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zhí)們一路出了皇城，默契的相互致禮，而后便四散而去。[]
就算皇帝能動一動手指了，也不可能坐在大慶殿上，自然不會有正旦大朝會。既然不用早起，當(dāng)然是各自回去補(bǔ)覺。至于天子留下王安石些什么話，過兩天就會見分曉。
此時已是下半夜，熙寧四年的正月初一，天穹上只有星光。在御街上放鞭炮、放煙火的人已經(jīng)少了許多，不過在街頭巷口等位置，卻多了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
對于京城這一特產(chǎn)，韓岡早就是見怪不怪，騎著馬昂然而過，瞥都不瞥一眼。
“玉昆你倒是不怕冷。”章他與韓岡正好同路，羨慕的看著韓岡迎風(fēng)而行、毫不畏寒的坐姿，自個兒卻只能直往手中呵著氣，他今天帶的皮手套一點也不保暖。
“好歹弟也是北方人啊。”韓岡回頭笑道，挺直的腰背也放松了一點：“秦州在山口上，鞏州也在山谷間，到了冬天，寒風(fēng)吹得那才叫冷，京城已經(jīng)好很多了。不過子厚兄你雖是福建人，可在京城時間也不短了，早該習(xí)慣了吧？”
章將披風(fēng)裹緊了，搖著頭：“今年冬天比往年冷得多，前兩年可沒這么厲害。”
“得也是。”韓岡仰頭看天，今夜天朗氣清，澄澈的夜幕上，銀河清晰可辨，能發(fā)現(xiàn)許多尋常模糊得幾乎都看不見的星辰。
在冬至前的一場暴雪后，近兩個月時間，就只下了兩場雪。但陰天不少，一旦放晴，就是北方的寒流南下了。北風(fēng)一吹，不算很低的氣溫也能讓人冷得夠嗆。其實以今夜的寒冷，如果能有溫度計來測量的話，估計也就攝氏零下十度上下的樣子。
零下十度左右的天氣在河南一帶的冬天一年也沒幾天，但也不算稀罕，只是現(xiàn)在迎面來風(fēng)，當(dāng)然吹得冷。韓岡也不是當(dāng)真然不怕冷，只是比較耐寒。但他穿在公服內(nèi)的冬衣是特制的，雙層羊皮對縫起來，十分保暖，另外還套了一件雁絨的夾襖。膝蓋處有皮制護(hù)膝，而且還是花熊皮；手套同樣是精制的。章盡管有不輸韓岡這般穩(wěn)妥的保護(hù)，可在耐寒一項上，福建子終究是比不上關(guān)西人。
想起溫度計，韓岡就有點想嘆氣。鞏州的玻璃工坊倒是能開始為溫室提供規(guī)格的平板玻璃，玻璃燈罩更是開始批量化生產(chǎn)，但溫度計連影子都沒有。別溫度計，就是能耐火烤的燒杯、試管都沒有造出來。現(xiàn)在玻璃工坊正在努力攻關(guān)更大尺寸的平板玻璃和玻璃鏡，韓岡想要的實驗儀器，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比起軍器監(jiān)的成果，真是差了許多。
章自不知韓岡心中所想，舉起馬鞭沖前方黑黢黢的州橋指了一指，“可惜是年節(jié)，夜市擺不出來，要不然就在那里喝杯熱酒再回去了。”
“子厚兄你這么一，弟肚中的酒蟲都要給逗起來了。”韓岡笑了起來，“還有那一道旋炙豬皮肉可是難得的美味，家里做不出那等味道。”
“那家做豬皮肉的店家，玉昆你和薛子正上門給他家打過招牌后，這兩個月聽賺錢賺得來不及數(shù)。已經(jīng)在南城買了大屋了。”
“錢醇老是不是該謝我？”
“啊？”章沒聽明白。
“開封府不是又能多收稅了？就是買房的契稅也是一筆啊。”
章嗤的一笑：“……玉昆你若能從州橋夜市到鬼市子都去吃一圈，錢醇老會不會謝你那是兩，但在京的店家肯定愿為玉昆你立長生牌位。”
韓岡正色道：“京中正店利厚，腳店、食肆則要清苦得多。可在腳店、食肆中討生活的百姓卻反過來遠(yuǎn)比正店中雇工要多得多。若腳店、食肆生意好了，京城市井倒是能更安穩(wěn)了。”
“玉昆你是操著宰相的心啊，再操心一下北方如何？”章看韓岡一眼，搖了搖頭，又縮著肩膀抽起氣，“現(xiàn)在京畿都冷得這么厲害，河北那邊應(yīng)該更冷上許多，遼國自是更甚。只是比起耐風(fēng)寒，南人的確不如北人，但北人終究還是比不上北狄啊。”
韓岡笑道：“幸好戰(zhàn)場決勝，不是比的誰更不怕冷。就是遼人更耐寒，也耐不住刀箭。”
“河北軍事有郭逵節(jié)制，又有李信鎮(zhèn)守邊關(guān)，當(dāng)可高枕無憂。只不過……”
之前在寢殿中晾了趙頊一回，章心中沒底，其他宰輔其實同樣沒底，天子畢竟是天子，不過有韓岡做了保證，倒是一時都能安心。
在章看來，韓岡如今在朝堂上的地位十分特殊。在太子成人之前，他的地位幾乎不可能動搖，比任何一位宰臣都要穩(wěn)固。同時在醫(yī)學(xué)上，他的眼光可以信任。沒有他的一句天佑，宰輔們很難真正下定決心。而他身為王安石的女婿，對如今的平章軍國重事有著一定的影響力。
“只不過什么？”
“只不過愚兄最擔(dān)心的是內(nèi)部人心不齊。”
韓岡自知章的不是北方之事，只是有些話不可能明。他輕聲道：“欲要上下齊心，先得內(nèi)外同欲。如今兩府可謂是同欲齊心對遼，子厚兄又何須擔(dān)心。”他聲音頓了一下，“別的弟都不擔(dān)心，只是怕曾參政心不一。”
韓岡的這一句得直白了，只是他聲音更，到只有章能聽得到。
章來想的可不是曾布，但聽韓岡提起，眉頭就皺了起來，“曾子宣初來乍到，何況平章對其依然存有舊恨。”
“不過在京百司中，可有不少人是他舊日提拔起來的。要坐穩(wěn)東府之位，對曾參政來，當(dāng)真不是難事。”
在呂惠卿丁憂回鄉(xiāng)，曾布作為王安石的副手主持變法的三年間，是新法從初興到穩(wěn)定的三年。曾布最多時曾經(jīng)身兼十?dāng)?shù)職，變法之事，事無巨細(xì)，皆總于其手。多少新黨中堅，都是他提拔任用上來的。所以當(dāng)初他的背叛，才會讓王安石銜之入骨——對新黨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章苦笑了一下，他可不敢為曾布作保，“曾子宣應(yīng)該會顧大局吧。”
“誰知道呢？”韓岡冷笑。不同人眼中的大局可是不一樣的。要不然呂惠卿也不至于發(fā)足狂奔去追種諤。
“至少在西北局勢，并無他置喙之處，他當(dāng)也不會有何異論。”章道。
因為呂惠卿嗎？韓岡默然自語。河北那邊，他的表兄都坐鎮(zhèn)在對遼的第一線，就是唯一的河北人韓絳也不能什么。現(xiàn)在韓岡推動兩府保種諤，實則拋棄了呂惠卿，曾布那邊多會先看一陣笑話。否則幾個宰執(zhí)聯(lián)手將呂惠卿救回來，曾布也別想落個好。
“可那也要家岳不幫呂吉甫話才行。”韓岡道。
在王安石第二次拜相期間，呂惠卿雖然有所疏離，但比起背后捅刀的曾布強(qiáng)了不是多少倍。而且呂惠卿在任上一心一意推行新法，維護(hù)新學(xué)，在王安石的心目中，自己這個女婿可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能維護(hù)新法、新學(xué)的政治繼承人。
“之前在殿上，平章也沒幫呂吉甫話。”章正著話，突的咦了一聲，在馬背上坐直了身子，仰頭看著東北面：“那邊是不是走水了？”
韓岡順勢望過去，遠(yuǎn)處紅光一片，隨著風(fēng)，還有敲鑼打鼓的聲音隱隱傳來，當(dāng)真是起火了，“還真是走水了。錢醇老今夜別想安生了。”
“哪年年節(jié)時，開封知府能安生的？最苦不過冬日!”
韓岡和章得輕松。冷的冬天，失火的幾率就大。入冬后的這幾個月，隔三差五就是一場火，都是見怪不怪了。而且京城的火災(zāi)
“將作監(jiān)就在那個方向上吧？”章的臉色又是一變。
韓岡搖搖頭，“哪里那么容易燒到將作監(jiān)……”
可雖是這么，但兩人的心情也不再那么輕松，各自點起家丁，派去起火的地方打探消息。待騎手飛奔而去，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嘆道：“幸好不是軍器監(jiān)。”
停了一下，章又道：“曾子宣的參政府就在那邊吧？”
……………………
曾布剛進(jìn)家門，妻子魏玩迎了上來，“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天子有沒有話吩咐，當(dāng)然就回來了。”
魏玩跟在丈夫身后，“不是官家病好了嗎？”
“不過是能動動手指而已。”進(jìn)了屋，曾布在火盆邊舒展幾乎凍僵的手腳，“又不是能坐能，還能怎么樣？”
“就為了這件事，將兩府都招進(jìn)宮中？”
“不止兩府，還有一個韓岡。”提到韓岡的名字，曾布的眼神就冷了下來，“韓岡現(xiàn)在可不簡單。他要保種諤，章、薛向都跟他站一邊。蔡確與其一個鼻孔出氣。甚至韓絳也給他穩(wěn)住了。”曾布大事事從來不瞞著妻子，方才在宮中耳聞目睹的一切都倒了出來，“張b有他沒他都一樣，為夫都只能附和。”
魏玩能聽出曾布話中之意，失聲驚道，“難道官家的病……”
曾布沉聲：“韓岡是天佑。”
魏玩臉色一變：“也就是非藥石所能挽回？！”
曾布搖搖頭，韓岡的話可以這么理解，但他若不承認(rèn)也找不出毛病：“別亂。”提醒了妻子一句，他又笑道，“反正呂惠卿這一回有難了。”
夫妻倆正著話，突然外院一陣嘈雜喧嘩，治家嚴(yán)謹(jǐn)?shù)脑疾豢斓耐饷妫幻叶〉沧驳臎_進(jìn)來，急聲叫道：“參政，對街的宅子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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