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北岸，一片荒灘上，平平整整地展開著一個面積達到15畝的堆場。堆場中，鱗次櫛比地擺放著無數(shù)體積與形狀各異的貨物。這些貨物有些是用木頭箱子裝好，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一起，有些則是用厚厚的帆布包裹著，連一點縫隙都沒有露出來。
在這些貨物中，不乏直徑好幾米、長度幾十米的大家伙，如果是對化工設備有所了解的人，就能夠看得出來，它們正是化工廠中最常見的球罐、換熱器、分離塔等等。這些大家伙數(shù)量多達數(shù)百個，走在它們中間，簡直就像是走進了一座鋼鐵的迷宮。
這是樂城乙烯項目的貨場，堆放在貨場中的，是整整一套3萬噸乙烯裝置的部設備，總重量達到了15萬噸之多。這批設備從3年前開始漂洋過海陸續(xù)運抵中國，在這個貨場邊的碼頭卸貨，隨后被送到這個貨場上保管。由5多人組成的裝卸、驗收、維護、保衛(wèi)團隊在這里堅守了3年時間，戰(zhàn)嚴寒、斗高溫、抗水患，精心地照料著這批價值8億美元的寶貝疙瘩。
這套設備，是國家于1979年簽約從國外引進的4套大型乙烯設備之一，原計劃于198年開始動工建設，1985年建成投產。可就在國外的第一批設備運到中國之時，國家的經濟政策發(fā)生了調整，一大批超出國民經濟承受能力的重大項目被關停并轉，樂城乙烯也被列入了“停緩建”的項目名錄之中。
國家計委、經委、石油部、機械部等部門組織了三輪認真的論證，最終決定先把進口設備接納過來，就地保管，等待國家經濟形勢好轉后再開始建設。從那時起，這支5人的隊伍便在這長江邊的荒灘上駐扎下來，開始接收設備，并將其分門別類地進行堆放保管。有些設備在保管時有嚴苛的溫度、濕度要求，項目指揮部專門修建了恒溫、恒濕的倉房來加以存放。
負責這支5人團隊管理的是樂城乙烯項目指揮部副總指揮來永嘉，他4來歲的年齡，鼻梁上架著近視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格外柔內剛，對待工作一絲不茍，哪怕是這項看上去枯燥無味而且毫無前途的設備保管工作，他也是當成了一份重要的使命在忘我地堅持著。
項目指揮部設在貨場的一角，是一座臨時搭建的兩層樓。在樓的門前，立著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來永嘉在3年前提出的口號：
“一個螺絲釘也不準損失，一個螺絲釘也不能生銹！”
來永嘉是這樣要求他的團隊的，也是這樣要求自己的。在過去三年中，他一直都住在貨場里，每天都要繞著整個貨場走上十幾圈，不放過任何一點紕漏。在團隊中曾經有人拿他打過賭，來副總指揮用不著查閱設備登記簿，就能夠出哪臺設備放在哪個位置。一開始，還有人不相信這一點，因為貨場中的設備多達數(shù)萬件，有些設備的名稱拗口難記，外觀卻是相差無幾，就算站在跟前，也很難辨認出來，更何況是隨便指出一件來出存放的位置。結果，所有不信邪的人都輸?shù)袅速�局，到最后，哪怕是1比1的賠率，也不敢有人押在反面了。
“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站在貨場邊的一個土坡上，看著這些熟悉的設備，來永嘉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今年年初，國家經委下達了通知，決定恢復樂城乙烯的建設。原來只剩下一個空架子的項目指揮部一下子就膨脹了起來，貨場邊的這幢樓已經遠遠不敷使用了，指揮部在樂城市區(qū)租下了一所中學的所有教室和辦公室，改造成指揮部的工作地點。從國家部委以及系統(tǒng)內各兄弟單位抽調過來的干部熙熙攘攘地擠滿了各個辦公室，計劃、招標、財務、后勤、黨群等各項工作線鋪開，國各地的施工隊伍都在向樂城集結，各種高鼻子、羅圈腿的西洋人和東洋人也在樂城街頭成群結隊地出現(xiàn)，一場大規(guī)模的建設即將展開。
幾天前，國家經委的領導在項目總指揮聶建平的陪同下，前來視察了貨場，抽檢了一部分設備。看到堆放了近3年的設備上纖塵不染，沒有一點銹跡，經委領導們都不禁動容了。視察結束之后，經委大主任張克艱握著來永嘉的手，了一句話：“永嘉同志，你是樂城乙烯項目最大的功臣，我代表國家和人民，感謝你。”
經委領導們離開之后，聶建平專門回來告訴來永嘉，國家已經批準成立樂城石油化工公司，聶建平擔任公司的第一任總經理，而來永嘉則被任命為五位副總經理之一，負責乙烯的基建工作。
來永嘉對于這個任命并不覺得意外，也談不上有多少欣喜若狂的感覺。他覺得最欣慰的，就是自己3年的守候終于沒有白費，原來被一些人預言將會徹底放棄的樂城乙烯項目，終于還是重新啟動了。8億美元的進口設備，沒有在他的手里損失掉，這是值得他驕傲和自豪的。
“來總，尚市長又來了，想和你談談。”
一個伙子騎著自行車一直沖到山坡上，氣喘吁吁地向來永嘉報告道。他是來永嘉的秘書，名叫李濤，是學計算機專業(yè)的大學生，去年才畢業(yè)分配到了樂城乙烯項目指揮部。伙子熱情奔放，就是偶爾顯得有些毛糙，來永嘉對他頗為喜歡，而且還折節(jié)下士，拜他為師，讓他教自己計算機，二人的關系頗為親近。
李濤的尚市長，是樂城市分管工業(yè)的副市長尚仁業(yè)，來永嘉這幾年沒少和他打交道，算是非常熟悉了。不過，來永嘉與尚仁業(yè)的交往一直都很不融洽。在前兩年，來永嘉經常要找尚仁業(yè)幫忙解決一些用水、用電、運輸?shù)确矫娴膯栴}，尚仁業(yè)一般都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實在拗不過了，才勉為其難地幫項目指揮部解決一些困難。前些天國家通知樂城乙烯恢復建設之后，尚仁業(yè)對來永嘉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個18度的大轉彎，擺出一副把來永嘉當成貴人供著的姿態(tài)，這又難免讓來永嘉有一種被黃鼠狼上門拜年的忐忑感，不知道這位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副市長又生出了什么心思。
樂城乙烯項目在樂城落地，但卻不屬于樂城的企業(yè)。新成立的樂城石化公司直屬于新成立的國家石油化工總公司，是一家副部級的大企業(yè)，而樂城市則僅僅是一個地級市而已。也就是，作為樂城石化副總經理的來永嘉，級別與樂城市的市長相當，尚仁業(yè)在他面前還得算是下級了。
地方政府對于轄區(qū)的國家直屬企業(yè)，態(tài)度一向是比較抵觸的。這些大企業(yè)的存在，除了能夠增加當?shù)氐闹戎猓瑢τ诘胤浇洕鷰缀鯖]有什么幫助。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大型企業(yè)的原材料供應和產出都是由國家統(tǒng)一調配的，當?shù)貜闹械貌坏饺魏蔚暮锰帯＿@些大企業(yè)往往工資水平較高，福利較好，從而會拉高當?shù)氐南M水平，與地居民爭奪有限的生活物資，引發(fā)地居民的不滿。
此外，由于大企業(yè)級別高，有上層的靠山，當?shù)卣谂c這些企業(yè)打交道時，就不得不心謹慎，盡量避免產生矛盾。得通俗一點，這類大企業(yè)就像是古代的王爺，不能給當?shù)貛砣魏魏锰帲炊矚g招惹點是非，當?shù)胤焦賳T哭訴無門。
當然，地方官員也不是傻瓜，在長期的實踐中，他們逐漸積累了與大企業(yè)打交道的經驗，也摸索出了靠山吃山的技巧，從而把負擔變成了機會，這不能不是一種政治智慧。來永嘉非常清楚，尚仁業(yè)此番頻繁地跑到貨場來找他，顯然就是把樂城石化看成了一盤油光光的紅燒肉，打算在上面揩一點油水。
“尚市長，今天怎么有空到我們這個破廟里來啊，弄得我們這里是蓬蓽生輝啊。”
坐著李濤的自行車回到原先指揮部的舊樓里，來永嘉笑呵呵地向等候在那里的尚仁業(yè)打著招呼道。
“哈哈，來總真是太謙虛了，你這里可是一座金子造的大廟啊。我聽了，你們樂城乙烯項目投資是65個億，嘖嘖嘖，我們整個樂城市賣了都值不了這么多錢呢。”
英年早肥的尚仁業(yè)腆著頗具規(guī)模的啤酒肚，起身與來永嘉握著手，同樣笑哈哈地回應著。
“65個億都是用于設備和土建的，我們可不敢挪來建廟。你看我這辦公室，裝個吊扇都要打報告請上級審批。國家的投資，財務管得特別嚴，可真沒有你們地方政府那么多的自主權呢。”
來永嘉意味深長地道。他不知道尚仁業(yè)存著什么心思，所以需要在第一時間向對方哭窮。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尚仁業(yè)是覺得樂城乙烯項目的投資大，能夠搜刮一點好處，那就盡早死了這條心吧，這些錢真不是來永嘉能夠自由支配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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