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園，云集居。

    “咳咳，咳咳咳——”

    老管家一進門就看見臥床的荊青蚨坐起來咳嗽，瘦弱的身子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他連忙過去將水煙壺的吸嘴塞進老爺?shù)淖彀屠�，荊青蚨深深吸了幾口奶白色的煙霧，蒼老的臉龐泛起病態(tài)的紅暈，咳嗽頓時止住了，甚至連臉上的皺紋都舒緩開來。

    “老爺，這煙不能停啊�！崩瞎芗覈@了口氣，按壓荊青蚨的后背為他理順氣息：“你幾天前出去一趟已經(jīng)傷了很多元氣了，再不吸幾口補回來，你身體扛不住的。”

    “咳咳……”荊青蚨眼神陰翳，狠狠吸了幾口奶霧，瘦骨嶙峋的右手抓著旁邊的枕頭，狠狠一抓，直接將琥珀枕抓出深深的印子：“可恨啊……可恨��！秦孝，秦孝你死的太早了！”

    老管家嘆了口氣，靜靜等待老爺發(fā)完脾氣。

    老爺嘴中的秦孝，老管家自然認識——在三十多年前的玄燭郡，秦孝可以那一代年輕人里的風云人物，年紀輕輕就外派到東陽區(qū)當東陽漕運督察使，自然而然就加入了銀血會，與各位商會會長談笑風生，荊青蚨那一代商人子弟自然更要巴結(jié)于他。

    煙草在百多年前就傳入輝耀，不過因為地理環(huán)境原因，產(chǎn)量一直不高，而且煙草的危害許多人也是知道的。凡是修煉戰(zhàn)法的武者，對這種包含有毒物質(zhì)暗害身體的植物都極其敏感，生理上精神上都會響起警報，也就只有底層平民才能毫無顧慮地吸食煙草。

    雖然也有很多人就喜歡這種令身體不適的刺激調(diào)調(diào)，畢竟也有很多人喜歡吃辣，但大多數(shù)官宦子弟都是淺嘗即止，不會大量長期吸食，就像普通人不會每天每頓都吃麻辣火鍋。

    然而那時候，秦孝帶來了據(jù)說是‘炎京’上層流行的水煙。

    水煙所需工具豪奢，吸食起來也沒有普通煙草的刺激，而且因為水煙煙草是混合了耀石，所以秦孝說吸水煙能延年益壽，很多人都信了——耀石是好東西啊，大家后頸里都有耀石芯片，多吃點耀石肯定好的！

    水煙既能攀比，吸起來也舒服，很快就風靡玄燭上流圈子，但因為花費較高，普通人反倒是難以接觸。

    吸水煙一開始也沒什么影響，過了十幾年后，當年那批天天吸水煙的煙民紛紛早逝，不少人一下子就警覺起來，馬上斷了自己的水煙。

    但斷了水煙不久后，各種不良反應就出現(xiàn)了：失神、乏力、咳嗽、精神枯竭……無論是找醫(yī)官治療還是硬撐都沒用，甚至有人因為太長時間沒有吸食水煙直接老死了。

    是的，老死！

    與上癮無關，官宦子弟大多數(shù)都是有點修為的武者，想通過毒藥控制他們并不容易——幾個有可能，但一大群人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不對勁。

    然而水煙在玄燭上層流行十幾年，暢銷至今，足以說明里面并沒有強烈毒素，甚至許多人吸了水煙后，精神和身體都越來越好——直到他老死的時候。

    銀血會老煙民可以自助控制自己不吸水煙，但戒水煙的時間長了，他們自己就會老死，而吸了水煙，反倒是能‘延年益壽’多活一段時間。

    從這個角度看，秦孝所說的倒是半分不假。

    但這些銀血會老狐貍并沒有聲張，而是找來知名醫(yī)官解析水煙，很快就發(fā)現(xiàn)問題：

    煙草本身沒有問題，頂多就損害肺部和咽喉罷了。

    水煙之所以會讓人早死，是因為里面的耀石。

    因為很少人會吸食耀石，所以沒多少人知道，吸食耀石是可以緩慢增強身體素質(zhì)和精神力的。像吸水煙這種細水長流的吸食，更是可以提升人的武者資質(zhì)，吸食十年，從R卡升級到SR卡都不過分。

    水煙能暢銷流行，的確是因為它對身體有很大好處，這點半分不假。

    但福所禍所依，身體素質(zhì)變強了，意味著細胞更新頻率更快了。本來輝耀人就命短，大多數(shù)人無病無災也只能活到五十歲知天命，而他們這生活優(yōu)越的‘上等人’，活個60歲70歲也不過分。

    偏偏他們吸了水煙，就相當于提前預支生命。

    他們20歲到40歲這段時間可謂是神采奕奕，一天睡四個小時就能精神飽滿，一個個都是時間管理大師，但這是他們預支未來的生活質(zhì)量所帶來的效果。

    當他們過了40歲之后，生命基本就到頭了，一個接著一個迅速老死。戒了水煙也沒用，因為生命活力消耗了也補不回來，戒了就死得更快。

    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xù)有規(guī)律地吸食水煙，盡可能壓榨生命潛力，茍延殘喘。

    發(fā)現(xiàn)水煙真相后，銀血會非但倒沒有禁止水煙銷售，甚至還在想方設法降低水煙價格，將其推銷到廣大平民。這種壓榨生命的水煙，對他們統(tǒng)治階層而言當然不需要，但對于那些連四十歲都活不到的平民而言，豈不是可以增加他們工作效率的興奮劑？

    而且銀血會不僅沒有宣傳水煙的危害，甚至對內(nèi)部成員也多有隱瞞，鼓勵其他成員也一起吸水煙，其用心自然不辯自明——

    我吸了，我早死，憑什么你就可以活得比我長？

    像荊青蚨，甚至連兒子都沒告訴。

    他們心里甚至會閃過這樣的念頭：其實水煙的效果都挺好，讓人在年輕壯年發(fā)揮出更多工作效率，等老了就迅速死亡，讓位給年輕人，完成一代代新老交替的換血。

    只是當他們意識到，自己就是那一代被交替的‘老血’時，你說他們對‘新血’沒有嫉妒怨恨，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不過荊青蚨雖然沒告訴兒子，但也沒鼓勵兒子吸煙。

    他們更恨的，是將水煙帶到東陽的秦孝。

    經(jīng)過調(diào)查后，銀血會愕然發(fā)現(xiàn)，秦孝其實一句謊話都沒說：水煙的確在炎京上層貴族流行，時至今日也依然是暢銷商品。

    所以最先一批上層貴族很快就老死了，現(xiàn)在的新一批貴族依然在吸食水煙，但里面有沒有混合耀石，就沒人知道了。

    而秦孝在離開東陽區(qū)后，因為在朝廷黨爭站隊錯誤，連累全家，在牢獄里就被折磨死了。

    經(jīng)過大把大把撒錢后，銀血會才調(diào)查到，秦孝背后似乎存在一個名為‘輝耀四衛(wèi)’的隱秘組織。將水煙帶給炎京上層貴族和玄燭郡，可能是隱秘組織的陰謀，但也有可能是……皇家的命令。

    調(diào)查到這里，銀血會既沒能力，也不敢繼續(xù)查下去。而他們這些第一代水煙吸食者，也只能認命，老老實實完成自己的家族使命。

    吸了幾口奶霧，荊青蚨問道：“正威他現(xiàn)在在哪？”

    “大少爺已經(jīng)離開荊園，似乎是回家了�！�

    “其他人？”

    “二少爺、三少爺、四少爺都在紫竹院，還沒離開�！�

    荊青蚨長嘆一口氣：“看來……我們荊家，到底是躲不開這骨肉相殘的命運。”

    老管家不懂：“老爺為何有此一說？大少爺向來跟其他幾位兄弟玩不開，提早離開不是很正常嗎？”

    “我特意催促他們要參加這次家族內(nèi)宴，卻又不出現(xiàn)，你以為他們不明白其中含義嗎？”

    荊青蚨咳嗽兩聲，說道：“事到如今，正威憑借《青年報》和巡邏隊獲得外界支持，更何況他本身就是嫡長子，家族里也沒多少人抗拒，可謂是大勢所趨。其他三子，頂多就是守成之輩，甚至連這都做不到——你也看過那些匯報了，他們?nèi)齻�掌管的工廠居然經(jīng)常出幺蛾子，管理的越來越差！”

    老管家斟酌語句說道：“老爺，工廠的那些事故，我覺得……”

    “你是不是想說，是其他人想陷害他們的�！鼻G青蚨冷笑一聲：“但他們就沒陷害正威嗎？正威那次被襲擊，難道真的是倚天幫鬼迷心竅？”

    “明著打不過，暗著也打不過，他們還想贏？”

    “我這次喊他們回來又不出現(xiàn)，就是給他們一個和解的機會。要么正威給他們一個臺階下，收服三個弟弟，眾望所歸坐上家主之位；要么正武他們主動服軟，放棄幻想，擁戴哥哥繼續(xù)為家族效力�！�

    “而現(xiàn)在是最壞的結(jié)果——正威提早離開，準備趕盡殺絕；正武他們暗中議事，野心不死！”

    老管家驚了，連忙道：“老奴我現(xiàn)在馬上去找大少爺，將老爺你的意思告訴他，大少爺說不定……”

    “不用了�！鼻G青蚨擺擺手：“正威對我，對弟弟，對荊家積怨太深……以他的聰明才智，他怎么可能看不出今晚這次晚宴的意義？但他不僅前幾天就假借報社事務繁忙不想前來，甚至今天我連番催促，他也只是敷衍我，根本沒有和弟弟和解的打算�！�

    老管家：“或許大少爺拉不下這個面子……”

    荊青蚨冷笑道：“面子？對于荊正威來說，面子對他是最無所謂的東西！如果他真的想獲得弟弟們的支持，絕對會裝出一副‘好哥哥’的模樣拉攏他們……但既然他沒有，就只說明一點——”

    “家主之位，他勢在必得；三個弟弟，他一個不留！”

    老管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沉默地按撫老爺?shù)暮蟊匙尷蠣敽檬芤稽c，但還是忍不住說道：“那如果讓二少爺……”

    “絕無可能！”荊青蚨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果是其他時候，正威正武誰繼承家主之位都可以，但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咳咳，天際內(nèi)亂，皇位空懸，各區(qū)紛亂……這是大爭之世，正武當一個商會家主綽綽有余，但荊家需要的，不止是家主！”

    “福德，你不應該顧慮，你要應該慶幸，因為在我死后，荊家會越來越強，荊家的名聲將會響徹輝耀，我們玄燭荊家將會深深銘刻在歷史上�！�

    “因為，下一個繼任荊家家主之位的，是一個面厚心黑、睚眥必報、心狠手辣、卻又讓人找不出半點破綻的——”

    荊青蚨咳出一口黑血，眼里爆發(fā)出回光返照的光澤：

    “梟雄！”

    ……

    ……

    “哈秋�！�

    青嵐驚訝地看著樂語：“公子，你覺得冷嗎？”

    “不是�！睒氛Z也覺得很奇怪，大熱天居然打噴嚏，難道他熱感冒了？

    “要回去嗎？”

    “不，繼續(xù)聽一會嘛�！�

    樂語他們現(xiàn)在正在大門石街的說書攤里，現(xiàn)在說書攤都不說書了，而是聲情并茂地復述《青年報》的各種文章，譬如他們面前這個說書人欒紀霸，說的就是第五期《青年報》‘知識討論區(qū)’的各個回答。

    還別說，他扮演答主可謂是惟妙惟肖，無論是革命家答主兵王答主還是朝廷大員答主，聽起來都挺像是一回事，樂語也是第一次聽這種說書，一口臭豆腐一口冰鎮(zhèn)蜜糖五花茶，聽得美滋滋。

    青嵐有些扭捏地說道：“別聽了吧……他說的這篇回答就是我寫的，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樂語瞬間明白青嵐的心態(tài)，他偶爾遇到有人朗誦自己寫的文章也會覺得不好意思，便站起來說道：“那我們?nèi)タ磩e人打牌吧！”

    青嵐笑道：“公子真的很喜歡打牌�！�

    “哎，主要是輝耀都沒什么娛樂，我除了打牌也沒什么好玩的。”樂語抱怨道：“如果不是辦報紙挺有意思，我也懶得開報社了。不過現(xiàn)在一想，辦了報紙之后，我的游戲時間居然減少了那么多，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創(chuàng)辦了《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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