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張的第一天,“人間至味”忙碌得不行,云莞原本在賬臺前看著,隨著客人多了起來,臨時充當(dāng)了跑堂的小二,給客人上酒。
便是顧庭送禮上門了,云莞也忙得只夠得著打招呼一聲,便一溜煙沒了人影,沒空跟他說話。
雖跟個陀螺似的樓上樓下,里里外外到處轉(zhuǎn),云莞也忙得不亦樂乎,每每看著入賬的銀子,杏眸如星辰一般明亮。
蕭韞之是來喝酒的,他就提這個酒壇子,靠在賬臺的柜邊,彎唇看著云莞忙來忙去,跟進(jìn)來的客人說著好話,杏眸凝光,梨渦淺淺,尤其是收了銀子進(jìn)了荷包,那財(cái)迷的模樣,便如同一只偷了魚兒的貓一般歡騰。
蕭韞之看著便笑了。
云莞再端著兩壇酒從賬臺前快步走過去時,蕭韞之最后還是沒忍住,拉了她一把,戲謔道:“小財(cái)迷,今日賺了多少銀子?”
云莞正忙呢,聞言只輕哼一聲,眼珠子一轉(zhuǎn),得意地道:“你猜呀,不告訴你!”說罷又腳步輕快地離開了。
蕭韞之不覺失笑。
顧庭咋舌不已,不免牙酸:“瞧著生意這樣火紅,哼,我香滿樓的客人今日都少了一大半了!”
蕭韞之瞥了一眼過去,不說話,唇角勾著笑意,看得來吃飯的年輕姑娘們臉紅心跳不已。
顧庭咬了咬牙,頓覺得自己跟蕭韞之先前打賭的事情實(shí)在太過草率。
不,不是他草率!是蕭扶疏就是個慣會騙他銀子的混賬!
再看人間至味如今的經(jīng)營狀況,座無虛席,甚至還有想進(jìn)來的,沒能進(jìn)來,顧公子覺得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了。
因?yàn)榈谝蝗臻_業(yè)的人多,館子里沒足夠的位置,云莞想了個主意,在寸大的紙條上標(biāo)了個號,讓想進(jìn)來吃酒卻因?yàn)樽徊粔蜻M(jìn)不來的人排號進(jìn)來,此前可以先去別的地方坐坐。
顧庭覺得,按照這樣的狀況,今日光是人間至味開業(yè)一日,便能頂?shù)蒙舷銤M樓三五日的盈利了。
“扶疏兄啊……”
顧庭這才剛剛開口,蕭韞之便知道他想說什么,淡淡瞥了一眼,道:“賭約算數(shù),我可不是你這般慫樣之人!
慫?
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允許自己被人說慫,顧庭當(dāng)即一怒,“你等著!”
說罷,也不留在人間至味了,氣勢騰騰地回香滿樓去了。
卻說顧庭回去之后,便與掌柜的研究了一番,也推出了一個打折價的活動,隱隱與新起的“人間至味”形成競爭之勢,坊間傳聞不斷,言道顧庭與云莞表面上關(guān)系和睦,實(shí)際上背后已競爭得你死我活,卻不知兩家酒樓的幕后之人,經(jīng)常坐在一起喝酒,關(guān)系頗好,合作頗深,不過此已是后話,暫且不提。
且說“人間至味”這一日開張,直至夕陽西下,集市散盡,還有零零碎碎幾位客人來下訂單,訂單已訂到十日之后,生怕過了開張的這兩三日,折價之事便過了,討不到便宜一般。
云莞看了一眼今日的賬單,對于入賬情況頗為滿意,云家人忙碌了一整日,越是忙碌,便越意味著客人多,收入便也多,生意便越好,即便忙,也是高興了一整日,臉都快笑僵了。
雖然高興,但也確實(shí)真的累,連云玉娘這樣體力好的,也早已腰酸背痛,但想到今日的盛況,也覺得一切都值了。
開業(yè)的第一日,一家人在集市散后,與廚房的師傅們一道圍成了個大圓桌,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酒菜,飯桌上笑聲不斷,因第一日開張的盛況,人人皆對接下來的生意充滿了信心,底氣十足。
人間至味留了兩間臥房在后院,第一夜由云懷禮和云懷誠兩兄弟留下看守店鋪,其余人都坐車馬車晃悠悠地回了上林村。
馬車?yán)镉淇斓男β暎S著夜風(fēng)傳了出來。
*
二月二,龍?zhí)ь^,上林村春日社日便在每年二月初二,屆時,全村每家每戶,必須至少出一人去參與春社日,祭拜土地神,為新年農(nóng)忙乞討風(fēng)調(diào)雨順,并商議開春之后的農(nóng)耕事宜,討論的都是些村里大眾一塊兒做的活,譬如修水渠之類。
最主要的原因是,前人縣丞離開之后,整個陵陽城今年廢除了嚴(yán)禁開荒的禁令,上林村已經(jīng)五六年不曾大肆開荒,村里的荒地都長滿了雜草,土地荒廢太久,幾乎無法耕種東西。
據(jù)說前幾日,周圍幾個村的村長都去陵陽城了,回來之后便帶回一個消息,官府讓老百姓自行開荒種地,今年的春社日比較特殊,各家各戶都必須派人參加。
云大伯和云承德兩兄弟一早便出門,路上行人,也都紛紛朝著一個方向過去,見到云承德兄弟,得知昨日云家在太平鎮(zhèn)上的新店開張,都紛紛送上了祝福,云大伯兄弟兩人笑著應(yīng)下了。
云承德兩兄弟出門沒多久之后,云莞也出門了,她到了“人間至味”時,后廚已經(jīng)忙碌起來,云懷禮和云懷誠正有條不紊地安排各項(xiàng)工作,今日雖不是圩日,但光是早晨來吃米粉的便有不少人。
太平鎮(zhèn)商客往來,乃東進(jìn)西出的要道,人口密集,便不是圩日,生意依舊好做。
廚師的培訓(xùn)需要時日,并非一蹴而就,云莞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在“人間至味”的后廚忙碌。
尤其前期,廚師的培訓(xùn),仍不能完全放松。
這一日,直忙到了晚間方才回去,回到家中時,卻見云承德皺眉嘆氣,云莞一問才知道,原來是今日春社議事,出了些問題。
云承德道:“因前任縣丞限制開荒,如今村里幾乎沒有可耕種田地,若是繼續(xù)這般下去,今年恐怕又是一個荒年,但開荒種地,一來農(nóng)作物收成不好、產(chǎn)量不高,這么多年過去了,大家都不愿意大量開荒,只守著一畝三分的菜園子,二來,咱們上林村的土地,確實(shí)不好種稻,往年種下去的,不是死的死,便是旱的旱,澇的澇,收成寥寥無幾,倒費(fèi)了不少種子錢!
“所以村里在為此事發(fā)愁么?”云莞問道。
“阿莞,你這段時間一直忙碌,怕是不知,今日我去議事才知道,開年之后,附近幾個村莊,聽說我們上林村的村民進(jìn)山采藥賣了好價錢,附近的村民都跟著一起進(jìn)山,最近采藥的村民收獲頗少。”
云莞這段時間一直忙這開店和釀酒的事情,倒沒關(guān)心過這個事,聞言便是一愣,但她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垂眸道:“阿爹,我從前便說過,采藥只是權(quán)宜之計(jì),山上藥材雖多,但大多數(shù)都是些不怎么值錢的藥材,長久救不了生計(jì),何況大家本也不是藥農(nóng)!
“是啊,原本村民們還為能采藥賺些家用高興開心,如今怕是難以以此為生了!
“那村民是真的不想開荒么?”
云承德無奈笑道:“能開荒種地,有所收成,豈會不愿?事實(shí)上,自前任縣丞一走,大家開荒的心思便隱隱起來了,別的鎮(zhèn)上,今年開春之后,便有人拿著鋤頭下地了,只是咱們上林村附近的土地,實(shí)在不宜種稻,也總不能靠種黃豆過日子啊,種些棉花道也能小有收成,但都比不上種糧食!
云莞抿了抿唇,在云承德的唉聲嘆氣之中,一言不發(fā)地回屋了。
她早先便想過這個問題,修筑山洞酒窖時,便也有過一個想法,做了些考察,如今,隨著新店開張,那個想法,也慢慢成型了。
她想到了那些熱情的村民,當(dāng)日她將高勝告上公堂,不明情況的村民,不顧路程遙遠(yuǎn),平日里分明害怕官府害怕得不行,當(dāng)日卻甘愿奔赴縣衙,齊齊為她請命以證清白。
還有那些,在大年三十那一日,拿著家中好物上門來感謝她的村民。
還有前些時候,直至今日,村里依舊有人,日日為她家砍柴。
一幕幕如在眼前。
雖然從前,因?yàn)樵瓉淼脑戚傅年P(guān)系,大家跟她家都不太親近,但如今,已是不一樣的。
她想起了因?yàn)榧抑袩o米下鍋被逼得自盡的村民。
想起了村里路上許多瘦骨嶙峋的小孩兒。
想起了后山那個可怕的鬼故事——因?yàn)樨毟F,不得不派除村里最年輕的姑娘去祭祀山神以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糧食豐收,最后讓人生生餓死在大山之中成為一堆白骨。
山神帶不來風(fēng)調(diào)雨順和豐年錦時,人們不懂得,求神無用,只能求己。
這些,其實(shí)都是無知,但你不能去責(zé)怪他們無知。
因?yàn)楫?dāng)生存都成為最大的問題時,實(shí)在不能去要求別的什么。
這個世界,和云莞認(rèn)知之中的所有直接,都要艱難的。
如果能改變這個村莊的困境,云莞愿意去做一些努力。
生在這樣隨時會陷入饑荒的時代,云莞覺得,自己如果能做一些事情卻沒有做,會讓她感到后悔。
人言,慈不掌兵,義不掌財(cái),不論前世今生,云莞從不認(rèn)為自己是慈義仁人,她有很多私心,有許多小算盤,但云莞卻始終覺得,有些事情,哪怕不能做出完全的改變,也不能袖手旁觀。
想著阿爹的話,再想著自己這段時間陸陸續(xù)續(xù)的一些想法,當(dāng)夜子時,云莞久久不能入睡,干脆披衣起床,就著微弱的油燈,在燈下拿出紙筆,琢磨了大半夜方才睡過去。
她不是圣人,但愿為上林村,為這個給予了她一個新的生命的村莊,開出一條生路,為窮苦了幾代人的鄉(xiāng)村,劈出一條康莊大道。
第二日一早,云莞頂著一雙黑眼圈去了“人間至味”,所幸如今“人間至味”掌事的是云懷誠,云懷誠雖然年紀(jì)小,身體不如云懷禮強(qiáng)壯,但為人熱情,八面玲瓏,能說善道,做生意比性格憨厚老實(shí)的云懷禮還要精明幾分,便是云珍兒也初顯風(fēng)頭,與云懷誠一道將人間至味打理得頗好,云莞反倒多了許多時間,做別的事情。
于是,這兩三日,云家的人便見云莞常往外跑,一回來,又鉆進(jìn)屋里,不知在鼓搗什么。
直到一日清晨,她主動去找云承德,父女兩人在屋里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便往村長家里去了。
村長年過不惑,頭發(fā)白了大半,見到云莞,尤為和氣地玩笑道:“阿莞一早上便來我家,可是有何事,莫不是你這旺門精又打上了村里的主意?”
云莞彎眸笑道:“村長,我今日上門找你,便是為了村里的事。”
“哦?”村長一愣,看了看云承德,又看了看云莞,云承德笑道:“阿莞這段時間,想了些主意,想為村民們尋一條生路,今早與我說過了,我覺得,不若讓她與村長您說一說,未必不可行。”
村長一下便來了興趣,讓云莞父女坐下,“我這幾日,也在為此事頭疼,想著如今已經(jīng)開春,村里卻遲遲無法動工,也是一件愁事,阿莞說說,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若是尋常十幾歲的少女說有什么主意能給上林村一條生路,村長是萬不相信的,但是這段時間,云家的變化,眾人矚目,全靠云莞一雙巧手和一顆靈活的腦袋,人人都說,云家阿莞,那是云家的旺門女、小福星,也是整個上林村的小福星,如今的云莞,說話的分量,并不比云承德這樣的讀書人低。
云莞雙手奉上幾頁紙張,一邊道:“這是我這幾日在村里考查做出的一份簡單的章程,我看過村里的土地,可開墾的土地,圍繞后山的山腳有一大片,雖然貧瘠干旱,并非種植水稻的優(yōu)良土地,但殊不知,這樣的土地,上天絕了上林村一條路,卻開辟了別的大道。”
村長不解:“何來大道?”
云莞緩緩笑了,少女的俏麗的臉上滿是自信與從容:“村長有所不知,后山一片,土質(zhì)疏松,若是引水得當(dāng),卻是種植高粱的絕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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