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夜色中,兩駕馬車駛?cè)胍粭l不起眼的巷弄,馬車豪奢寬大,就愈發(fā)顯得巷弄逼仄狹窄″樊城作為青黨的老巢,富貴兩字涇渭分明,富埒王侯如王林泉之流,由于沒有家世和功名傍身,即便在城內(nèi)有宅子,也都不場,而勛貴如有一位上柱國做家族中流砥柱的陸家,就跟其余家族一同大隱隱于市在這條巷弄兩旁,他們的宅子,幾乎與皇族宗親府邸規(guī)格相等,而王林泉在姥山上的正門,不管如何氣派,也僅是富運(yùn)家的宅門而已,稱不上府門。而這條在被青州百姓稱為羊房夾道的胡同,權(quán)貴林立,除了香火鼎盛的陸家,朝廷六部侍郎里最年長的吏部侍郎溫太乙,和手握一州軍權(quán)的青州將軍洪靈樞也都相互毗鄰,正是這三大青州豪門,抱團(tuán)支撐起了當(dāng)初那個在廟堂上可與張顧兩黨同庭抗禮的青黨,可惜成也三姓,敗也三姓,隨著陸溫洪三位老供奉的離心離德浮出水面,青黨便不復(fù)存在,鳥獸散入其余勢力。其余列第于此的高門,亦是樹倒猢猻散,紛紛另擇高枝依附,人心再難聚。
若有人能就近細(xì)觀,就會發(fā)現(xiàn)門檻跟品秩府邸主人身份相符,比較尋乘家要高出許多,這里頭的規(guī)矩不可逾,世人所謂的門當(dāng)戶對和鯉魚跳龍門,由此而來,而羊房夾道上又以陸家府門最為市井津津樂道,當(dāng)年建府,兩扇大門,是直接雕樹而成,然后做成房門搬運(yùn)而來,這才再裝上,這樣的巨樹,注定兩人合抱不及,陸家的門檻之高,據(jù)高到許多稚童都要攀爬而過。老百姓往常對羊房夾道只能繞道而行,完沒法子靠近這條巷弄,也就更沒有能耐去陸家門口一探究竟。
府門臺階下站著一位雙眉雪白的慈祥老人,提了一只竹篾燈籠,燭光微微搖動,映照著老人那張和善臉龐熠熠生輝,花甲之年已算高壽,老人竟是八十歲高齡。身邊嫡長孫也快到不惑之年,男子相貌清雅,身上還穿著華美的四品文雀錦緞官服,他就是一員素有美譽(yù)的清官良吏,可臨近年關(guān),事務(wù)繁多,這些日子除了升堂坐衙,還要參謁上司官員,應(yīng)酬郡內(nèi)同僚,更有治下年輕士子登門請教學(xué)問,都是瑣碎卻又不可疏忽的頭疼事情,原今晚要挑燈通宵處理一大堆薄書文案,府上家丁臨時通知老祖宗要他趕回家里,陸東疆這位太溪郡郡守只好來不及換下公服就匆匆趕回。陸家未來的家主望向巷弄盡頭,轉(zhuǎn)頭聲詢問爺爺是否由他代勞拎住那只燈籠,昔日青黨主心骨的老人搖了搖頭,老人并沒有跟這個嫡長孫誰要深夜登門拜訪,打就懼怕這個爺爺?shù)年憱|疆不敢多嘴,這種敬畏,一直綿延到了有陸擘窠之稱的陸東疆而立之年,直到這兩年去了太溪郡當(dāng)一郡父母官,勉強(qiáng)算是外放任官,才略有好轉(zhuǎn),不至于老人每次當(dāng)面問話就直打哆嗦,生怕老人輕視了自己。怪不得青州名士陸東疆如此沒有男子氣概,委實(shí)是他的爺爺太過功成名就,僅是與當(dāng)今首輔的恩師在前朝一起組閣這一樁事,就已經(jīng)足夠讓人敬若神明。
陸家已經(jīng)六代同堂,但所有人無一例外都活在老人的功蔭庇護(hù)下,恐怕也就陸東疆的女兒,對上老祖宗可以言笑自如,其他人都沒這份膽識。致仕還鄉(xiāng)后還頂著上柱國頭銜的老人瞥了眼巷對面的府邸,正是溫太乙那老兒的宅子,細(xì)算來,當(dāng)下一人在朝一人在野,差不多得有四五年時間沒見過面了,不見面好啊,總還能維持面上的和氣,不像跟洪靈樞那家伙低頭不見抬頭見,反倒是愈行愈遠(yuǎn),連累得原關(guān)系頗好的兩家子孫都兩相厭起來,前不久還大打出手了一次,以至于鬧到那年輕藩王那邊,那個年輕人也會做人,竟然不惜以藩王身份擺出負(fù)荊請罪的架勢,你一個隔岸觀火的青州之主,不各打五十大板就罷了,何罪之有?古稀之年還能留在京城,經(jīng)郴日沒夜為君王謀太平,還不覺得累,這會兒老人是真真切切感到有些疲倦了—頭看了一眼儀門上的門環(huán),陸費(fèi)墀自嘲一笑,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那么多次膽戰(zhàn)心驚的取舍,才換來這么一個不輸公侯的綠油獸面錫環(huán)。
陸東疆見爺爺有些罕見的意態(tài)闌珊,就發(fā)忐忑不安≡問這幾年主政太溪郡,不敢懈怠,人情往來也無紕漏瑕疵$今朝廷大刀闊斧,大興科舉,轄境內(nèi)多位與他有師生之誼的士子都進(jìn)士及第,在陸東疆捫心自問之時,老人突然提了提手中燈籠,輕聲道:“這玩意兒有個法,工俗,是講一旦造工太過繁復(fù),失去原味,就過猶不及■人也是一個道理,誰都不厭惡一個八面玲瓏的人物,可誰都不好會真心實(shí)意跟這種人成為知己,就更不會患難與共,想要與人相處融洽,總要知道那人的一兩件糗事一兩個把柄才能舒心,才能放心。你在太溪郡,不是沒做好,是做得太好,已經(jīng)木秀于林。咱們陸家的長孫媳婦人不壞,雖是戶人家出身,到了這里以后卻能夠持家有道,她不喜你沾花惹草,是人之常情,你愿意與她相敬如賓,更是好事,可因此推掉那些風(fēng)月場合的應(yīng)酬,與整個官場格格不入,你真以為那點(diǎn)表面上的清譽(yù),離任時的一兩柄萬民傘,就能讓你踩著別人升官啦?須知如今咱們陸家在青州已經(jīng)無法一言九鼎,以后也只會每況愈下,有爺爺在世一天,一切還好,等哪天我閉眼了,你這般舉世皆醉你獨(dú)醒的作態(tài),無異于四面樹敵,你興許自認(rèn)是好官好人,仰俯皆無愧,可你爹走得早,幾個叔伯也不爭氣,爺爺扶了他們大半輩子也沒能扶起來,別出力,能不拖后腿就殊為不易,日后既然是由你當(dāng)家,難免要像儀門之后的那道影壁,獨(dú)當(dāng)一面,為這個家族擋去所有污穢,你就不能再像今天這樣想當(dāng)然了。”
很少跟子孫長篇大論的老人歇了歇,神情蕭索。陸東疆臉色慘白,大冬天汗流浹背,官服后背被汗水浸透。
未見馬車,先聞馬蹄。
陸費(fèi)墀輕聲感慨道:“官官相護(hù),這四個字不好聽,卻道出了為官的真諦,如今青黨三姓勢同水火,各奔前程不,還要官官相輕,如何能走得長遠(yuǎn)。青州這盤棋,爺爺已經(jīng)無力回天,該拿到手的好處都拿到手,很難再從溫太乙洪靈樞兜里搶什么,爺爺尚且做不到,虎口奪食的事情,你們更不行。可爺爺在死前還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你們帶到另外一張棋盤外坐下,那兒落子不多,大有余地。不像舊棋盤上的犬牙交錯,錙銖必較,即便陸家氣力不濟(jì),可是陸家子孫因此也不至于餓死。”
陸東疆曾經(jīng)在春神湖上跟老人一起與北涼褚祿山密晤,雖然沒有參與談話,但以他的處世智慧,還是足以抓住兆頭端倪,何況陸丞燕秘密返還了一趟北涼,只是陸東疆不愿深思,北涼寒苦不,關(guān)鍵是勢如累卵,陸東疆生于安樂,習(xí)慣了旱澇保收的太平日子,哪怕女兒有可能成為藩王側(cè)妃,也是從不覺得有什么榮耀,一時歡愉換來滿門抄斬,陸東疆幾次都嚇得半夜驚醒,卻又不敢質(zhì)疑爺爺?shù)闹鲝垺?br />
隨著馬蹄聲來清晰,陸東疆鼓足勇氣,咬牙道:“爺爺,在舊棋盤上,陸家哪怕江河日下,好歹還能寄希望于以后出現(xiàn)一位國手去奪回失地,可換了那張不定哪天就要傾覆的棋盤,無論陸家下棋人是孫兒還是誰,只有滿盤皆輸?shù)南聢觯嬉獡Q嗎?”
陸費(fèi)墀瞇了瞇眼,陸東疆滿頭大汗,擦都不敢擦,一鼓作氣出心里話后頓時氣勢大減,低頭道:“是孫兒錯了。”
不曾想對這個嫡長孫不茍言笑的老人破天荒開懷一笑,拍了拍陸東疆的肩膀,“東疆,爺爺?shù)冗@一天等了很多年。”
陸東疆猛然抬頭,一臉不敢置信。陸費(fèi)墀望向盡頭昏暗的羊房夾道,欣慰道:“一味崇古要不得,作詩做人都一樣。你如果這輩子連對爺爺一個不字的膽量都沒有,爺爺閉眼的時候,會很失望。爺爺之所以對燕兒青眼有加,就是她比你們都聰明識趣,知道什么時候該點(diǎn)頭,什么時候該搖頭。爺爺這輩子在京城輾轉(zhuǎn)三部,被那么多人跪過,其中很多人如今都做上了六部尚書,你溜須拍馬的言語,爺爺聽了多少?要是赴京,便是碧眼兒也會以禮相待。溫太乙和洪靈樞怎么跟你爺爺比?更別其中一個還得跟張巨鹿搖尾乞憐。一個人燕窩魚翅吃多了,不經(jīng)意吃上一吃家常菜,只會尤為胃口大開。不過話回來,爺爺?shù)搅诉@個歲數(shù),難免老眼昏花,你要五十步外站著誰,爺爺肯定回答不出來。可是看待時局,應(yīng)該要比你們遠(yuǎn)一些。再我陸費(fèi)墀的賭術(shù)賭運(yùn),一向不差,最后一次押注,老天爺想必多少會給些面子。”
陸東疆心胸中多年積郁蕩然一空,神采奕奕。
老人笑道:“良禽擇木,就怕大樹不牢靠,改換門庭,就怕大廈將傾。可北涼的氣象,哪里像是要頹敗了,分明是來家門興旺的局面。以往是強(qiáng)枝弱干,確實(shí)不宜攀附,可如今主干逐漸壯大,當(dāng)年?duì)敔斣诟胬线鄉(xiāng)途中,跟一個姓黃的人談?wù)撎煜麓髣荩椭灰獡蔚眠^父子接連兩次京城之行,那就值得外人去押上部身家,爺爺對此深以為然,這才有了今晚的見面,以及接下來陸家的背井離鄉(xiāng)。陸氏子弟良莠不齊,將來肯定會有人在趕赴北涼扎根以后,因?yàn)檠鄡旱纳矸萑ナ褜櫠湥氵@個當(dāng)家主的,也無須太過約束,揀迅個不堪大任的陸家人,當(dāng)做棄子,主動幫著新涼王去殺雞儆猴,北涼十有**會記下這份舊情。園內(nèi)盆景,想要好看,終歸是要裁裁剪剪的,不取舍不行,天底下沒有光得不舍的好事。”
陸東疆既是悚然又是恍然道:“孫兒定會銘記于心。”
始終提著燈籠的老人瞇眼竭力望向那駕漸行漸近的馬車,原先言語溫吞,無形中也急促幾分,“爺爺很希望以后在下一次朝政跌蕩時,陸家能有一個像爺爺這樣的老不死,去跟子孫撥開迷霧面授機(jī)宜,這便是爺爺最大的心愿。”
陸東疆突然臉色劇變,凄然道:“爺爺,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北涼?”
老人嘆了口氣,終于把手中燈籠緩緩遞向這個嫡長孫,微笑道:“陸家換了新東家,可總得有人給老東家一個交代,有始有終,這也是一種舍得。再了,清明時分,墳前空落落的,不像話。”
陸東疆接過其實(shí)分量輕巧的燈籠,卻重如萬鈞。
老人遞出去燈籠后,似有失落似有釋然。不轉(zhuǎn)頭,僅是伸手指了指背后府邸檐頭,沉聲道:“記住一點(diǎn),人在屋檐下,給人低頭做事是分,但也別忘了抬頭做人,因?yàn)檫@是咱們打從娘胎落地起就不能丟掉的分。”
老人悄悄挺直了腰桿,望向那輛馬車走下的北涼王。
當(dāng)年那個年輕將領(lǐng)在打光了錢后死活不肯認(rèn)輸,為了東山再起,跟一幫位高權(quán)重的閣老求著施舍兵馬,在滂沱大雨中一站,就從清晨站到了黃昏。
而他陸費(fèi)墀就是當(dāng)年諸位閣老之一。
手上已經(jīng)沒有燈籠的年邁老人,嘴角帶著笑意,緩緩閉上眼睛。
陸東疆大驚失色,趕緊上前扶住向后倒去的陸家老祖宗,頓時泣不成聲。
手中燈籠重重摔在地上。
人死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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