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坐在書桌前。

    飽蘸了濃墨的筆拿在手上，卻遲遲沒法兒下筆。眼睛是在看著桌上的白紙，但焦點卻不知落在何處。

    墨水在重力的作用下漸漸匯聚在筆尖上，章不知這樣呆坐了多久，凝聚在筆尖上的墨滴終于落了下來，啪的一下砸在微黃的紙面上，瞬息間就暈了開來。

    好端端的一張紙給落下的墨水污了，如果是作為稿紙還是可以繼續(xù)使用，但回過神來的章，將筆往硯臺上一架，就將寫壞了的紙張團(tuán)起來往地上一丟，就仰靠在椅背上。腰背弓著，完沒了尋常時候的銳氣。

    一道水簾正掛在敞開的窗前，水流來細(xì)，漸漸的變成了一滴一滴的下落。

    一場大雨剛剛過去，從屋檐上淌下來的雨水砸在檐下的青石板上，又沿著暗溝向著州衙后院的池塘流淌過去。如果在京中，此時已經(jīng)是秋色降臨，但在廣西桂州，依然是夏日的氣候，午后時不時一場滂沱大雨，讓空氣潮濕得讓人很不舒服。

    不過困擾著章的并不是桂州讓人難過的氣候，也不是眼下的戰(zhàn)局。

    雖然他緊鎖著眉頭，放在眼前的奏章草稿的稿紙已經(jīng)被廢棄了一張又一張，一團(tuán)團(tuán)的被丟在桌面和腳下，但章并沒有失敗，安南經(jīng)略招討司也沒有失敗，他不是在寫請罪的折子。

    盡管被鼓動起來的三十六峒蠻部在深入交趾境內(nèi)的時候，有幾個部族被交趾軍漂亮的打了幾個埋伏，吃了不的虧，但其他部族的成功也將整體上的損失給找補(bǔ)了回來。

    而且經(jīng)過了幾個月的掃蕩，交趾邊境往內(nèi)七八十里的地方，都已是渺無人煙，成了徹頭徹尾的鬼地。一群群溪洞蠻人如同蝗蟲一般將他們經(jīng)過的地方清洗得一干二凈，只要是能拿回來的就一起搬回來，搬不動的則一把火燒掉。用竹子樹木打造起來的房屋，在熊熊火焰中只剩下灰燼，成千上萬人在這里生活過的證據(jù)，僅余作為地基的黃土。

    而被拯救回來的漢人則有八千五百之多，除了一部分新近從邕州被擄走的，剩下的都已經(jīng)被安排去了欽州、廉州屯墾。照著慣例，由官府分給他們土地，并借出種子、農(nóng)具、耕牛和房屋，以盡快恢復(fù)兩州的元氣。

    雖其中有許多并不是真正的漢人，只是會官話；也有許多是漢人，只是他們是主動遷移到交趾；更有一些雖是被擄走，但靠著自己的雙手已經(jīng)脫離了奴隸的身份，在交趾境內(nèi)娶妻生子這也是章和韓岡不敢將他們盡數(shù)安排在邕州的緣故不過章并不在乎他們怎么想，因為被迫做牛做馬的漢兒為數(shù)更多，而且這個由官府發(fā)起的行動，也在南蠻地區(qū)確定了漢人要比蠻人高人一等的地位。

    從他和韓岡擬定的方略上講，這幾個月一系列的戰(zhàn)事，完是一個輝煌的勝利，付出的代價可以是微乎其微。

    但這個勝利帶來的結(jié)果，比起失敗，還要讓章心頭憋著一口悶氣：因為他贏了，皇宋也贏了。

    不對！

    章慢慢的晃了晃沉重的頭顱，他并沒有贏，大宋也沒有贏是‘不戰(zhàn)而勝’，更是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

    交趾上表請降！

    就在五天前，交趾來進(jìn)獻(xiàn)降表的使臣乘船抵達(dá)了欽州。欽州的百姓沒有報仇雪恨，讓章很遺憾；他們沒有選擇從陸路過來，讓章更是遺憾萬分。

    章真心想攔著交趾派來的使節(jié)，最好能剁碎了埋進(jìn)他后花園的幾株芭蕉下面。但他做不到一手遮天，交趾人只要泛舟海上，便能從廣東上岸，照樣能將降表送到東京城去。

    他只能先行下令，讓欽州將這一行使節(jié)留下來招待，自己則派人上京去稟報，看看朝堂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

    交趾的這一手做得很漂亮，繞過安南招討司直接去找宋國的皇帝。

    因為他們知道，眼下能阻止官軍滅國復(fù)仇的力量，并不在交趾國內(nèi)，而在皇宋的朝堂之上。

    章此時還不清楚豐州的異變，更不清楚已經(jīng)劃歸他麾下的一萬八千余名西軍精兵，如今只能有五千到位。

    但他很清楚，北方的情況很復(fù)雜，三國紛爭的時候，任何一方的動向都會引起局面的瞬間改換。遼國態(tài)度的曖昧不明，使得他和韓岡必須想方設(shè)法的從天子和兩府諸公的手里，把他們所需要的兵力給擠出來。

    韓岡上京后，的確按照預(yù)定的計劃做到了這一切，有兩萬精銳禁軍在手，章相信自己身邊的盟友會打多。

    交趾自立國之后，就一直擺出中華的姿態(tài)，將四鄰視為必須降伏的藩屬。不論是南面的占城和真臘，還是北面的諸多蠻部，都備受欺凌，不得不向升龍府進(jìn)貢。

    如今只要朝廷表現(xiàn)出足夠的強(qiáng)硬，以滅國為目的，這些曾經(jīng)被欺凌過的部族、國家必定會蜂擁而來，爭先恐后的一效犬馬之勞。

    可若是朝廷猶豫不定，反復(fù)無常。畏于交趾積威，可以成為盟軍的國家和部族，就會陷入猶豫和觀望之中，甚至未免后患，而反投交趾，共抗官軍。

    章再明白不過，眼下他必須盡快有一個大捷來回報給天子，讓天子認(rèn)為自己能夠給他帶去一個破國滅族的榮光，可以自豪的去太廟朝見列祖列宗，而不需要感到任何愧疚；并且可以讓王安石壓制住朝堂上的一切反動。

    也就是，他必須盡快出戰(zhàn)，而不能等著師抵達(dá)。

    但到底要不要打，能不能打，這就是章這些天來一直都沒能打定主意的原因。

    憑著先期抵達(dá)的五千兵馬，加上荊南軍和剛剛訓(xùn)練出來的新兵，到底能不能勝過嚴(yán)陣以待的交趾大軍，章心中并沒有底。進(jìn)攻和防守是兩回事，休整過的軍隊和邕州城下的疲兵也是兩回事。同一支軍隊，在不同情況下表現(xiàn)出來的戰(zhàn)斗力可以是天差地遠(yuǎn)。

    但這個決心必須要下，如果自己都猶豫不定，更別想服天子和朝堂，文字上只要稍有破綻，就會造成不可挽回的結(jié)果。

    窗前的水簾已經(jīng)不見了，殘留的雨水要很長時間才會滴上一滴下來。厚厚的云層也散去了，午后的陽光從窗外西側(cè)的屋檐下照過來，掛在瓦當(dāng)下的滴滴雨露，閃著七彩的光芒。

    章曾聽韓岡過，陽光是七色，只是混在一起才成為白光。后來在許多地方也試驗過，三棱形的水晶鏡，讓無數(shù)人親眼見證了彩虹的成因。

    如果韓岡在這里會怎么。

    章為之一笑，想都不用想的他肯定會要打！

    韓岡是自己的下屬。有這樣的下屬，作為上司，壓力就會很大。不過章不會去嫉妒韓岡所立下的累累功績，因為所有的功勞他都能占上一份。可總是占著韓岡的便宜，也許有人樂得享受，但章不會甘愿。

    士氣可鼓不可泄，若是半途而廢，日后官府在廣西的蠻部之中再沒有威信可言，而交趾這個嘬爾國就會更加張狂。從章個人的角度來，晉身西府的大門就在眼前，不推開來走進(jìn)去，他如何會甘心！

    不過在這之前，必須要將自己的意見更進(jìn)一步向天子分明白，而不是任由反對者來搗亂他安南經(jīng)略招討司的事務(wù)。這是安南經(jīng)略招討使兼安南行營兵馬都總管的工作，不能交給他人。

    主意已定，也不再取出新的稿紙起草文章，章拿過稟于天子的專用奏折，振筆疾書。一列列整齊的楷出現(xiàn)在紙面上，在奏折中將自己的心意表明。

    ……………………

    豐州的局勢影響著天下大局，但并不是，延路這里就能干脆了當(dāng)?shù)暮雎圆活櫋?br />
    種諤不想做旁觀者，成為襯托郭逵的綠葉；也不會讓橫山對面的黨項人安安穩(wěn)穩(wěn)的守在他們的寨堡城池之中。

    王舜臣終于得到了領(lǐng)軍出戰(zhàn)的機(jī)會。他的將旗還高高掛在羅兀城上，但他人已經(jīng)領(lǐng)著一千多精銳向著葭蘆川的方向潛行過去。

    這是一次盡量隱秘的行動，偷偷摸摸的樣子就算讓王舜臣自己來看，都是為了不驚動近在咫尺的西夏軍，好去支援的河?xùn)|路的戰(zhàn)局，才做出來的姿態(tài)。

    但每一個延路的將領(lǐng)都知道，為了防止延路為河?xùn)|煽風(fēng)點火，黨項人不知派了多少對眼睛潛藏在山林中。而西夏安排在左廂神勇軍司的兩萬多駐軍，早就整裝待發(fā)，隨時準(zhǔn)備截斷通往葭蘆川的道路。

    看著道路兩側(cè)愈發(fā)的顯得千丘萬壑的地勢，王舜臣知道離著他的目標(biāo)來近了。

    “該來了。”種樸突然就在旁邊著。

    王舜臣沉沉的點了點頭，離河?xùn)|來近，也來接近葭蘆川，對于西夏軍來，眼下這一段的地勢是最好出擊的地點，等過了葭蘆川就來不及了。而從消息傳遞的速度看，神勇軍司的兵馬也只能來得及趕到這一段路上。

    他麾下的將士們也都知道這一點，一個個走路時都在警惕萬分的用目光搜尋著兩側(cè)的山林。

    ‘這樣下去，再不來，可就沒力氣打仗了。’王舜臣的心中有些焦急。

    就在這時，前方的一片樹林中突的有大批的飛鳥驚起。

    王舜臣一緊手上的戰(zhàn)弓，掩在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下面的嘴角向上勾勒出了一個笑容，“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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