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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皇朝 第十三章 竹對刀,刀對竹(下)

作者/燕云藏月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nuodawy.com ,就這么定了!
    不同于水墨浸染的綿軟宣紙,炭筆要在厚實紙板上,才能將其遠勝工筆的細致描繪到纖毫畢現。

    鼓著腮,嘟著嘴,伽代子氣呼呼地揮動著蓮藕似的手臂。夾在她手指尖的竹炭筆,在白亮的紙板上撒下一粒粒黑沙。于是魚尾上翹起了鱗角,腹鰭下劃開了波濤,兩條尺長的胡須勾連著池底的食藻,三兩滴水珠濺濕了壽石假山上的仙桃。伽代子最后揚起小手,又歪著腦袋仔細望了望華清池里搖頭擺尾的紅磷鯉,然后深吸一口氣,終于落筆點睛。恰似紅鸝鳴綠了河柳,夜雨打響了芭蕉,紙上的死物突然有了活氣,只見白紙板上:半彎清池水繞著一堆鏤雕石,三尺長的魚龍彎著背脊,像是要破水而出,又似欲蟄伏而下。腮邊的闊鱗連接成厚實甲,尾根的細鱗乍起出犀利矛。眼白里是安逸的慵懶,黑仁中則是隱現的鋒豪。

    好一條華清池中的紅磷鯉,好一條白紙板上的黑龍魚。

    伽代子又認認真真地看了看自己的畫作,然后滿意地拍了拍袖口上的炭黑,“嘿”的一聲跳下墊腳的小木墩,那條馬尾辮甩得那叫一個傲嬌。

    “我畫完了,現在輪到你了!別以為莫名其妙地斷了我姐姐的刀,就以為自己頂個的厲害,我可不怕你!嚕嚕嚕~”伽代子沖著瞎眼公子扮了個豬鼻子。

    孟小夫子靜靜而立,他也沒想到這個潑辣可愛的小女娃居然畫起了亦神亦怪的紅磷鯉。仿佛是冥冥注定中,要他在她的注視下,刻出華清池里的它,雕成父親口中的她!

    如此,那便取刀吧!

    右手掏左袖,枯槐朽木為柄,玄黑鐵精為刃,正是一把刻刀。

    “嘿嘿,小夫子的小泥鰍!”陳封士是個神棍,卻不敬三清,不拜菩薩,只是將各山各洞里的各廟各觀摸了個門清。佛前地上幾層土,老君廬上幾根草,陳封士比那些侍奉神明的和尚道士都了然于心。他還是個淫才,不過倒也沒有垂涎勾欄里的野雞,或者思慕樓閣上的鳳凰,只是滿嘴的葷詞艷曲,令人覺得這廝定然不是什么好鳥。

    孟一葦的刻刀名為“小泥鰍”,不知被陳封士笑過多少回,這次當然也不會放過,“小夫子的小泥鰍,哈~哈哈哈”,笑得相當淫賤啊!

    孟小夫子離得遠,沒有聽到陳封士的賤笑,不然手中的竹竿多半會豎敲或橫掃。他此時慢慢走向池水邊緣,蹲下身來,又高高卷起袖口,將長長的手臂向水中伸去。指尖入水,卻沒有漾起一絲漣漪。

    紅磷鯉繞著小夫子修長的手指,緩緩游動;小夫子觸著紅鯉魚光滑的鱗片,輕輕撫摸。

    “呀,那紅將軍怎么不咬人,也不逃跑啊?”小七公主驚異道,平時機敏兇猛的紅磷鯉如今變成了溫順的掌中游魚。

    “是韻律,孟小夫子的手正在模仿著水流的韻律,那紅魚察覺不到從水外伸進來一只手掌,只以為是劃過身邊的水流呀!”白鉞居然感嘆著應答,此時他也不再飲酒,眼睛一瞬不移地盯著水邊的身影。

    孟一葦入水摸魚,其實只是裝裝瞎眼的樣子,不然他一個盲人,如何將紅磷鯉的頭尾理所當然地雕刻出來?做足了功夫,便從手指彈出了個波紋,紅磷鯉這才受驚溜走。瞎眼公子用綿巾吸干了手中的水漬,又將準備好的木料摸了個周全。接著,黑色的“小泥鰍”便劃開了斑駁的木紋。

    “王小雜毛,別呆在桌子下面裝鵪鶉了,快起來看看,那小女娃的畫到底怎么樣,孟小夫子的勝算大不大?”秦伯集是名副其實的武道癡客,倒也是貨真價實的粗鄙莽夫,他不懂分辨畫作的優劣,只是看到小女娃的畫中魚,與太清宮里的池中鯉,實在是像的離譜,所以不僅微微有些擔心自家書院的小夫子啦!

    “哪里有畫?哪里有畫?”從案子下面鉆出一頭亂糟糟的黃發。王錦之天生金發褐目,如果不是那清秀的眉巒鼻峰配上柔和的面部輪廓,倒真像是西大陸的蠻族之人。其實王氏一族的男子體貌,皆有些異于常人,例如同為書院七師之一,當世經史大家王赴墟,便是銀發兩鬢垂著黃髫,一雙碧眼燦若貍貓。王赴墟是王錦之的既師且父,王老雜毛的外號也就傳給了王小雜毛。

    今日號稱“專絕琴棋書畫樂禮茶,獨攫天下風雅七分”的王錦之,本來是書院一行應付文比的不二人選,可惜一杯黃湯入腹,他便將一身雅氣抖落個干凈,甚至鉆到案下夢起了春秋。此刻被秦莽夫喊醒,腦袋里仍是群峰采蜜嗡嗡作響,但較之剛才,倒也清醒了幾分。

    神棍陳這會兒還算厚道,端給王錦之一杯冷茶。水清潤喉,意涼醒腦,“七絕子”這才算是定住了飄忽的心神。

    “這是小娃娃所作的畫?”回過神來的王錦之看到立在池邊的畫板,不禁吃了一驚。“筆力稍顯稚嫩,但是畫工卻細膩到了極致,既有平面之影廓,又具立體之豐滿,還兼剎那之神韻。不想,區區島國,區區小囡,已經有如此的技藝了!”王錦之晃著滿頭的亂草感嘆道。

    “這么厲害,那小夫子豈不是要輸了?”秦伯集問得焦急。

    “小夫子會輸?要知道小夫子的小泥鰍可是很厲害的!”陳封士接得揶揄。

    “到底勝算如何?”無美食可享的劉不饞倒也心中記掛書院聲名。

    “天道循環,陰陽周轉。極者,可得鋒銳,不得圓滿!”王錦之悠悠而道,“這島國畫技似鬼魅攝影之法,確實將摹物寫實推展到了極致,這等逼真就算是我也不可企及。”他話鋒一轉,接著道,“但是,正是由于它過于追求一眸一瞬的分毫不差,反將整體散布的靈動和前后銜接的氣韻給消磨殆盡了。看這島國竹炭畫,只為看而看,雖然確實好看卻并不耐看。而看我大煜的水墨,乃是為思而看,旨在追尋畫者潛藏于中的神痕和道跡。”

    “嗨,你扯得如此玄乎干什么?就簡單地告訴我,是勝或負?”秦伯集聽得云里霧繞,他不理傳神至理,只求個輸贏明白。

    “小夫子以刀刻對畫作,本來就像是仙人騎龜和老叟釣鱉之比,技藝雖然也有相通之處,卻還是不恰切者居多。那挺厲害的小女娃姑且可算作湖中老叟,可她已經釣上了鱉,做成了菜,而且極是美味,滿可飲進一壺黃酒。小夫子當然是海中仙人,但是巨龜也非凡物,或馭或覆,還要看仙人的手段啊!”王錦之像只賣力開屏的雄孔雀,這話說得更是玄之又玄。

    “你個小雜毛,會不會說人話了,在這里賣弄什么風騷!清清楚楚的說,勝算幾何?”秦伯集終于被王錦之花團錦簇的言辭逼瘋了,一把揪住王錦之頭上的雜毛,直直喝問。

    王錦之被扯得呲牙咧嘴,“唉~,唉~,放手,快放手!勝負之分,我也看不到啊!”呵,終于漏了實話!

    陳封士這回不地道了,壞笑著又端起杯來,不過杯中不是青茶而是濁酒,趁著王錦之被制住,捏著他的鼻子,一口灌了下去。于是,王錦之又回到案下去了!

    這邊的胡鬧沒有影響到靜靜出刀的瞎眼公子,正如萬騎郎一語道中的,書院小夫子的動作似乎契合某種韻律。

    豎刀,拉出一條痕;橫刀,切斷一條紋。斜刀再卷個彎,便是一片麟。

    木屑像北風中打著旋的雪花,飄蕩在華清池蒸騰的水汽中,如飛舞的精靈。

    用指間挑起木質纖維削出來的魚龍長須,瞎眼公子用刀柄上的溝槽將其磨得更為圓潤。再拇指勾動食指,給須尖打了個卷,公子手中的三尺木雕也活靈活現了。

    一葦收刀入袖,端起刻好的作品,輕輕一拋便入了華清池水。

    池中的本尊魚龍被驚得藏在水底,而贗品木魚則隨著泉水翻涌浮浮沉沉,一會兒便被滿溢的池水推到了水簾邊緣。

    這時驚奇的一幕發生了,明明是木頭雕刻出來的死物卻霎時有了生命,魚尾巴居然猛得擺動了一下,便在身后水面敲起好大一簇水花。憑借反震的推力,木頭雕刻的紅磷鯉越過了六尺小懸崖,向著太清宮外急急飛去!

    “啊!竟會如此,難道此人手中的小刀能刻出生靈的魂魄嗎?”不少賓客心中如此驚呼。

    “小夫子也許真是仙人吧!”目瞪口呆的劉不饞對著同樣怔住的秦伯集喃喃而語。

    “不可能,世上絕無仙佛,絕無可能!”神棍陳封士則出奇的斂色嚴肅。

    “各位師長,我知曉其中機巧!”一位臉色青嫩的書院天工府講習拘謹的插言。見一眾書院的怪咖名師齊齊望向自己,年輕講習咽了口吐沫,趕緊解釋道:“其實神妙在于木頭上,小夫子選的木材叫作沉鈞蠶墓櫸,產自南疆,是沉鈞櫸和禪蠶墓一起造就的奇異之物。沉鈞櫸是一種極為致密的良木,入水即沉,不可作為造船的原材,但卻是南云苗裔搭建城寨的首選,因為密實質重雖然使它不可載人涉水,卻也令其堅硬如金鐵。別說蟲蝕鼠咬,就算斧砍刀劈也只能留下些許痕跡。可是有種小豸卻偏偏生得口器鋒利,每到作繭化蝶之時,它便在沉鈞櫸的表皮咬開一個小孔,鉆進樹心,將里面拓展出拳頭大小的洞府,再吐出粘液堵住出口,然后在里面閉起死關,化蝶則涅槃而出,失敗便沉寂而死。就像達摩洞里枯坐參禪的老僧,于是這等小蟲便得了‘禪蠶’的雅號。”

    年輕講習頓了頓,想端起案上的茶盞飲上一飲,但看到秦莽夫黑臉上漸露不耐的神色,嚇得縮回了手,也不敢再賣弄見識,接著續道,“這沉鈞蠶墓櫸,即是‘禪蠶’委身以期化蝶重生的洞府,變成了藏尸掩憾的‘木中之墓’。要說這‘木中墓’有何奇特之處?其實也不過兩點,一是‘木中藏墓’的沉鈞櫸不會再一沉到底,畢竟它心有中空,雖然不足以躍然水上,卻能隨著水流波蕩呈現上浮下潛的動態,遠遠看去,活像水中生靈。其二則是,‘腹中空’的沉鈞櫸變成了‘口能言’的‘精怪’,每到潮濕悶熱的南疆夏夜,沉鈞櫸林便會傳出間斷的鞭炮聲。這是因為木中空洞浸了水汽,天氣一熱就會不斷膨脹,最終將樹干炸裂開個口子,像爆竹一樣噼啪作響。”

    “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啊!看來孟小子的哄人手段正是仰仗這等稀奇物什吧,不過其間精妙,還要你細細講來?”原來曹老夫子此時小憩歸來,恰好聽到了沉鈞櫸和禪蠶墓的稀奇事。

    年輕見習先是對曹證道施了一禮,然后答道,“正如曹師所講,孟小夫子正是巧妙的利用沉鈞蠶墓櫸似浮似潛的擬狀,將紅鯉游水的姿態模仿的淋漓盡致。更為精絕的是,小夫子將‘蠶墓’特意留在了魚尾處,并將‘墓壁’削成薄薄一層。待木雕的魚兒入水,秋來漸熱的華清池,便似南疆的夏夜一樣,使‘蠶墓’中的水汽猛然撐破了魚尾處的細鱗,于是氣沖水花起,陡現木魚擺尾躍龍門的奇景啊!”

    這邊的書院老夫子聽完講述正嘖嘖稱嘆,那邊的書院小夫子卻看著摔碎在地的木鱗鯉默默無言。

    這木雕的魚兒,為了一躍而起,本來就已經炸斷了尾巴,接著高高升空,隨之重重落下,最后狠狠撞在盤龍的宮柱上,于是須掉了,鰭折了,只剩下圓咕隆咚的身子在地板上滾出老遠,最終撞在太清宮高高門檻上。

    “還是不行嗎?我讓你飛了起來,逃了出去,可還是不能沖出這扇門呀!無謂掙扎,粉身碎骨,你便是如此憂慮的嗎?”瞎眼公子面朝宮門,卻感受到背后一道眼神的哀傷。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還是摔壞了!”伽代子別著頭,不服氣的說道,可言語中中還是有些輸賽的沮喪。

    “代子,若再無理,回去就到女官那里領罰!”菅原瓊子點到即止的呵斥,又對低頭矗立的瞎眼公子溫婉道,“公子手中刻刀,化腐朽為神奇,我等甘拜下風!此局勝負已定。”

    第二場,刀對竹,刀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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