yīng)對?”
“貧僧不過是方外之人,豈知世間之事?”“法明”搖了搖頭,道:“國相在大吉應(yīng)驗之前,心防范便是。若依貧僧之見,國相非夭壽之相,必應(yīng)吉兆。只是吉兆之前,亦難免有一兇事!
梁乙埋心又放下去一點,“多謝大師指點。不知大師是否有留,在敝國盤桓數(shù)年,弘揚佛法,我也可以時時請教……”
“多謝國相盛情。待貧僧自西天歸來之時,必再拜賀國相!
自承天寺出來之后,梁乙埋心神就一直不能安定。后來與明空的交談,又讓他知道了“法明”的許多神通,明空在西夏佛眾之中甚有威望,是梁乙埋認可的高僧,西夏國對他的敕封,還是梁乙埋頒布的。而“法明”又是明空所拜服的高僧。梁乙埋聽“法明”講了一陣經(jīng)文,也認為這個“法明”佛法精深,只在明空之上——一個這樣的人物,所的話,在梁乙埋心中,無疑是極有份量的。
“破天而出,立天之上。”梁乙埋騎在馬上,嘴角不禁流露出笑容。不是高僧,如何能一口中自己的心事?只是萬萬不能讓這個高僧和秉常見面,不過,秉常他們現(xiàn)在也沒有空見和尚吧?聯(lián)想到那個兇兆,梁乙埋還是決定要心,一定要防備著萬一才成。
衛(wèi)隊在前面開路,路上的百姓早被趕開。離相府只有三四條街的距離了。忽然,一陣巨大呼嘯聲裹著一團黑黝黝的東西,從空中向梁乙埋飛來……
“刺客!”
“刺客!”
士兵的呼聲叫起一團。梁乙埋下意識地往馬下一撲,翻身滾到馬下,尚未抬頭,便聽到一聲重物砸地的巨響,碎石與肉泥濺得梁乙埋滿頭滿臉都是——一個親兵當場就被一支巨大的鐵錐砸成了肉泥!
但梁乙埋根來不及看清楚這些,弩箭發(fā)射的聲音,在屋頂、坊墻后響起,幾十個親兵未及反應(yīng)過來,當場就被射殺。梁乙埋早被嚇得不出話來,整個身子都在地下蜷成一團,完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國相府的親兵死命地圍成一團,護著這個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國相,兩個隊長指揮著親兵,依托戰(zhàn)馬,向刺客還擊。
“刺客只有幾十人!”梁乙埋的衛(wèi)隊長寧葛是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西夏武士,他一面護著梁乙埋,一面很快就從刺客的突然襲擊中回過神來!傲_龐,帶隊左邊!折四,右邊!別放跑一個!”
隨著寧葛的吼聲,兩隊人分左右兩路,向刺客埋伏的坊墻后包抄過去。其余的衛(wèi)隊則在寧葛的大聲喝叫之下,不斷的射箭反擊。很快,人數(shù)占優(yōu)的相府衛(wèi)隊在火力上壓倒了對方,刺客開始且戰(zhàn)且退。
“不要放走刺客!”寧葛臉上橫肉猙獰,高聲吼道:“把坊門堵起來,坊內(nèi)的人都不準出去。妹訛,你帶五十人追殺。其余的,隨我護著國相回府。”
“是!”一個身著黑色鎧甲,高大粗壯的漢子應(yīng)聲而出,大吼一聲:“隨我來。”帶著幾十個衛(wèi)士,朝著刺客后退的方向追了過去。
被親兵扶起來的梁乙埋,這時候總算是驚魂稍定,嘴里兀自不停地道:“真神人也!真神人也!”
刺殺梁乙埋的行動并未得逞,二十幾名刺客,有十幾名當場被梁乙埋的衛(wèi)隊格殺,其余幾個人也都自殺了,沒有抓到一個活口。但是梁乙埋卻不愿意這么善罷干休,興慶府城大索。刺客埋伏的兩個坊內(nèi)數(shù)百戶居民,不論無辜與否,男子部處死,女子部抄沒為奴。仿佛是長久沉默后的爆發(fā),大安五年最后的幾個月,興慶府陷入一片血腥之中。梁太后震怒,梁乙埋誓言要查出幕后主使,否則絕不罷休。于是,不斷的有人被懷疑與刺客有牽連,被抓出去處死。
大安六年到來之前,已有千余人因此被處死或者抄沒為奴。人命比狗都卑賤,沒有審判,不需要證據(jù),一語牽涉,立時抓捕拷打,寧可錯殺,決不漏過。
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一切。梁乙埋就是要用無辜百姓的鮮血,來發(fā)泄自己的憤怒,并且樹立自己的威勢。
但這種淫威能不能嚇住他的敵人,卻只有天知道。
***
在同一段時間,宋朝的都城汴京,也發(fā)生了一件意料之中的大事——熙寧十二年冬十月十四日(己酉日),太皇太后曹氏陷入昏迷當中。
“娘娘,娘娘……”慈壽殿內(nèi),不斷有人低聲抽泣呼喚。太醫(yī)們低著頭,輕手輕腳地快速出入殿中。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太皇太后的壽年到了。但是,沒有一個太醫(yī)敢在此時觸霉頭。
皇帝趙頊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立時宣布停止視事,親自到慈壽殿來伺候。朝廷的大臣們,心照不宣的準備著拜謁景靈宮,禱天地、宗廟、社稷等等事宜。甚至有些伶俐人還開始期望“德音”,在這個時候,皇帝是有可能大赦天下為太皇太后祁福的……
不過這一切與清河都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
有不少人羨慕著清河,她受到的待遇,甚至比公主還顯得親貴。此刻被允許在慈壽殿侍奉的,除了皇帝、高太后、向皇后與朱妃外,便只有蜀國公主與清河郡主兩個人。連昌王趙顥與嘉王趙頵兩個親王,都只能在殿外候著。
以為皇家就沒有親情的外人是無法理解清河的痛苦的。
自己深愛的丈夫戰(zhàn)死在環(huán)州,甚至沒來得及看上他的親生兒子一面,緊接著,一向很寵愛自己的太皇太后,又要撒手人寰,這種痛苦,對于清河這樣的女子來,實已是無法承受之重。
狄詠的死訊,清河是在順利生下孩子后一個月,才被告知。清河開始一直不知道為什么石夫人從產(chǎn)前到產(chǎn)后,陪了自己整整四個月。還特意派人將包夫人程琉接到京兆府陪她解悶,每個月從汴京千里迢迢送到京兆府的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賞賜甚至有三次……清河雖然感覺到有點不合常理,但是她并沒有向最壞的方面去想。當孩子生下來后,她還在幸福的憧憬著狄詠以后會給他們的孩子取個什么名字,將來是讓他學文還是習武?
但是孩子滿月后,當清河無意中翻出一張過了時的《秦報》之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天地早就坍塌了。狄詠每個月都一封簡短的家書,中間停頓了一個月,但之后立即補上了……清河重新檢查這些間短的家書之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都是石專門找人模仿狄詠的筆跡寫的。
在清河的逼問下,梓兒終于告訴了她事實。
也許是事情其實早已過去,清河甚至都沒有哭泣。但是她心里面要忍受的痛苦,卻不是外人可以想象;适遗c石夫婦,的確是在煞費苦心的保護自己,但是她為什么就沒有資格第一時間知道自己深愛的丈夫的死訊?
現(xiàn)在,她連痛不欲生的權(quán)利都沒有。因為她又有新的責任——她要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
一向被人視人乖巧懂事的清河,默默承受了痛苦。但是直到現(xiàn)在,她沒有完接受狄詠已死去的事實。有時候做事時,突然就會覺得,狄詠正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望著她。但等她回頭,卻是空無一物。
很快她接到太皇太后與皇太后的懿旨,回到京師,與柔嘉一道住進了靜淵莊。失去了丈夫,至少還有親人,還有一向?qū)檺圩约旱奶侍蟆?br />
但是,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太皇太后,又將要棄她而去。
在別人眼中,曹太后是賢明的太皇太后,精擅權(quán)術(shù)的女人,反對新法的頑固老太太……但是在清河的眼中,曹太后始終是疼愛自己的祖奶奶;适业拇_有勾心斗角,有爾虞我詐,但是世間任何一個普通的大家族,不都有同樣的勾心斗角與爾虞我詐么?
這些,并不能阻隔親情的存在。
大宋的皇室,與一個普通的大家族,在質(zhì)上,其實并沒有太大的不同。
清河也許并沒有自覺的意識到這些,但是她的心里,卻的確是寬容的對待發(fā)生在宮廷中的事情。她的確是“乖巧”,她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她自己并沒有陷入所謂的“人情世故”當中,她的“乖巧”,是因為她的理解與寬容,還有她對親情的珍惜。
但,這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在帶著成見之后,她的任何一舉一動,都只會被視為有心計,處世圓滑。所有,沒有幾個人會真正相信她的悲傷,她的痛苦。
接連失去兩個至親的人的痛苦。
“十一娘。”蜀國公主輕聲推了推清河,宋朝的公主,有刁蠻任性得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也有溫柔賢淑得讓人不可思議的,但卻沒有一個公主讓人感覺到可惡——蜀國公主就是屬于那種溫柔賢淑得簡直不象一個公主的女子。“你去休息一會吧。你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先回靜淵莊看一眼孩子!
清河搖了搖頭。她幾天前就進宮侍疾,的確很掛念自己的孩子,但是她來就沒什么母乳,孩子是由乳母喂養(yǎng),柔嘉也懂事許多,至少可以放心得下。她沒有機會陪狄詠走完最后一段,至少希望陪著太皇太后走完最后的人生。
蜀國無奈地望了她一眼,在心里嘆了口氣。她不知道是該羨慕清河,還是該同情清河。
殿外。滿眼血絲的趙頊紅著眼睛向侍立在階下的文彥博、呂惠卿幾個輔臣下達詔令:“明天罷朝一日,朕拜謁景靈宮,卿等分別向天地、宗廟、社稷禱告!
“遵旨!
“陛下放心,太皇太后吉人自有天相……”
趙頊點了點頭,卻沒有聽完這句話,轉(zhuǎn)頭對李向安道:“召翰林學士張璪覲見。朕另有旨意,今日學士院鎖院!
“遵旨!崩钕虬步又既チ恕
文彥博與呂惠卿等人都將頭低了下去,這些人心里都知道,學士院鎖院,皇帝多半是準備大赦天下了。只是皇帝顯然也是在心神不定,來這樣的舉措,自是不宜當著眾多輔臣的面出來的。萬一事先泄了密,豈是事?
文彥博在心里暗暗記著在場之人的官職與姓名,預備著萬一。這位三朝元老、樞密使,時時刻刻都不忘以國事為重,他沒有時間為曹太后的即將離世而悲痛,雖然文彥博很惋惜大宋即將失去一位賢明的太皇太后,但是事實無法挽回之時,他也會坦然接受。文彥博心里真正擔心的,是太皇太后在此時逝世,而種種跡象表明西夏似乎又將有千載難逢的機會,為這一刻準備很久的宋朝,會不會因為國喪而喪失這次機會?墨绖用兵,畢竟是犯忌之事。
但這一切,文彥博當然只敢壓在心底。
果然沒有出乎眾人的猜測。十五日禱福之后,緊接著,皇帝就頒布了德音,宣布大赦天下,天下囚犯,死罪減一等,流罪以下部釋放,希望這些功德能夠為太皇太后換回一些陽壽。
但是生死的規(guī)律,雖帝王之尊,又無法改變。
太皇太后在病榻上昏迷了六天,中間只有短暫的蘇醒,到了乙卯日,即十月二十日,太皇太后卻突然清醒過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已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曹太后帶著幾分疲憊環(huán)視榻前諸人,“哀家想和官家?guī)拙湓挘溆嗟娜讼韧讼掳伞!?br />
眾人應(yīng)聲退下,很快,寢宮內(nèi)只剩下曹太后與皇帝。
“哀家很快要去見仁宗了,大宋有官家這樣的皇帝,哀家很放得下心!辈芴蟮恼Z氣很達觀,“曹家是功勛之家,家產(chǎn)豐厚,哀家死后,陛下不必賞賜。喪事能簡則簡,不必鋪張。百姓戴孝一日,一日即可,不要過于擾動百姓。孝道不在這里,哀家愿官家學漢文帝。國家要花錢的地方正多……”
“娘娘……”趙頊不由得哽咽起來,想什么,卻卡在喉嚨上,不出來。
“死生有命,何必悲傷!辈芴笊踔廖⑽⑿α诵Γ掃是很吃力,甚至有點斷續(xù),但是眼神卻很清沏,“只要官家時時體驗百姓疾苦,善納忠言,做個好皇帝,哀家死了,也很高興!
“娘娘放心,朕一定會做個好皇帝。”
曹太后微笑著點了點頭,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司馬光……范純?nèi)省巧琊⒊肌偌耶斠匈囍孀谶z訓……莫、莫讓石沒了好結(jié)果……”
“朕記得了……”趙頊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告訴十一娘,哀、哀家知道她的苦、苦……”曹太后的話終于沒有完,她的手臂無聲的滑下,雙眼永遠地閉上了。
哭聲從慈壽殿中傳出,很快,便傳遍了整個汴京城。
熙寧十二年冬十月乙卯日,太皇太后崩。詔易太皇太后園陵曰山陵……辛酉,命王珪為山陵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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