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十七年,冬,福寧殿。
太醫們施盡渾身解數之后,皇帝的病情,終于略有好轉。皇帝依然不能話,右手也不怎么聽使喚,但已經可以下床走上幾步了。但所有的人都知道,風疾乃是不治之癥。在華夏之歷史上,風疾亦是常見的“皇帝病”,無論英明或者昏愚,得此疾病之后,要么大權旁落,要么便很快崩駕,無論哪一種,對于皇帝來,都與死無異。因此,禁中的氣氛,非常凝重肅穆。
在此之時,壓力最大的,除了翰林院太醫局以外,便是負責禁中侍衛的班直了。
按大宋之制度,平日負責禁中警戒的,分為五重。最外一層,是皇城司所掌的親從官,他們掌握所有的宮門,負責宮城內外的巡邏與守護;然后便是天武軍,這支禁軍上軍中的步兵部隊,負責把守宮城的城墻,守衛皇宮、禁中兩府的安。而真正意義上的皇室安,則是由班直侍衛負責。第三重由御龍弩直、御龍弓箭直侍衛共計十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守衛;第四重則是御龍骨朵直計兩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最核心的,當然是御龍左右直侍衛,同樣也是兩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他們直接保護皇帝的安,乃是班直中的班直,侍衛中的侍衛。不過在熙寧一朝,這個制度有所變化,因軍制改革后,最得皇帝信任的,乃是殿前指揮使班、內殿班、殿前侍衛班這三支馬軍班直,因此殿前指揮使班、內殿班,也與御龍直、御龍骨朵直一道輪直。而楊士芳身為御龍左直指揮使,竟然是奉命護衛太子的安,而并非跟隨皇帝身邊。出乎許多人意料之外的是,繼狄詠之后,最得皇帝信任的侍衛,竟然是新成立的西夏班指揮使、守義侯仁多保忠!
在許多人的心目中,西夏班的存在,不過是皇帝為了炫耀武功而設立。西夏班不過三百人,由西夏的降將、豪強貴族子弟組成,無論如何,都不能視為忠誠的代表。但是守義侯仁多保忠卻改變了這一切,與其余班直侍衛不同,因為是西夏人出身,仁多保忠除了皇帝以外,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太子、左右仆射、樞密使,都不在他眼中——這在西夏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在大宋,卻變得非常罕見——在大宋禁中,無論是內侍還是班直,很少有人敢不忌憚高太后的威信,更很少有人會不害怕兩府宰執的權威。而且仁多保忠還有一個無可比擬的優點,他在汴京沒有錯綜復雜的人事關系,皇帝可以放心的相信他不屬于朝中任何一派勢力,他的富貴甚至是生命,都只系于皇帝一個人。而仁多保忠降將、人質的雙重身份,出身西夏大貴族的先天條件,讓他在處事之時,既能心謹慎,又能十分得體。因此,仁多保忠在皇帝的心目中,儼然就成了大宋朝的金日磾。雖然他不能象狄詠一樣,指揮御龍直、御史指揮使班,但出入警蹕,可以是片刻不離。熙寧十七年,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有皇帝在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守義侯仁多保忠在。
這一點,甚至讓不少班直指揮使感到憤憤不平。
但不管怎么樣,在這個多災多難的熙寧十七年的年末,守護在福寧殿外的,依舊是守義侯仁多保忠。
“你聽過么?陳都知挨了太后的訓斥……”
“別胡八道,誰不知道陳都知最得太后的寵信?他那么謹慎的一個人……”
身著赤紅的戎裝,象雕塑一樣地站在福寧殿外,望著天上的雪花一片片地飄落下來,仁多保忠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幾天前聽到的內侍之間的私語。
內侍們口中的陳都知,的便是高太后身后最得信任的宦官陳衍。陳衍在高太后身邊當了幾十年的差,從來沒有被高太后這樣的嚴厲的斥責過,因此,這個流言幾天之內,便傳遍了宮中,甚至連皇帝都知道了——那兩個黃門不知死活地嚼著舌頭的時候,大概怎么樣也想不到,這時皇帝正好心血來潮,讓李向安與仁多保忠悄悄扶著他出來看一眼汴京的雪景。
陳衍被太后斥責的緣由,據是因為某日高太后召見一個文學侍從,起西漢霍光、王莽之事,那個侍從便借故起“三公執政”的法,以為這是大宋建國以來未有之事,是大權歸于臣下,皇帝反被架空,甚至暗諷自皇帝染疾之后,三公大事情,往往不請而行,政事堂決定了的事情,皇帝也不過行璽而已。今天子尚在,三公已是如此;倘萬一皇帝大行,孤兒寡母,更不堪設想。他因此直斥朝中有權臣。
這種書生議論,原也沒什么了不起。宋代士大夫話來就無所顧忌,石、司馬光、王安石如今正是惹得怨氣沖天的時候,有人借故罵他們是權臣,雖然用心難稱良善,但其實也是平常。臺諫每日罵三人的奏章,比這難聽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但偏偏這個侍從,平素卻與雍王關系密切。而這段時間,又老有人在高太后跟前石、馬、王的壞話,因此陳衍便多了句嘴,勸高太后驅逐此人,以為來者之戒。陳衍雖然是好心,但高太后素來忌諱內侍言政,又因他言語之中隱隱又涉及雍王,素來疼愛這個兒子的高太后心中更加不快,因此大發雷霆,借著內侍不當言政的名頭,竟將陳衍罵了個狗血淋頭。
因雍王在宮中人緣極好,而陳衍一生謹慎規矩,免不了要得罪不少人,這事情傳開之后,宮里內侍們交頭接耳,無不是幸災樂禍。內侍、宮女,大多覺得高太后無非是希望幾個兒子和睦相處,陳衍卻無事生非,而且一個內侍,居然敢對政事三道四,實是咎于自取……
但是,以仁多保忠對宮廷斗爭之了解,心里卻非常明白,陳衍的推測并沒有錯,那個侍從對石、馬、王三人的指控,絕對是受人指使。而高太后也一定心知肚明,至于她為何要斥責陳衍,卻是仁多保忠所無法理解的——在仁多保忠的觀念中,高太后這樣做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因為她偏袒雍王。那些內侍、宮女的想法,在仁多保忠看來,簡直只能用荒謬來形容。
不過,令仁多保忠吃驚的,還是當時皇帝的反映。如果是西夏國王,那夏主一定會先處死兩個內侍,然后將弟弟賜死,仁慈一點的,則會找個借口發配到一個遙遠的軍司,下令當地官員將其幽禁起來。但是宋朝的官家,卻只是默默聽著,忍受著這一切,他甚至制止了李向安想去喝斥那兩個內侍的行為。
雖然在西夏時向往大宋的文化,但是真的到了大宋朝的中心之后,仁多保忠卻發現,實實在在的宋朝,比想象中的宋朝,更難以理解。
想到這里,仁多保忠不由得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宋人將他當成金日磾,將他當成那位忠誠厚重的匈奴王子,但他心里卻明白,他只是仁多保忠。他心謹慎,他忠于宋朝官家,僅僅只是出于生存之道。仁多保忠永遠都只站在勝利者一邊。
宋朝官家活著的時候,他可以將自己托付給宋朝官家;但可惜的,這樣的狀況已經無法持久,仁多保忠必須考慮宋朝官家駕崩之后,自己的生存之法。
在這汴京的禁中之內,與他處境最相似的,便只有那位來自高麗的王賢妃。王賢妃極得皇帝的寵愛,但是,眼見著皇帝就要大行,這位王賢妃卻連每一句話,都要再三斟酌。因為她知道,她任何惹人忌恨的舉動,當皇帝去世之后,靠山一倒,她就免不了會被人加倍的報復。所以她心的避開一切是非。
從這點上來,仁多保忠也是同樣的面臨著靠山將傾的現實。只不過,與王賢妃不同的是,王賢妃只要心謹慎,就不用擔心富貴,而他仁多保忠,卻必須選一個新主子,否則,很快他就會被遺忘。
早些天開始,就已經有人繞著彎的向他討好,給他送東送西,但是如此,仁多保忠就是恐懼。他更加注意與那些宋人保持距離,絕不敢收取任何禮物,一切宴會都不參加。他也聽到過一些傳言,知道雍王在暗中收買班直侍衛與指揮使,但他既不敢向皇帝舉報,也不敢加入其中,只能保持緘默,裝聾作啞,對一切都敬而遠之。仁多保忠用金日磾的形象來保護著自己,但是他心里知道,他其實是不甘心如此的。
他希望站在勝利者一邊,只不過,暫時他還不知道誰將是勝利者。因為宋人的行事方法,常常是出他意料的。西夏的法則是如此簡單,兵強馬壯者便是勝利者;但在宋朝,卻并非如此。但這里同樣也并非德高望重、禮義仁愛者便等于勝利者,更不見得是權高位重者便可以一不二……
在這里,仁多保忠只能心翼翼地走一步看一步,生怕一不心,就被卷進這宋朝宮廷斗爭的急流當中,萬劫不復。
“仁多將軍……”
“啊!李都知。”仁多保忠望著從福寧殿中走出來的李向安,忙收攏思緒,欠身行禮。
卻見李向安手里捧著一柄玉如意,遞到他面前,輕聲道:“恭喜將軍,這柄如意,是圣人賞賜給將軍的。”
“啊?!”仁多保忠慌忙跪下接過如意,“謝圣人恩典。”
他抬頭望著李向安,卻聽李向安輕聲道:“圣人吩咐了,將軍不必進去謝恩。”
“是。”仁多保忠連忙頓首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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