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石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個人中風(fēng)。躺在福寧殿的御床上，趙頊見著石諸人進來，努力的想坐起來，維持自己的尊嚴(yán)，但半邊身子卻已不聽使喚，李向安和兩個內(nèi)侍心的扶著他坐起來。趙頊望著石，想和石話，但發(fā)出的音是一個個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他想話，是焦急，是不出來，石感覺到趙頊的眼中，是憤懣、焦慮，他示意李向安想寫字，但當(dāng)他用左手抓起毛筆的時候，整只手卻不停的顫抖，根無法下筆�；实蹛琅貙⒚P擲到地上，眼睛移過眾人，一直望著石，石能感覺到趙頊眼中那種令人心酸的期盼……
在那一瞬間，石終于忍耐不住，跪在趙頊的床前，失聲痛哭。王安石、司馬光、韓維也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老淚縱橫。
趙頊真的很可憐。石知道自己不應(yīng)當(dāng)有這樣的感情，但有時候，人的感情是無法控制的。他第一次見著趙頊的時候，曾經(jīng)想過，這個年輕有為的君主，這個充滿理想與斗志的皇帝，會有一個不同的結(jié)局。他能夠帶給他一個不同的結(jié)局。
然而，經(jīng)過十幾年的時間，君臣之間，由相互信任，到相互猜忌，到相互依賴、利用……兩人看起來來近，心卻已經(jīng)走遠。而石終于還是沒有完成對趙頊的承諾。
他收復(fù)了靈夏，改變了這個偉大的帝國。但是，大宋朝的命運，卻依然多災(zāi)多難。而趙頊人，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盡管知道皇帝暴得風(fēng)疾的消息，對于目前的局勢無異于雪上加霜，更可能讓許多野心家鋌而走險，甚至給遼國釋放出危險的信號。但是，自高太后以下，兩府大臣這一次，都有了極不好的預(yù)感。為了避免外界更多的猜疑，兩府還是決定，向天下公布皇帝的病情，并且向天下征召名醫(yī)。
與此同時，石與司馬光被迫接受張商英的建議，由交鈔局向天下各州縣頒布法令，強行規(guī)定每人每天取款之額度，來控制擠兌。為了防止再次發(fā)生錢莊主卷款潛逃的事件，政事堂更密令各州縣守吏留意錢莊主的動態(tài)。
但這些手段，終究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
李敦敏上了一封萬言書，向石與司馬光建議，由朝廷出面，購買一些錢莊的股份，并以朝廷的名義，保證中額存款可以額取出，以此方法來應(yīng)付東南的擠兌潮。同時又可以通過這個方法，保護通過《青苗法改良條例》向錢莊借款的農(nóng)民，避免其被催債破產(chǎn)。待風(fēng)波過去之后，朝廷可以將這些股份再次賣出。
石幾乎可以肯定這個辦法會有效果，但是石與司馬光對此卻只能望而興嘆――李敦敏到底不可能知道國庫的虛實，國庫空空如也，石與司馬光雖然不想讓百姓買單，到了這時候，卻也由不得他們了。
反倒是張商英的辦法，令石與司馬光無法拒絕。
張商英建議由交鈔局頒布措施，鼓勵大錢莊兼并錢莊，財務(wù)狀況好的錢莊兼并岌岌可危的錢莊。并且建議頒布法令，授權(quán)交鈔局查看東南諸錢莊資產(chǎn)，迫使其中問題較大者破產(chǎn)，接受兼并。
如若張商英的建議得到通過，那么如唐家這樣的大錢莊，還有一些財雄勢大的豪族，就會得到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可以用很的代價，吞并、接掌許多經(jīng)營了十幾年的錢莊。前提是他們相信大宋最終可以平安渡過這次風(fēng)波。
張商英提出的“錢莊兼并法”明發(fā)邸報，得到了眾多呼應(yīng)。朝廷之中，應(yīng)者甚眾；在野，不僅《海事商報》與食貨社對此大加贊譽，甚至連《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也認為這是救弊良方。
石相信這個辦法也會有效果。大宋的豪族巨賈們擁有大量的財富，這是公開的秘密；雖然要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但是成功之后的利益也是顯而易見的�？刂拼笏纬罡皇貐^(qū)的相對發(fā)達、成熟的錢莊業(yè)，這將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但石卻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他能夠想到的是，遍布各州縣的中錢莊的自由競爭時代，可能會很快終結(jié)……這讓石不由自主地想起兵器研究院的大爆炸……他打心里抗拒著這種局面的出現(xiàn)，但他卻似乎無能為力。
他撥動了歷史的轉(zhuǎn)輪，但這個世界卻不會按著他想象的那樣發(fā)展――石不止一次的意識到這一點，但每一次，他都會同樣感到茫然，甚至是害怕。
然而他只有面對。
他沒有逃避的權(quán)力。
除了李敦敏與張商英外，權(quán)太府寺卿曾布，正在努力地游石向錢莊總社妥協(xié)。
曾布絕口不提“存款準(zhǔn)備金法”帶來的惡果，但他卻指出了一個關(guān)鍵性問題――不要交鈔局，即使是把整個太府寺連掃廁所看大門的人都算上，他們也沒有這么多人手去執(zhí)行那個“存款準(zhǔn)備金法”。所以，與錢莊總社妥協(xié)、合作，也許是唯一的出路。交鈔局來對付大錢莊，錢莊委托錢莊總社執(zhí)行。這樣一來，交鈔局不用擔(dān)心人手問題，而錢莊總社將得到他們渴望的準(zhǔn)官方地位。
在石看來，曾布的傾向性也是非常明顯的。因為曾經(jīng)在廣州與凌牙門任職，有擔(dān)任過所謂“夷官”的經(jīng)歷，曾布對海商們的處境非常了解。因此，他上任伊始，就采納了曹友聞與周應(yīng)芳的建議，與沿海制置司同知事段子介、海外事務(wù)丞李敦敏聯(lián)手，服兩府，預(yù)備在各大城市籌建結(jié)算錢莊――這的確是一舉多得的事情，除了方便海商，增加國庫收入以外，在這個敏感的時候推行這項措施，無疑也是向東南民眾釋放一個信號。曾布、李敦敏、段子介也因此受到兩府嘉獎。作為對獻策者的獎勵，同時也是因為曹家與周家等大錢莊相互入股，實力可觀，在第一批七座城市中，以曹、周兩家為首的幾家大錢莊，順利瓜分了凌牙門、歸義城、廣州、泉州、明州五城的結(jié)算錢莊業(yè)務(wù)，如夢初醒的唐家，僅僅保住了杭州與福州兩座城市。
對于李敦敏與段子介來，他們是根不會在乎是否會得罪唐家的，唐家與石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會被考慮到，但是其效果則可能是“君子愛人以德”之類，他們會認為唐家如果是為了石考慮，適當(dāng)?shù)氖諗坎攀钦_的處世之道。而曾布的態(tài)度也是相似的，他當(dāng)面對石，若讓唐家得到太多的好處，司馬光與王安石看在眼里，必須會有不好的觀感，這對石有百害而無一利。唐家已經(jīng)非常富裕，即使不刻意打（和諧）壓，也應(yīng)當(dāng)持“直道”對之，這樣才能服眾。
曾布的諫言當(dāng)然是很有道理的，不過，在石看來，曾布與李敦敏、段子介不同，他并非是那么公正無私的人。在廣州與凌牙門呆了這么多年，曾布與南海的海商們不可避免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傾向哪一方，是不問可知的。
這種程度的傾向性，是可以容忍的。
人人都會有傾向性。
石認為錢莊總社是個危險的東西，這也是一種傾向性。
但是，石也許同樣將不得不接受它。
……
“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石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相公，云陽侯求見�！笔虅p聲走進軒中，稟道。
“唔？”石愣了一下，忙道：“快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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