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一聲長嘆。

    除了天子，除了與契丹的爭執(zhí)，這句話不會有別的解釋。

    ‘?dāng)忱砬鼊t忿，卿姑如所ù與之’——

    ——怕契丹人理不得便惱羞成怒，所以只能為了兩國的和平安定著想，干脆從了契丹人的要求。

    真是個絕妙的邏輯。

    “韓琦要廢將兵保甲，以釋契丹之疑;富弼要天子含辱忍垢;文彥博倒聰明，沒在奏疏中多，別人都是長篇累牘，就他四五百字便交上來了，但也了河北饑荒，難以抵御遼騎。”章惇的憤怒難以遏制，用力一錘桌子，正放在桌沿的銀質(zhì)雕huā酒盞當(dāng)啷啷的掉到了地板上，“自毀長城，示敵以弱，現(xiàn)在又‘姑如所ù與之’。妥協(xié)退讓，能消得了遼人的貪心嗎？”

    “還這些做什么？！”韓岡臉上掛著霜，聲音也仿佛在冰雪里浸過一樣：“契丹不會南侵，那一干元老哪個看不出來，明著欺君罷了！富弼竟然還‘近聞陛下決為親征之謀’，朝中有哪人要天子親征了？！張方平宋遼大八十一戰(zhàn)，只勝了一次。他是板著指頭數(shù)的嗎？！”

    “道聽途都不至于！”章惇狠狠的道。

    房間的門吱呀一響，酒樓的二探頭進(jìn)來，他在外聽到了房中怒氣沖沖的聲音，又聽到了酒杯落地。但他一lù頭，頓時就是四道充滿怒火的視線釘了過來，嚇得他忙把頭縮了回去。

    韓岡滿心的怒火過了半天也沒有消散的跡象，只是怒極反笑，表面上已經(jīng)看不出一點(diǎn)異狀：“韓琦、富弼，他們回想當(dāng)年為國奔走于遼宋之間，領(lǐng)軍抵擋元昊叛軍的過往事跡，不知還愧不愧！”

    韓岡來自千年之后，不論再怎么爭權(quán)奪利，營營汲汲，對國家民族的榮辱，總是在心中有一個位置。

    來到這個傳中積貧積弱的時代后，除了早年簽訂的歲幣、歲賜之外，他卻從沒有親眼見過大宋對外卑躬屈膝的場面。而且看著皇帝，推行新法，又整軍備戰(zhàn)，的確有著振作之心。不論是在熙河路開疆拓土，還是在橫山針對西夏人展開的攻略，雖然一勝一敗，但都能從其中看到皇帝一掃積弊，改變對外軍力不振的雄心壯志。

    這一切，讓韓岡認(rèn)為后世的傳有所偏差。只是沒想到他看到的只不過是個偽裝，當(dāng)今的皇帝，外面裝飾得再漂亮，內(nèi)里還是如同真宗、仁宗那般氣短虛怯，契丹人只用了一句恫嚇之言就將畫皮撕了下來。

    韓岡其實(shí)也有了心理準(zhǔn)備，畢竟前幾月開始，就在鬧著了。還與王雱一起商定了借機(jī)行事的戰(zhàn)略。可是當(dāng)真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心里的火氣。

    “以為會拖過郊天大典之后，否則天子有何面目去祭祀天地及太祖太宗？沒想到這么快就撐不住了。郊祀之中用掉的那些錢鈔銀絹，還不如拿出來犒賞軍民，整修武備，如此才對得起太祖、太宗。”

    今年是郊天之年。冬至日，天子率百官至東京南郊，合祭天地于圜丘。這是三年一次的盛典，是國家祭祀典禮之中，排在第一位的大典。在國事中，是重中之重。賞賜百官及眾軍，并大赦天下，通常的huā費(fèi)都要在百萬貫。

    韓岡言辭之間一點(diǎn)也不客氣，甚至直接攻擊朝廷大典，章惇卻深有感觸。他長嘆著：“君憂臣勞，君辱臣死。天子受此奇恥大辱，大臣卻坐食朝廷俸祿，豈有此理，當(dāng)真是豈有此理！”

    韓岡的心中完沒有章惇的這一等感慨。此時的士大夫，由于自幼接受的教育，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點(diǎn)忠君之心，但韓岡完沒有。原他認(rèn)為趙頊值得輔佐，幾次相見，也算是留下了一些好感。可現(xiàn)在就要打上問號了。只是這個時代沒有挑三揀四的權(quán)力，讓他十分遺憾。

    “天子亂命，喪權(quán)辱國。此非臣之罪，而是天子有過。”韓岡冷冰冰的著。

    “不管怎么，愚兄都是要為此上書，而士林中必然也會有所應(yīng)對。”章惇也不介意韓岡的話，如今當(dāng)面罵皇帝的多了去了：“到時候，清議一起，看看韓縝、呂大防他們有哪個敢于聽了天子之命的。”

    韓岡跟著道：“弟也會上諫阻。這一事，太傷國家體面，也會留下后患，對日后不利。”他再嘆一口氣，“蠻夷畏威而不懷德，且ù壑難填。天子自以為的忍讓，只會被視為退讓，到時候其步步緊逼，又該如何對付？”

    過去的士林清議，基上都是跟著新黨作對的時候多，誰想到此事一出，兩邊卻是要合流了。

    這算不算‘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韓岡甚至感覺到事情的發(fā)展，當(dāng)真出人意表，甚至變得有些荒謬。不過這也是好事，當(dāng)年他與雍王爭奪周南，就是用著士林議論來壓人。如今若能借這個機(jī)會，彌合一下兩邊的矛盾，對新黨也是好事。

    只是兩人對視一眼，在對方的眼中，都是看到一絲無奈。方才的事，他們當(dāng)真會去做，但實(shí)際上的作用，也只能算是賭氣而已。上奏諫阻若是有用，就不會有今天的事了。

    不論是章惇，還是韓岡，他們在此事上的發(fā)言權(quán)實(shí)在太了，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眾位元老的功勞。除非是對付荊湖山蠻或是吐蕃人、黨項(xiàng)人，否則都是只能坐看事情一步步的變壞下去。

    “屢諫不從，家岳怕是不能安于相位了。”韓岡幽幽道，“出了這一檔子事，許多人不便彈劾天子，只能來彈劾家岳了。”

    怒火收起，他現(xiàn)在又回歸到現(xiàn)實(shí)中來。自當(dāng)日與王雱商議之后，王安石苦苦支撐了近一個月，始終抱著一絲幻想，以為能服最終天子。可如今天子主意已定，再不辭相，日后等著背罵名吧！

    章惇聞言臉sè一變，立刻點(diǎn)頭，“相公最好早點(diǎn)辭相，否則棄土辱國的罪名，必然會加在相公身上，到時候，洗都洗不掉。”

    王安石作為新黨的領(lǐng)袖人物，一直以來飽受爭議。他‘剛愎’，他‘不曉事’，他‘不恤人言’，他是不折不扣的拗相公，這些評價，幾乎都為世人公認(rèn)，但他是偽君子、真人的一干詆毀，卻沒有人去相信。

    盡管王安石他強(qiáng)行推行新法，得罪了多少官員士子，惹來了多少攻擊。但無論誰的攻擊和彈劾，都無法在他的人品道德上找到半點(diǎn)可以指摘的地方。

    道德水準(zhǔn)，是如今評價一個人賢愚不肖的主要指標(biāo)。新黨中人，只要有一定的理智和頭腦，都知道要在什么地方維護(hù)王安石這面旗幟。可以攻擊他的施政，但不能讓他的人品受到質(zhì)疑和詆毀。

    章惇也知道不能讓王安石背上割地失土的罪名，這個污點(diǎn)沾到身上后，不是那么容易洗脫的。

    “只怕外面的言論現(xiàn)在都會歸咎于家岳了。”韓岡苦笑了一下，“不能諫阻天子，來就是宰相的過錯。”

    章惇站起身，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急著道：“愚兄這就回中書去。玉昆你今日應(yīng)該留在京城吧？回去后好好勸一勸相公，要趕緊寫辭章了。”

    “弟當(dāng)然明白！”韓岡也站起身。

    人嘴兩張皮，以韓、富、文門生故舊之多，要將失土的罪名栽到王安石身上，也不是什么難事。在失去了天子的支持，王安石在高層是孤立無援，新黨根基不厚的窘境，在對契丹一事上表lù無遺。

    這時候，只有先退一步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將反對割地的態(tài)度，通過一封辭章表現(xiàn)在世人眼中，讓jiān計(jì)難以得逞。

    韓岡回京城奏事，都是照規(guī)矩住在驛館中，從沒有例外過。他行動做事，在事上也都注意著，不給人留下口實(shí)。不過他今天卻沒有去驛館，在去了開封府向知府孫永匯報(bào)了這一個月來的工作情況之后，就直接往相府去了。

    韓岡抵達(dá)相府的時候，王安石和王雱都回來了。被領(lǐng)進(jìn)書房，韓岡發(fā)現(xiàn)兩人的臉sè也都不好。

    一等韓岡進(jìn)來，王安石就道：“玉昆可是來勸老夫辭相的？”

    “岳父難道準(zhǔn)備附和天子不成？”韓岡反問道。

    王安石道，“此事老夫豈會附和，但不能不加以勸諫。”

    韓岡緊跟著就問道：“天子不聽奈何？”

    王安石臉sè一變，但又立刻道：“終究還是會聽的。”

    拗相公就是拗相公。韓岡看得出來王安石是在賭氣。而且是在跟韓琦、富弼他們賭氣。過去天子都是信著自己，可偏偏遇到大事的時候，卻又相信那一干被逐出朝堂的老臣們的奇談怪論起來——王安石不服氣。

    但旁觀者清，韓岡從這兩年來天子對王安石的態(tài)度上，已經(jīng)看得很明白，趙頊已經(jīng)不再是熙寧二年的那個王安石什么就信什么，如同學(xué)生對師長一般尊重王安石的天子了。

    他看了一眼王雱。王雱先是嘆了口氣，然后道：“大人，如今還是聽了玉昆的提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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