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番話,得雖然有禮,可是一與他剛才的動作配合,就顯然是在做警告。弦外之音就是——如果沒事,你就趁早走,否則可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真有些好笑。
陳更在宮里雖然發令不多,我也很少見他威勢逼人的樣子,可他卻獨有一番自內而外的傲岸氣勢,讓人不敢輕忽。整個青陽宮上下,都唯他的命令是從,又怎會有人叫他做“兒”?不知他聽了這番稱呼又會作何感想。
歲寒三友仨老頭其實也十分有趣,要不干脆就別幫陳更了?讓三老來管教管教他,不定我也好輕松一些,不必天天跟屁蟲般的跟東隨西。
更何況我還是比較看重我的命的,不想也被他們拿來當釘子在地板上釘洞兒玩。
可是那邊廂陳叔眼中寒芒一閃,一個警告的眼神向我掃來。
好凌厲的眼神!
……陳叔看來是厭極了那三個老兒。
這位陳總管事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我早有耳聞目睹。要不他也不能治理得整個青陽宮上下奴婢俯首聽命,甚至連三宮六院十八室都不敢忤逆他。我畢竟還是在他手下做事,要懲罰,他的懲罰肯定比那三老來得要更快捷直接。
我趕忙收斂了算計陳更的心思,力圖誠摯地對三老道:“但憑三位老前輩指點一二。”
竹老接過話頭,臉色仍一如既往地沉肅道:“既是品酒,就以酒為題,行文一篇。”
“這……”我聽他這么一,立刻面上犯難。
這年頭,行的都是些類似楚辭漢賦之類的文段,我雖然熟識唐詩宋詞,卻沒有那么多時間研究高古的學問。要考較我的行文,嘿嘿,不好意思,我不擅長。
竹老頭看我猶豫,捻須笑道:“梅公子該不會有什么難處吧。我想既然是陳總管事選出來的人,大概也是有些事的。”
這干瘦的青衣老頭剛才一直面色沉凝,還讓我以為他不會笑的。原來他會!只不過是趁你病要你命的那種奸險的笑。
我此時騎虎難下,心念電轉之間,已經有了定計。既然如此,那我就揚長避短。他們賦他們的楚辭,我只做我的唐詩。至于他們聽不聽得懂,接不接受這新鮮事物,就不是我能力范圍之內的事了。
陳叔,不是我不盡力,實在是我并非超人,無所不知,既然能力所限,也只好奮勇一搏。
于是我也和他呵呵一笑道:“晚輩怎會有難處?只是晚輩不敢在前輩面前賣弄,還請前輩開題。”
和氣的梅老頭聽我這么一笑,道:“這有何難,我這二哥的文采也是極好的。二哥,你就先做一文,也好助助酒興。”
竹老捻須不語,舉盞抿了一口。當他放下酒盞時,斑白的長須微動,朗聲緩緩吟誦。
我凝神細記,卻是一首楚辭體的詩歌。想來大概是賦文篇幅較長,堆砌詞語,好用難字,所以飲酒間的行令,一般還是以辭而非賦為主。
但聽他慢慢誦道:
“酒可共飲兮,不可獨藏;
其冽無雜兮,眾眾同其香;
凜然沉醉兮,散發而飛揚;
神魂若離兮,於中夜乃存;
微酩而促膝坐以待兮,童以沽取;
青旗之闌珊于燈火外兮,佳釀已觴。”
他慢慢地吟著,聲音平靜,毫無停頓地順暢,可見他雖已是垂垂老者,卻仍是文思如泉。一首辭的是夜來與朋友相聚,十分歡暢。后來因人多酒少不足飲,只好連夜讓童出門沽酒,自個兒微醉心焦等待的事情。
他誦畢之后,又自取了酒壺自斟一杯,一飲而盡。
眾人都齊聲叫好,我雖也面色誠懇地贊美幾句,卻忍不住直犯暈。
這些兮啊矣啊的,字數不羈韻律不限,主語謂語賓語不分,還夾雜著一些生詞。我雖然有些家學,卻不是擅長古文。兼且高中讀的是理科,大學讀的既不是中文專業,又不是歷史專業,所以此刻聽得還真有些不習慣。
陳叔見竹老拔得頭籌,一個勁用眼神示意我上場,卻見我仍不動聲色——其實我這哪是那么游刃有余?我只是在想著怎么拿唐詩替了楚辭,正要勉為其難地開口,林海如卻先我一步將酒盞重重往地上一頓,朗聲笑道:“前輩好文采,真是讀之順口,聞之有趣。晚輩以前倒是失敬了,禮尚往來,也請前輩為我品評一首吧。”
他前面還自稱“晚輩”,后面就改稱為“我”,傲氣得很,可見并非真正心悅誠服。不等三老提出異議,就朗聲誦道:
“嘆長空之皓潔兮,愿單騎而遠游。
惜怒水之奔逝兮,焉長歌而止流?
懷鄉遠而登高兮,獨郁結其誰語!
夜不寐而獨醉兮,望幽月乃至曙。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憂愁。”
一首辭下來,雖也是在誦酒,意境卻已經大不相同。有仗劍江湖的孤傲,有思鄉懷舊的柔腸,有夜不能寐的惆悵,還有看天地遠大的志向。
林海如來就是個樂癡。與我論樂時,曾將我鎖在他的廳內不讓我走,也不讓陳更帶我走,非要論到我困得眼冒金星,言語混亂時才放人。想不到于文,他也有獨到的造詣和胸襟。
他一邊念著,余人一邊點頭,暗自品味。他卻趁著別人細思之時,偷偷側目向我拋了一個戲謔的眼神。我失笑,想不到他還有這些花花腸子,來以為他是文癡大發,結果竟然是為我解圍來著。
他的辭做得精彩豪邁,自也得到一番稱賞。那竹老對林海如神色間已經溫軟許多。
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類文士雖然恃才傲物,卻不像武將那般常常以為自己天上地下八荒**唯我獨尊。只需見到才氣與自己相當或更佳的人,常常會引為知己。
只是那位看上去比較刻薄的竹老頭并不會因為林海如的才學而對我愛屋及烏、顏色稍霽。當他的眼睛掃向我時,已顯得更冷,想來是剛才我的猶豫不決讓他瞧了去。
“林公子的辭做得好,老朽深感佩服。只可惜,”他的話鋒一轉,面向我道,“陳宮主的伴讀是梅公子……”
言下之意就是:你甭躲在林海如后面了,反正遲早是要出來露臉的。
這次再也推托不得,我暗自吸了口氣凝定心神,才向他輕淺地一笑,繼而肅容答道:“晚輩原就不及前輩,所以聽了前輩的妙文,已經自愧不如。”
他一聽,臉上更顯鄙夷,冷哼一聲道:“那你這是認輸了?”
梅老似乎有點為我著急,松老在一旁自斟自飲,陳叔面色有點難看,林海如卻莫測高深地望著軒外的白雪不再話。
其實有林海如那一板斧的緩沖,于我已經是足夠的了。
解開束琴的薄錦,將那具絲弦古琴擱置膝頭,勾指輕挑。一個低沉的單音暗暗地響起,震蕩著蘊著酒香的空氣,純凈而動人心魄。是一種雖不成樂,卻久遠得讓人無法釋懷的聲音。
垂頭輕撥,隨著第二個單音的響起,和樂吟誦:
“酒常共飲難獨藏,
其冽無雜遠留香。
散發執杯飛魂魄,
夜話秉燭笑空壇。
夙夜坐待沽清酒,
梨花旗卸釀已觴。”
我念第一句的時候,竹老頭已經噫了一聲,第二句的時候,林海如也噫了一聲,到了最后,大家都面露訝色。
又隨手勾了一個余音,久久消散后,才抬頭笑看他們,問道:“大家為何如此驚訝?”
“這是……”竹叟有些猶疑地問道。
“正是前輩剛才所作的那首辭,晚輩將它改成了詩。”
“詩?可是遠古之時,流傳于民間的風、雅、頌的那種古韻詩歌?可是聽著卻又不十分相像。”
自然不一樣。他的詩,是詩經里那種無韻有律、發自內心的最簡短的文句。我的詩卻是講究押韻駢文、首頷頸尾的唐詩。
灑然笑道:“卻不是那種詩。這是晚輩模仿古時詩章行文而創的一種文體,講究押韻,不用難字。”
這時還沒有規定詩的行文規范,那我只好厚顏無恥一下,就是自創的吧。
“原來是公子自創!”竹老聽得神情大變,頓時鄭重地道,“讀之朗朗上口,配樂吟唱獨有風味——果然有點門道。其實老朽也總覺得,辭雖意蘊悠長,可惜無意義的字詞太多,顯得冗雜;賦文雖然繁華,卻過于講究駢四驪六,多用生僻字,讀之生澀難解。想不到公子竟然能別出機杼。如果不是有了極深的文學造詣,又怎能自成一家?老朽不才,甘拜下風。”
我暗笑,這竹子老頭看上去刻薄冷漠,其實不然,只是因為我們沒談到他感興趣的話題。真個文癡!
恐怕他是喜歡煮茶的茶派,可是這回與松老梅老同來,他自己偏偏又看中那些敬老先賢的美德,所以只好悶悶不樂地喝些黃酒,只能就些看不順眼的名目發發牢騷吧。
松老只是慢慢細細地抿著酒不話,如今見竹老剛與我交手一合就自認不如,趕緊放了酒盞,呵呵笑道:“梅弟年紀輕輕就能自創文體,自然是了得。可是如果只有空架子,卻華而不實,沒有內容,也不能就是上乘之作。不如弟再多做兩首,咱們一同品評品評,再定高下。”
林海如正想反駁,我屈指輕挑,勾了一個短音。他素來知我琴意,立刻止了話頭,訝然向我看來,我只輕輕頷首讓他無需擔心。
這回也不用動琴,轉目四顧,聽雪軒中寂靜無聲,唯有軒外颯颯的落雪和地灶里劈啪作響的燒柴。
思索了一下,緩緩誦道:
“臥閣聽吹雪,
薄暮西山寥。
舉酒看遠路,
歸劍映長霄。”
這一首即興作的五言絕句頗有寂寥人間歸隱江湖之意。我雖不是江湖人,卻看慣武俠江湖事,只頓了一頓,思如潮涌。穿過竹簾望去,遠近都是一片白皚皚的世界。漫漫冰雪中,唯那泰山高聳而上,似摩天巨柱,不由想起電影里那首恣意徜徉的笑傲江湖之曲,豪氣更生,于是手指復又盤轉撩撥,誦道:
“迷眼亂看遠峰巔,
寥夜不歸醉人間。
但得懷中半壺暖,
何懼生死上青天。”
第一首詩是我改自竹老的辭章,剛才那兩首算是我年少無知的張狂,但以上畢竟只是某鄒YY出來的產物,在詩中并非上品。
可最后一首壓軸,我決定讓他們見識真正的唐詩的博大精深。
其實只要三老認可唐詩的形式,我又何愁他們不服?他們敢不服李白杜甫白居易?敢不服孟浩然杜牧李商隱?大不了我把唐詩三百首都弄了來,看誰敢不服!
轉念間,五指輕按,五指輪撥,琴音一動,嗓音漸高,只把胸中一股氣都釋了出去,隨曲唱道: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青梅煮酒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酒半稠,琴停奏,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昔時行舟送伍子,風蕭蕭兮暢天涯。
尉遲三盅笑馬前,送友邊關共歲卒,
四海行路無疆界,徑須沽取雪中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首《將進酒》是我中學時最喜的詩歌,李白的豪氣在詩中蕩氣回腸。同是吟酒,已將竹老、林海如和我的幾篇打鬧比得沒了地位。
只是這里沒有岑夫子,沒有丹秋生,也沒有陳王曹植,沒有平樂宴會,所以我也應景地改了幾句。
開始時只是緩緩淺唱,到得后來發嘹亮豪邁,最后一個音節重重一頓,余音裊裊,仿若黃河之水仍轟鳴于耳。
曲罷。
轉眼看向三老,竹叟已經感動不能自持,梅老笑吟吟地看我,松老則點頭道:“果然少年出英雄,我們無顏留于此地,但已經是不枉此行,也好回去復命了。”
我微笑道:“前輩過譽。晚輩之所以能有此文章,只是因為想通了一個道理。”
竹老聞言大奇,巴巴地問道:“不知是什么道理?竟能讓梅公子于文學有如此造詣?”他已經不像剛見面時那般冷冰冰的,雖仍對我用了敬稱,卻不疏遠,看著倒有些不習慣了。
我正色道:“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辭賦原是極好,但只要能表達筆者的心情,又何必拘泥于文法格式?我們又怎能因為那些死板的規矩,妄顧了文章的靈魂?”
話鋒一轉又道:“恕晚輩僭,但宮主的尊父其實不必如此強求。須知船到橋頭自然直,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雖然學習辭賦能修飾人的素養,增廣人的學識;但畢竟有一得就會有一失。
“畢竟人生有限,人非萬能,不可能學什么就精通什么。我看宮主其實興趣不在風花雪月的文字功夫,如果硬逼他學,恐怕只會事倍功半。不如讓宮主自己研究自己所好,因循利導才能事半功倍。
“有一句話還請轉告宮主尊父,因材施教才是教養孩子的最佳方式。”
完這番話,我來覺得那青陽宮主不再像初見時那般威嚴。雖然他應該已經二十好幾的年紀,可我卻逐漸覺得他來像仍需長者管教的頑皮孩。
松老頭捋著長長的銀須,朗聲笑道:“黑貓白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哈哈,我松老兒虛長了數十載,竟然才明白這么一個極其有理的道理。嗬嗬,因材施教,因材施教啊!”
啊!幸好這個時代沒有知識產權保護法,否則我都不知道要被判成什么樣子去了。
###########################斜陽若影引用##########################
狂言在林海如的辭中,引用了屈原的《悲回風》中的“獨郁結其誰語”與“惟天地之無窮兮”,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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