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源現(xiàn)在還會偶爾想起渭源追敵的那一夜，不僅僅是在清醒的時候。
就算時間過去了差不多有半年，他在睡夢中仍不時的會夢到率領(lǐng)麾下精騎沖入敵軍陣營中的場面。
如同餓狼沖入羊群，追趕著不敢反抗的敵人，把長槍捅進(jìn)他們的后背。
長槍不知挑過了多少人的xìng命，槍尖上凝聚的血腥，濃得就像整個人浸泡在血海之中。
劉源只覺得殺戮得從未如此恣意，成百上千的蕃人奔逃著，被他麾下的軍隊(duì)毫不容情的驅(qū)趕起來。
結(jié)吳延征在hún亂中不知是誰人所殺，但瞎吳叱的那條胳膊，劉源依稀記得他曾縱馬踏過許多落馬的蕃軍士兵。前一次見到瞎吳叱的時候，只剩一條胳膊的新晉熙州刺史，還拿眼睛瞪著自己。
那種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一直留在劉源的記憶里，想起就覺得痛快。
劉源渾家起身的聲音，把劉源從夢中吵醒，變得半睡半醒的時候，不知不覺又想起被流放到河湟之地的那一天。
作為最后一批被流放到河湟的叛軍罪囚，上千男女老少拖著腳，經(jīng)過了漫長的跋涉，才終于抵達(dá)了他們的目的地。
那一天的天氣很不好。
雨水很大，劉源還記得自己當(dāng)時上上下下都沾滿了泥漿，所有人都像是從泥地里爬出來的。即便是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暖，渾身骯臟的淋著雨，也一樣容易生病。
每一個人都惶惶不安，但當(dāng)時的緣邊安撫司、如今的熙河經(jīng)略司做得不錯，一口熱湯就讓所有人放下心來。
他們被安頓在隴西城外只有一里地的一處由營地改建的村寨，周圍是保護(hù)營壘的高墻，抬頭是更為高聳的隴西城城墻。劉源知道，在那道城墻之上，有著一對對警惕的眼神。只要他們這群流囚預(yù)備在寨子中鬧出點(diǎn)事來，轉(zhuǎn)頭過來，城中的騎兵就能堵上村寨門口。
不過這事也忍了，其實(shí)是兩頭害怕。隴西城里的官人們也害怕再把他們這群罪囚給逼反了。要繳的租稅都按著正牌子的鄉(xiāng)兵弓箭手來。分下來的田地有三成是已經(jīng)開墾好了的，地里的麥苗都長了及膝了，
因?yàn)槭侵鞒执耸碌木壒剩n岡這個官人，劉源跟他很熟悉。而之前韓岡去咸陽城中招降的時候，劉源還與他打過照面。看起來很和氣，因?yàn)榫攘藦V銳軍幾千人的xìng命，加上又是主管軍中醫(yī)療，人緣更是好的無以復(fù)加。他們這群叛軍，幾乎都要給他立長生牌位了。
而韓岡的父親韓千六——韓謙益這個官場上用的大號，sī下里也沒人這么叫他——劉源也見過好幾次。都是因?yàn)樗麄冞@群在軍中hún到老的軍漢不會種地，收拾不好莊稼里的事情——他們做莊家的時候經(jīng)常有，種莊稼的時候，卻從來沒有過——韓千六才每隔幾日，就帶著屯田所的官吏，來指點(diǎn)他們?nèi)绾瘟侠硖锏亍?br />
換在過去，對于面朝黃土背天的農(nóng)夫，劉源他們這些軍頭正眼也不會看一眼，不屑一顧。但一次次跟在韓千六身后，劉源也不得不承認(rèn)種地的學(xué)問的確不簡單，絕不是松土播種、澆水施肥那么幾條。
可能是因?yàn)轫n千六xìng格和善的關(guān)系，在他的影響下，其他人投向劉源他們的視線，并不再是看叛賊的眼神，話和和氣氣，也沒人把他們在農(nóng)事上的笨拙當(dāng)作笑話來看待。
但親自下地耕作，還是很麻煩，總比不上一弓一刀的掙口飯吃容易。
半睡半醒的任憑神飛天外，一聲雞鳴霍然響起，喔喔喔的帶動村的公雞都跟著叫了起來。劉源先是捂著耳朵，翻了幾下身子，見實(shí)在擋不住雞鳴入耳，不得已皺著眉頭從huáng上起來。聽?wèi)T了營中的鼓號，總是在晨鐘中起身，被嘈耳尖利的雞叫喚起，總是一肚子的火氣，更是莫名其妙的渾身發(fā)毛。
支開窗棱，看看屋外的天sè，依然還是黑沉沉。從窗縫中傳進(jìn)了雞叫聲，更為猛烈的蹂躪起劉源的耳朵。
睡在身邊的渾家現(xiàn)在大概是在廚房里忙著，劉源披著衣服，走出房門。家里養(yǎng)的一只報(bào)曉公雞就站在柵欄上，鬼哭狼嚎的叫著。
“叫個鳥……今天就燉了你。”劉源撒氣似的抬腳踢出腳邊的一塊石子，擦著公雞尾巴飛了出去。
才一歲不到的公雞撲楞楞的飛到另一根木樁上，歪著脖子盯著劉源。
“這扁毛畜生！”
劉源的下huáng氣很大，又挑起一顆石子，抬手就要丟過去。
“這么大人了，跟雞撒什么氣？”一個蒼老的聲音叫住了劉源。
劉源連忙回身行禮：“爹。”
一個六十上下的老頭子從西廂中走出來，看著兒子，搖搖頭嘆了口氣。
原來劉源還有一個妾，加上兩個家仆，在出事后就遣出去了，跟著自己到河湟這里，也就父母妻兒了。
劉源一時糊涂，拖累了家人。但家里面對此卻都沒什么抱怨，渾家還是溫柔賢淑，父母也是笑呵呵樂觀得很。不像有的兄弟家里，因?yàn)楸贿B累到流放邊陲，家中人都不待見了，話的聲音都了三分。甚至也有娶了個讓人不省心妻室，鬧到衙門中要判和離的。看到他們，讓劉源覺得自己真是幸運(yùn)無比。
就是兩個兒子的前程讓人煩心。劉源也沒指望讓他們現(xiàn)在就能從軍做官。不管再如何努力的流血流汗，不管朝廷已經(jīng)下旨把他們的過往罪孽用功勞都抵消了。但身為叛賊家的兒子，就算能從軍，也不過是送死的份，至少要等到孫子輩。但眼下可以出外行走，而不用擔(dān)心被人拘束，這一點(diǎn)，就讓劉源很滿意了。
“爹！”“爹！”
正想著兒子的事，兩個子也從東廂的房間里鉆出來了。
“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少年人貪睡，兩個子起得如此早，劉源都覺得奇怪。
劉源的大兒子擺了個架勢：“早起要習(xí)武啊！塾里的先生了這叫聞雞起舞。趕明兒從軍，再上陣掙個功勞回來。”
“掙個屁！要拼命，你爹我去拼。你們先正經(jīng)把地種好，再跟著先生多識兩個字。這輩子別想當(dāng)官的事，到你們兒子輩還差不多。”
劉源罵了兩句，訓(xùn)得兩個子失落得回了房去。
他才四十不到，兩個兒子一個十二，一個十四，都還沒有成年。舊年定下的親事，給老大找的是邠州城里的商戶，現(xiàn)在已經(jīng)黃了。老二的則是劉源在廣銳軍中兄弟家的女兒，眼下就同在一個村寨中，婚約依然還在。看起來日后自家的大兒媳fù，也只能在村中找了。
心情不好，胡亂吃了點(diǎn)東西，劉源就往出門校場中走。看到前面一個也往校場去的高瘦背影，正是他現(xiàn)在的鄰居，過去的廣銳軍都頭胡千里，劉源連忙叫住他，“胡四！”
胡千里聞聲回頭：“劉指揮……你今天起得早啊。”
“被只瘟雞吵昏頭了，睡不著，干脆起來。”
著話，兩人就到了校場上。村中最大的一片空場，叫做曬谷場其實(shí)更好，但村里人還是都習(xí)慣xìng的稱為校場。同樣也是過去在軍營中的習(xí)慣，不需要點(diǎn)卯的時候，劉源這樣的將校起huáng后就往校場走，打熬筋骨的事，一天都耽擱不得。
校場走，此時已經(jīng)聚滿了老老的軍漢。各自拿著兵器呼呼的揮舞著，或者干脆練著拳腳套路。見到劉源到了，各自上前打個招呼，也有人詫異他為何能早起，劉源隨口就把責(zé)任丟到了家里的報(bào)曉雞身上。
走到自己習(xí)慣的角落，亮起隨身攜來的一桿長槍，雙手用力一一振，就是幾十朵槍huā，如梨huā瑞雪，繞身紛紛而落。
胡千里看著嘖嘖稱嘆：“以劉指揮你的槍術(shù)，在這一片地，也算是得上拔尖了。要不是因?yàn)橐粋�叛字，憑著在渭源的功勞，老大名頭早就掙下了。”
“叛賊都當(dāng)過了，還爭個屁名頭。”劉源將手上的長槍又轉(zhuǎn)了兩圈，帶起了一陣嘯聲。還是很不滿意，“究竟還是不如吳都虞的鐵槍。”
“吳都虞到底還在不在？”胡千里看看左右，湊近了壓低聲音道：“都那具尸首是假的。”
丟下長槍，從一旁的架子上提起一柄重斧。甩手揮了兩下，帶出的風(fēng)聲把胡千里嚇得連退了幾步。劉源狠聲道，“管他真的假的，過去受的恩情，前面都還清了。若他再敢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就拿他的腦袋去抵?jǐn)?shù)。”
胡千里見劉源口氣得狠厲，忙扯開話題：“聽馬上就要大戰(zhàn)了，不知道會不會把我們再征召起來。”
“沒征召，該做什么做什么。有了征召，那么上陣就是。”重斧隨著手腕轉(zhuǎn)了兩轉(zhuǎn)，掠起的浮光如電，“掙不了軍功，日他鳥的掙錢就是了，看誰敢克扣我們的賞錢？！就像去年在渭源打得那一仗，各自賞了幾十畝地、十幾貫銀錢，其實(shí)也不差了。”
劉源正跟胡千里著，一名騎兵出現(xiàn)在校場外。
“劉保正可在？”騎手高聲叫著劉源，“奉經(jīng)略司韓機(jī)宜之命，征召承恩村保丁隨軍應(yīng)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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