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入秋，雨水反常的多了起來。中秋前后的月亮，藏在雨云中，一直就沒lù過面。

    相州的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有半個月，原已經(jīng)漸漸稀少，可到了今天，突然又是一場暴雨突降。

    晝錦堂有著良好的排水系統(tǒng)，只是雨水太大，如同瀑布一般，一時來不及排出去，院子中的積水差不多有半尺深。

    之前持續(xù)了近一年的旱災(zāi)，在秋后淋漓的雨水中，讓人逐漸模糊了記憶。

    此時漸近深秋，天氣已經(jīng)冷了起來。連日的īn雨天，更是顯得濕寒透骨。

    窗門緊逼，厚實的門簾、窗簾將縫隙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縷香煙從三足香爐，讓室內(nèi)溫暖如春。只有高處的一扇透進來一些清新的空氣，還有不減停歇的嘩嘩雨聲。

    曾經(jīng)的三朝宰輔，如今判相州事韓琦，就靠坐在huáng榻上。厚厚的錦被蓋著腰tuǐ，一臉的病容，不復(fù)當(dāng)年的神采。一張幾案搭在huáng上，幾上紙頁墨跡淋漓，尚未干透的毛筆，很隨意的橫放在一方純紫sè的端硯上。

    韓琦向后仰靠著，閉目養(yǎng)神。身后做靠枕的shì女，又輕輕的幫他揉著太陽穴。如此好一陣，這才重新睜開眼睛。不過寫了幾百字的奏章，腦中就一陣發(fā)木發(fā)脹，韓琦即便不想服老，現(xiàn)在也只能嘆著歲月不饒人。

    拿起剛剛寫好的文字，韓琦默默地念了起來：“臣觀近年以來，朝廷舉事，似不以大敵為恤。彼見形生疑，必謂我有圖復(fù)燕南意，故引先發(fā)制人之，造為釁端。”

    自從去歲第三次回到家鄉(xiāng)任職，韓琦的奏章，都是家中的門客或是兒子來寫，或是他只負(fù)責(zé)，由人代筆，只是最后過目一下，簽名畫押了事。但是今次事關(guān)重大，韓琦并無意交給別人，甚至請人代筆都不行。

    過去的幾年，大宋朝廷行事，從來沒有體恤過遼國的反應(yīng)。既然見到新君登基后，大宋整軍備戰(zhàn)、開疆辟土，遼人當(dāng)然會擔(dān)心日后宋人北伐。與其等著宋人主動進攻，還不如先發(fā)制人。而遼人索取河?xùn)|之地，就是最好的證據(jù)——這一事，就是韓琦打算用親筆寫下的奏章告訴天子的。

    正要繼續(xù)往下看，一個六七歲很是精神的男孩兒從外間跑進來，“爹爹，四哥來了。”

    韓琦抬起頭，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跟著進來了，是他的四兒子韓純彥。

    韓純彥一進來，就對著男孩兒道：“六哥，出去玩去�！�

    韓琦最的兒子韓嘉彥，熙寧元年出生，現(xiàn)在才六歲，比韓琦的好幾個孫子都要。聽了韓純彥的話，乖乖的走到外間，立刻就被乳母抱了出去。

    見著弟弟出去，韓純彥走到韓琦榻邊，“大人昨日讓孩兒查的事，兒子已經(jīng)查清了。州里出去逃荒的流民，的確回來了不少，這些天陸陸續(xù)續(xù)有了幾百戶人家�！�

    “可問了南下后的情況？”韓琦動了動身子，有些吃力的問道。

    韓純彥道：“孩兒也使人問了。只要到過開封的，都沒口子的贊著韓岡。是逃難一趟還賺了錢回來�！�

    “王介甫找的好女婿�！表n琦嘆了口氣。

    韓岡年紀(jì)輕輕，做事理政卻是朝中難得的人才。今年河北數(shù)十萬饑民南下京城，才二十出頭的韓岡竟然將之?dāng)?shù)安置妥當(dāng)，才干異，并不下于富弼當(dāng)年。

    雖然在安置流民的過程中，韓岡也不是無破綻，韓琦也聽了有好幾個知縣和御史都有上書彈劾他，但頂不過趙頊對韓岡的信任，上的彈章都留中不發(fā)，甚至將攻擊韓岡最jī烈的扶溝知縣調(diào)到了荊湖北路管酒稅去了。

    想也知道，他們的彈劾成不了事。調(diào)去洛陽修堤的一萬多流民，才一個月時間，竟然逃回三千多人，哭著喊著要韓提點去管堤防工役。有了這么多流民親口作證，天子又怎么會相信他人對韓岡的彈劾？

    又嘆了一口氣，韓琦便吩咐道：“四哥，你再去查一下，如果族中有人侵占了流民的土地，讓他們都給退回去……若是有人不愿意，就從賬上拿錢來買，是為父買他們的�！�

    “孩兒知道。”韓純彥毫不意外父親的囑咐，這等毀了家族名聲的事，其父韓琦怎么不會讓族人去做的，想想又笑道，“大人的吩咐，諒必?zé)o人敢不應(yīng)。”

    他又看了看韓琦，臉上已經(jīng)有了些疲sè，便關(guān)切的道，“大人還是多歇著，孩兒先告退了�！�

    “等等�！表n琦叫住兒子，指了指桌上，“你看看這份奏章。”

    韓純彥聽了吩咐，將字紙拿起來，邊看邊讀了起來。

    “……所以致疑，其事有七：高麗臣屬北方，久絕朝貢，乃因商舶òu之使來，契丹知之，必謂將以圖我;一也。強取吐蕃之地以建熙河，契丹聞之，必謂行將及我，二也;遍植榆柳于西山，冀其成長以制蕃騎，三也;創(chuàng)團保甲，四也;諸州筑城鑿池，五也;置都作院，頒弓刀新式，大作戰(zhàn)車，六也;置河北三十七將，七也。契丹素為敵國，因事起疑，不得不然……”讀到這里，韓純彥難以理解的停了聲，皺眉問著韓琦：“大人，真的要如此上書？”

    韓琦抬了抬眼皮，慢吞吞的道：“天子問政，做臣子豈有不答之理�！�

    遼使蕭禧從年初受命至東京索要土地，到如今，已經(jīng)是第三次來大宋。而且此次蕭禧南來，還帶來一個消息，就是遼主已經(jīng)準(zhǔn)備將女兒嫁給西夏國王秉常。

    過去，契丹曾經(jīng)嫁了一個公主給吐蕃人，如今臣服于大宋的吐蕃贊普董氈就是契丹女婿�，F(xiàn)如今，大宋在關(guān)西咄咄逼人，北朝嫁一個公主給黨項人也并不出奇。

    只是這么一來，給大宋天子的壓力就大了。西北二虜攜起手來，是大宋君臣的噩夢。王安石在旱災(zāi)、蝗災(zāi)之后，雖然依然坐在宰相的位置上，但已經(jīng)難以得到趙頊的信重，天子慌亂之下，想起了被他趕出朝中的元老重臣們，親下手詔，向韓琦問政。而據(jù)韓琦所知，富弼、文彥博、曾公亮、張方平等人，也都得到了天子的手詔。

    這可以是元老重臣開始翻身的標(biāo)志，韓純彥以為父親會以三朝宰相的身份，安定天子之心�？蓻]想到父親會這般寫。以上七條是造成契丹人生疑的原因，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以可疑之形，如將官之類，因而罷去�！�，到時候，如果契丹人‘果自敗盟，則可一振威武，恢復(fù)故疆’。

    這是自相矛盾��！

    放棄交通高麗;放棄拓邊熙河路;放棄在邊境種植用來抵擋胡騎的榆柳;廢除河北保甲;邊境諸州不再筑城鑿池;都作院和軍器監(jiān)打造兵器、戰(zhàn)車，以及河北整備軍力的行動也盡數(shù)停止。

    這一番事做下來，到了契丹人南下時，如何能一振威武？

    韓琦瞥了頭腦hún亂的兒子一眼，冷笑道：“想想王介甫是怎么與天子的？”

    對待契丹人的貪ù，王安石始終是主張強硬的對待。對于契丹人意ù重新劃定河?xùn)|地界的要求，王安石著要寸土不讓，并讓劉庠、韓縝在談判中有理有據(jù)的拒絕。

    如果天子當(dāng)真同意他的意見，當(dāng)真放心下來，就根就不需要向他們這一干被遣出在外的元老重臣問政。

    既然天子現(xiàn)在下了詔書，問政元老。可見王安石的話，對天子來，已經(jīng)沒有了服力。這個時候，便是良機。

    自太宗之后，趙家的皇帝都是這樣�？捎幸粋�膽子大的嗎？

    韓琦做了那么長時間的宰相，歷經(jīng)三朝，又曾經(jīng)親自見證過仁宗當(dāng)年與契丹談判的經(jīng)歷，早看透了趙家子孫是何般模樣！是他這等見慣了皇帝的重臣，就能看得透受命于天的那些人的質(zhì)，絕不會像鄉(xiāng)里愚民一般，將皇帝當(dāng)做神明般崇敬。

    韓琦和聲再問道：“四哥，依你之見，如果朝廷堅持不允蕭禧所求，契丹人可會南侵？”

    韓純彥想了一想，搖頭道：“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此。契丹內(nèi)亂未已，百姓饑寒待救，而遼主又是荒于政事，成天游獵于荒野間，而朝中更是jiān臣當(dāng)?shù)�。虛言恫嚇也就罷了，怎么會當(dāng)真南下侵攻？！”

    也就在熙寧五年，遼國北方大族烏古敵烈部起兵叛亂，雖然被剿平，卻依然給遼國北疆帶來極大的傷害。而去年，遼國又是國xìng的饑荒，冬天，又是雪災(zāi)，牛羊凍死無數(shù)。

    這樣的情況下，遼人怎么敢南下用兵？其實遼國君臣要得也根不是土地，而是要增加歲幣，以便度過時艱，一如仁宗朝時的那一次增加歲幣一般。

    可是天子和世人仍將契丹當(dāng)成了不是生產(chǎn)的蠻族，一旦有災(zāi)就到漢地來搶！其實遼國早就變了。韓琦看得明白，只是他可沒打算得那么透。

    韓琦笑得深沉，如同當(dāng)年坐鎮(zhèn)朝堂之上，相三帝立二主的時候一般的笑容。既然契丹人不會南下，不利用這個機會，動搖王安石和新法，又更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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