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西落，東方已經(jīng)能看到金星的身影。
呂大忠在冬日凌晨的夜風(fēng)中，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不意稍作探討，就已經(jīng)是一夜過去。他的年紀(jì)還在張載之上，精力不濟。雖然年紀(jì)大了，睡眠自然會減少，但今夜消耗腦力過甚，卻是頭都疼了起來，分外感到疲累，遠遠比不上年輕人的耐力。
“覺得如何？”呂大鈞走在身邊，在旁問著兄長。
“很有些意思。”呂大忠放下揉著太陽穴的手，“至少今天終于知道了為什么樹上的李子會掉下來。”
呂大臨卻道：“萬有引力之只是臆測而已，非有實證，且一時無法確認。”
呂氏三兄弟同往居所走去，還不忘著方才在張載書房中的討論。
“對，的確韓岡不一定是正確的……”呂大忠對弟弟道，“但此前又有何人將李子落地拿出來鉆研？幾千年來，都是視為平常之事，從未根究其理。如果韓玉昆的這一假，能帶動得起世間治學(xué)開始講究起格物致知，即便最后證明是錯的，也已經(jīng)是善莫大焉。”
“何況韓岡推導(dǎo)得還是很有道理。凡物無力則不動，這一點誰都知道，推車的車夫比我等還要清楚。至于‘如果無力改變，將會永遠保持現(xiàn)有的狀態(tài)’……”呂大鈞得很慢，顯然這種法讓他覺得很拗口，要不是韓岡在給張載的書信中已經(jīng)提到了不少次，他也不可能一夜之間，就能，“韓岡的這一條定律，也可以是沒有錯。冬日渭水之上，常常能看到實證，如果沒有……阻力，冰面上的行人、車輛當(dāng)是能永遠的滑行下去。”
“既然這一條定律得到確認，那么樹上的李子落地，丟上天的石頭總會回來，其中必然也是有力存在，也就是萬有引力。”呂大忠接口，“李子、石塊只是眼前的物。日月星宿，包括腳下的大地……或者按韓岡的法叫做地球，都是靠著萬有引力而維持著互相繞動。”
三人中，雖然對韓岡萬有引力的法存有疑問，沒有盤接受，甚至呂大臨更是然反對。但對于韓岡今夜涉及的天文之，他們卻是沒有一口加以否決。
因為張載的宇宙觀便是上承著舊時的‘宣夜’。萬物皆氣所凝，‘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大地也是氣積而成。至于地圓之，早有明證，天圓地方也只是錯訛，士林中的有識之士，無不是接受了大地為圓的法。
韓岡的幾個見解，也是呂大忠他們?nèi)粘Ｋ值挠^點而已。只有月繞地而行，地繞日而動，金木水火土五行星也是與大地等同，這一條讓他們暫時無法接受。
“不過韓玉昆的這個法，就能解釋了為何五星會逆行。繞行之速各個不同。就像兩匹奔馬，后馬追過前馬，返身看去，被追過去的前馬便等于是在后退了。”
“也可以明為何水、金二星，始終近日而不偏離。”
呂大忠和呂大鈞一搭一唱的著。金星、水星永遠都在太陽附近，所以金星有啟明、長庚兩個名字，而水星更是長久的被遮擋在太陽的光輝之中，很少能被人見到。在過去，沒有什么人去解其中緣由，只有韓岡，大概是因為要格物的關(guān)系，所以盯了上去。
起來，韓岡的觀點雖然特別，讓人一時無法理解，但卻能很好的解釋他們所知的一些天文學(xué)的現(xiàn)象。
呂大忠、呂大鈞都是為此而深思，而不是一口否定。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來的，難道真有所謂的天授之才？”呂大忠半開玩笑的道。
“‘生而知之’那可得是圣人！韓岡卻還差得遠。”呂大鈞搖了搖頭。“但先生所言的‘大其心’，旁人難以為之，韓岡卻是做了個十足十。”
呂大忠為之失笑，如果只看韓岡的一番言辭，竟然事涉日月星辰，可見‘大其心’已經(jīng)到了狂妄的地步。只是一轉(zhuǎn)念，呂大臨便是沉著臉，不開腔。
呂大鈞走了一陣，見到呂大臨的臉sè，便奇怪的問著：“怎么了？”
呂大臨搖了搖頭，“只是覺得大道非在此處。”
呂大忠則回道：“大道就存在天地萬物之中。如果想追尋大道，就必須去了解萬物。”
“且不這些，格物之總是尚顯粗淺，力學(xué)三律還沒有得到更多的實證，現(xiàn)在韓岡所闡述的不過是些殘章斷簡，要想最終確立吾道之地位，不是十年就能解決。”
而呂大鈞卻道：“不知大哥沒有沒有看出來，總覺得韓玉昆在這格物之上，藏著掖著呢。就如今日，好像也只了一半。”
“他自己也沒有把握，只能將已經(jīng)可以確定拿出來。”呂大忠猜測著韓岡的心思。
呂大臨冷笑道：“不拿出來推敲，還想靠著一人之力，就將其數(shù)推演出來不成。”
呂大鈞搖了搖頭。
敝帚自珍的韓岡的確是有些不對。不過方才在討論時，就是他們的這個弟弟辯難得最為jī烈。韓岡不敢隨便將尚未明確的粗淺理論拿出來，否則肯定是逃不過質(zhì)問和指責(zé)。
＂這些其實都是節(jié)。”呂大鈞著，“我等年紀(jì)即長，時日無多。要想光大關(guān)學(xué)門楣，也只有靠年輕人了。”
呂大臨卻冷哼一聲，“就怕他年輕識淺，根基不深。妄言大道，最后反而會走入歧途。”
“慢慢看著來吧。”呂大忠道，“我等做師兄的，日后時常提點就是。注意一點，不至于會讓他走偏了路。”
呂大臨又不話了。他這個大哥就是太好人，韓岡在這個過年的時候去京，只要他能的中一個進士，日后必然飛黃騰達，怎么提點他？
………………
韓岡躺在客房中，隔著一層薄薄布墊，后背的正下方就是木板。
房中一桌一榻，桌上只有一盞油燈。再沒有其他的裝飾和貴重事物。簡單樸素，這就是詞典中能挑出來的最好最溫和的形容詞。
如此簡陋的屋，韓岡不知多久沒有住過了。一時之間，他睡得很是不慣。枕頭太硬，房中也不算干凈。但他還是忍耐著，沒有表lù出不喜之sè。這是必要的做法，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做法。
張載沒有給韓岡安排好一點的住處——起來在書院中也不會有如同酒店一般服shì的客房——躺在鋪了幾層厚布縫起來的huáng鋪上，舊年作為張載學(xué)生時的生活，又回到腦海中。
兩點一線，偶爾會是三點一線。這就是當(dāng)時韓岡學(xué)生生涯的部記憶。
搖頭揮散了單調(diào)而充實的學(xué)生生涯，韓岡也在回憶著他和助手們今天所的一番話。
韓岡如今正設(shè)法將后世的物理之學(xué)融入儒門之中，行的是李代桃僵之策，功利之心不謂不重。但張載在交談和商討中，明知韓岡的名利之心，卻沒有大加斥責(zé)，只是多提了兩句讓韓岡正清源。
能成為一代學(xué)宗。張載的心xiōng氣度，還有眼光見識，都不是凡俗可比，絕對是出類拔萃的第一流人物。韓岡拿出來三定律，還有日月運行之道，張載都能很快理解，并能有舉一反三。
而韓岡的理論就此得到張載的認同，但在三呂的詢問下——也許可以是詰問——讓他差點潰不成軍。要不是心中對這些道理的堅持，幾乎都要改弦更張。
這就是儒士討論經(jīng)義時常常出現(xiàn)的辯難，目的雖不一定是要否定對方的觀點，但尖銳的言辭加上鋒利的切入，讓準(zhǔn)備不足的士子折戟沉沙。
而韓岡堅持了下來。他要堅持宣講關(guān)學(xué)，后續(xù)的困難苦厄都是他自找的，怨不到他人。
如今的士林之中，各家學(xué)派互不相讓，如同百huā爭艷。但到最后，能掙出頭來的只有一個。
有點像是春秋戰(zhàn)國時的百家爭鳴，笑到最后的只有儒家。
韓岡來自于后世的記憶中，此時的各家學(xué)派，能傳承到后世的只有程朱理學(xué)。
韓岡知道王安石是文學(xué)大家，是詩人，是改革者，但王安石在經(jīng)義上的學(xué)術(shù)觀點，并不存在于他記憶中。
至于關(guān)學(xué)，可憐得就只有橫渠四句流傳下來。而張載，竟然是在歷史書上，成了理學(xué)的開創(chuàng)者。
真是個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
身為張載弟子，又擁有后世的記憶，使得韓岡有心要改變這一切。
今天的討論僅僅是開始，雖然他在學(xué)術(shù)界的名望并不高，但橫渠四句既然已經(jīng)出世，在其中插上一腳的韓岡，已經(jīng)在他的同學(xué)們的心目之中，建立了他的地位。
為萬世開太平。
這樣的宏愿，聽候就讓人變得進取起來，而韓岡確實也是朝這個方向努力。
若是韓岡能日漸高升，那么他背后的書院，乃至有名有姓的官員，都會日后學(xué)派大戰(zhàn)的主力。
統(tǒng)領(lǐng)著他們，韓岡自問若能將之收服，就是大半個關(guān)中士林清議落到了自家的手中。
到了那時，韓岡才可以是，他的目的，就是要為萬世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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