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生也一嘗翻墻的滋味,且沐府這墻竟比巫族神殿的墻還要“偉岸”許多,直讓元生心中發怵。
阿念,我這可都是為了你啊!元生暗想,一狠心,眼一閉,松開攀附在墻上的手。
……
意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出現,而是落在了一個滿是梨花香的溫暖懷抱,元生愕然:“老騙子!是你!”
他口中的老騙子板著臉,毫不留情的把他扔在地上。
元生哀嚎兩聲,指著灰衣老者,桃花眼里一片憤然:“喂!你懂什么叫憐香惜玉嗎?”
聞言,灰衣老者神情古怪,斥責道:“胡鬧!鬼鬼祟祟在此逾墻,宵小行徑,成何體統!”
饒是元寂也不曾這般斥責過元生,灰衣老者卻仍恨鐵不成鋼道:“巫族后輩,就這副德行!”
“你這人好生奇怪!”元生揉著手臂嘟囔道:“分明是你騙了我,而今竟責備起我來了。”
不過,從老者話中可知,老者確是巫族中人。
元生轉轉眼珠子,忽而有禮道:“敢問前輩隸屬于何殿?”
灰衣老者不理會元生的蓄意討好,面色灰敗道:“我已被驅逐,算不得巫族人,也算不得是你前輩。”
元生深吸口氣,笑容好比春日里的迎春花:“在被驅逐一事上,您也算得上是我前輩了。”
這小子倒也有趣!老者道:“那你且先說說你隸屬于何殿。”
“晚輩元生,曾任巫族玄武殿司祭。”元生道:“敢問前輩如何稱呼。”
玄武殿,司祭,元……這些字眼聯系起來,灰衣老者不由一僵,問道:“你方才說,你是何名姓?”
元生這回正正經經的拱手揖道:“晚輩元生,曾任巫族玄武殿司祭。”
“倒也生得俊俏。”灰衣老者枯枝似的手臂向前一抓,輕輕巧巧就把元生拎了起來,琢磨片刻又道:“只是弱了些,你不曾習武嗎?區區一堵矮墻就把你難住了?”
元生又驚又怒,抬頭看看約摸一丈半的高墻,干笑幾聲,好脾氣道:“前輩,族規明寫著,習巫者不習武。”
老者無限鄙夷道:“族規,族規!總有人明面上死守這些死物。”
元生這一刻想起了元寂,那個死守著族規,古板到了極致的人。
老者拎著元生,縱身一躍。
元生只聽耳畔風聲呼嘯,隨后人已穩穩坐在了高墻上,這感覺很是新鮮,有種飄然的快意。
“你,為何會被驅逐?”老者問道。
元生怔住,良久,露出絲懷念神色,低垂著眼,沒有聲嘶力竭的憤恨不滿,只是認命道:“錯了,便需受罰。”
老者問:“錯,怎樣的錯?”
元生木然的,透過老者,目光落在某個虛無的點上:“許是很大的錯罷,年頭太久,我記不清了。”
老者卻不信:“你當真記不清?”
當真記不清了……元生喃喃念叨著:“記不清那人身著銀白鎧甲,手持長槍,騎在馬上威風凜凜的模樣。”
老者語調緩慢道:“你確實,記不清了……。”
元生想起來意,旁敲側擊道:“前輩怎會聽從唐輕書差遣?擅用咒術,可是會受天罰的!”
“只因受了他父親恩惠。我無牽無掛,不在意什么天譴,只想還了人情,走的干凈些。”老者長長一聲喟嘆:“也算我欠了元家的債,我便為你解咒,再助你二人逃離這是非之地。”
“二人?”元生不解。
老者冷冷道:“唐清嫵非巫族之人,與我無關。”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為歡幾何……
無念漫無目的地行著。
四周是肆虐開放的曼珠沙華,猩紅若血,以一種張揚的姿態蔓延開去,與頭頂那片晦暗的天空交融在一起,是無盡的壓抑與荒涼。
無念心里似破了一個洞,空落落的,茫然無措,一總想找個東西來填滿心底那個巨大的空缺。
到底是何物?或是何人?
她抬眼朝遠處望去,瞧見遠方現出一條漆黑的河流,河岸上盤旋著碧色的火焰,就像是無處依托的孤魂。
她又瞧見河邊停著一條船,船頭立著個頭戴斗笠的男人,手里握著一支船槳,應該就是艄公無疑。
艄公面前是一隊身穿白衣的人,那些人個個神色茫然,手上掛著黑色的鎖鏈,正在排隊等候上船。
無念內心的空洞愈發大了。
“姑娘,你要往何處去?”艄公問道。
無念蹙眉,喃喃道:“我不知,該往何處去?”
艄公笑笑,朗聲道:“既然姑娘不知你該往何處,不如就上我這船,讓我渡姑娘到對岸去。”
無念終于記起自己的徒兒,于是對那艄公道:“我為何要隨你去?隨你去那對岸,便再見不得我徒兒。”
周圍立即響起“桀桀”的怪笑聲。
“你本就見不得你徒兒,因為她早已上了我這船,過岸去了!”艄公眼珠子是純粹的漆黑,黑得好像無盡的深淵,深邃中又帶一絲蠱惑:“你隨我去,就可如愿以償與她團聚。”
“你騙我!”無念厲聲道:“阿嫵分明就在我身旁!她、她一直都在!”
桀桀……桀桀……
艄公面上染上幾分憐憫,語氣凄切卻又幸災樂禍:“你莫不是忘了?你心心念念的阿嫵,已然死了,塵世中僅剩那一個,是唐清嫵。”
碧色的火焰慢慢朝無念靠攏,而周圍大批游魂臉上茫然不再,取而代之是近乎瘋狂的貪婪之色。
無念卻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無知無覺。
“放肆。”
突然傳來女子極輕一句呵斥。
艄公立刻露出如臨大敵的姿態,不甘的瞪了無念一眼,撐著船槳,帶著那些游魂慢慢向對岸劃去。
轉看漸漸走近那女子,身形瘦弱,穿著黑色袍子,上面連著的袍帽壓得很低,又戴了白玉面具遮了上半張臉,讓人僅僅能瞧見她弧線優美的薄唇,白皙瑩潤的下巴。
女子行走之際露出袍里掩著的長發,是光澤流轉的銀,且銀發極長,長及腳踝,長發尾端則用紅繩束著。
“少……君……。”無念下意識喚道。
女子常年幽居冥府,陰氣極重,陰中又帶七分煞氣,就連惡鬼也是怕她的:“阿念,按你如今這般,這場賭局你怕是輸定了。”
“賭局?”無念疑惑,反反復復念叨著:“賭局……什么賭局?”
女子偏了偏頭,惋惜道:“元寂所言對極了,她已毀了你的修為,終有一日也會害了你的性命,本君怕是會少了一位知己。”
無念抿嘴:“我不識得你,我該回去了,晚了,阿嫵許是會擔心。”
“也罷。”女子輕嘆,指尖泛起點點幽藍,點在無念額上,無奈道:“本君就再破一次例,解了你的禁錮。”
無念只覺靈臺一陣劇痛,不禁死死扣住了女子肩膀,鋒利的指甲劃破女子細膩的肌膚。
女子笑意微斂,眼角挑了挑,收回手,揮袖,吩咐到:“把人送回去。”
無念頭痛欲裂,幾次三番努力之下,才勉強睜開了眼。
遠方是一條漆黑的河流,河邊停著一條船,船頭立著一個頭戴斗笠的男人,男人手里握著一支船槳,船槳上環繞著一圈碧色的火焰。
男人高聲吟著:“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在我繼任族主后不久,外敵進犯,元生那個沒良心的就丟下我同元頡一塊守城去了。
元寂不知是否察覺了什么,也一同守城去了。
我只得元生一個友人,可他這一去就了無音訊,害得我總是為他擔驚受怕。
真是越想越心傷。
接下來我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徒兒身上。
阿爹不曾明說這孩子的來歷,他不說,我亦不問。
我替這孩子另取名為“嫵”,便是要斷了她的前塵,重新開始。
阿嫵雖為半妖,卻無一點修行的天分,只在壽命上比凡人要略長一些。而我受神明眷顧,又在元寂教導下刻苦修行,修得仙身不過是遲早的事。
我可不愿日后白發人送黑發人,于是取我的精血入藥讓阿嫵服下,算最是蠢笨亦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這法子一用就是七年,一直被我掩飾的很好,轉眼阿嫵便已然七歲有余,正是最最天真無邪的時候。
阿爹和阿娘總是不知所蹤,卻終究記得寫信給我,信中多會提及各地山水風情。
阿爹他們倒是逍遙,我卻每每覺得寂寞。
偌大一個巫族,無數族民,好似只余下我與阿嫵了。
我因此愈發寡言少語。
巫族議事廳,廳內金碧輝煌,柱上雕龍畫鳳,階上一張白玉臥榻,榻上鋪著純白柔軟的皮毛。
我便是坐在這里議事。
阿嫵聽得煩了,便在臥榻上滾來滾去,還用我的頭發在柔軟的毛皮上繞出各種各樣的形狀。為了逗我,故意裝出要滾下臥榻的樣子,大喊:“師父救命!”
我一揚手將她拉進懷里,情難自禁的笑起來。
阿嫵軟軟糯糯喚著師父,道:“這些人好生奇怪,他們低著頭不看師父,是不喜歡師父嗎?。”
我不知該如何答她。
阿嫵卻更興奮的告訴我:“師父生得很是好看,方才師父笑時,阿嫵瞧見有好幾個哥哥偷偷看了師父!”
然后阿嫵口中的“好幾個”哥哥爬了出來,跪在地上止不住的抖,高呼:“吾等惶恐,望族主恕罪!”
我道:“若今日無甚要事,便都散了吧。”
前方兩位長老面面相覷,終是上前道:“吾等今日聽到一些風言風語。”
“既是風言風語,便不用提了。”我想著要去做一碗蓮子羹。
長老又道:“是關于小主子的。”
我瞇起眼,似笑非笑地對他們道:“那我就同長老聊聊,其他人退下吧。”
“是!”
長老私語片刻,對我已是質問口吻:“小主子是如何修行的?”
“我兒時如何修行,阿嫵便是如何修行。”我漫不經心道。
“元掌殿當年可不曾以精血喂養族主!”
阿嫵不懂,睜大眼迷茫的望著我。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長老會知曉此事我并不意外。
“我兒時如何修行,阿嫵便是如何修行。”我抱著阿嫵的手越收越緊,臉上的笑容不見了,語氣極輕道:“長老,算上你們的妻兒,糊涂一些。”
兩位長老一撩衣擺跪下,額頭觸地,齊聲道:“族主,恕吾等冒犯,族主此舉是萬萬不可啊!”
“阿嫵很有天分,修行也很刻苦。”我見長老不為所動,愈發輕言細語:“再加上九族如何?長老,我很少求人。”
長老們抬起頭,老淚縱橫:“族主,不可啊!”
無論如何也不肯妥協嗎?
我緩緩地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長老,三思而行。”
阿嫵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于是摟住的我脖子,半是撒嬌半是勸架道:“師父、師父,莫要動氣。”
“長老,你們看,阿嫵多乖巧。”我說完沉默半晌,揮揮手讓他們退下。
長老們憤憤瞪了阿嫵一夜,很是不甘。
阿嫵很不安,怯生生道:“師父,我是不是做錯什么了?”
我輕聲道:“怎會。我的阿嫵最聰明,不會做錯什么的。”
這個時辰該督促阿嫵練字了,然后做一碗蓮子羹獎勵她。
無念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醒后就看到了一張熟睡的臉。
之前元生一走,唐清嫵就打了熱水來替無念凈身,事后累極趴在床沿就睡了去,衣襟有些凌亂,長發傾瀉在無念的手邊。
不可否認,唐清嫵確實有肖似韓舞那樣溫柔的眉目和漂亮的五官,可唐清嫵偏偏不如韓舞那般絕色。
“卻又哪里相似了?”無念打量唐清嫵許久,狐貍眼微瞇,無甚氣力道。
唐清嫵淺眠,一下就被驚動:“師父。”
無念伸手探入衣襟,觸及一片光潔如玉的肌膚,仍是不放心:“阿嫵,你替為師瞧瞧,這里可有留下傷痕。”
無念若是昏迷也就罷了,而今人醒著……唐清嫵自認沒那個臉皮,連連擺手道:“師父你!你、你自個兒瞧就好,徒兒可背過身去。”
無念則一臉純良無害道:“為師頸部僵硬,彎不下頭。”
“師父大可日后細瞧。”唐清嫵道。
無念的目光柔軟中帶出幾分凄凄冷冷,看似頗為傷懷:“為師不過是心急,怕自個兒破相了。阿嫵亦是女子,該能體會為師的擔憂才是。”
“師父,你并未傷及臉部,何來破相一說?”唐清嫵輕描淡寫道。
“我這人歷來愛美得緊,全身上下,不論何處留下傷痕,都無疑是要了我的命。”無念煞有其事道。
唐清嫵拗不過她,掀了一條小縫查看她的傷處,卻沒有看見傷痕,不由驚奇:“師父這傷口,怎會……半點痕跡也沒留下!”
……
不費吹灰之力取得解咒之法,元生已十分驚喜,卻不曾想后面仍有更大的“驚喜”等著他。
無念衣衫不整躺在床上,面色微紅,叫人浮想翩翩。而反觀唐清嫵,儼然是一副要強上的架勢啊!
“阿念!”元生驚呼:“祖宗啊!你箭傷才好,咒術又未解,可經不起折騰!”
唐清嫵這才意識到兩人姿勢曖昧,頗為不雅。
無念面無表情的攏好衣襟,一眼看破元生的計較,又細心發現元生手中攥著白紙,便道:“你尋到解咒之法了。”
說起這個元生就連揶揄無念的心情也沒了,凝重道:“阿念,唐輕書身旁的老者可不簡單,他寫的咒文怕是只不如你了。”
“哦。”無念饒有興致道:“只不如我?那還值得一看。”
元生將咒文遞上去。
唐清嫵自然看不懂紙上的鬼畫桃符,卻明顯察覺到無念神情由漫不經心轉為棋逢對手的興奮。
“居然會讓這種人流落在外,長老們糊涂了。”無念將白紙疊好放于枕下,看向唐清嫵:“阿嫵,你可有何疑慮?”
“師父你們口中所說的咒術,與師父傳我的天道……。”唐清嫵確實好奇。
“兩者不可混為一談,若你當年不曾跟隨唐乾離去,就該懂得。”無念看向唐清嫵,眸中是顯而易見的寵溺:“不過無礙,待這事告一段落,為師自會將這些好好傳授于你。”
“師父,你……。”唐清嫵不明所以。
無念道:“阿嫵,你身負家仇,為師助你了結。”過后,你才能好好留在為師身邊。
淺淺池塘,錦鯉成雙。
無念斜倚危欄,揚手撒下餌食,眉眼彎彎,笑看池中錦鯉爭相搶食和窮奇在水中撲騰的模樣。
窮奇若撲往左邊,無念就把錦鯉往右處引,待窮奇游往右邊,無念又故技重施把魚兒往左引。窮奇被戲耍惱了,一爪子拍在水面上,對著無念呲牙咧嘴一陣威脅。
無念低低笑出聲來。
“阿念,清嫵同唐輕書一道去了惜金樓。”元生問道:“你作何打算?”
無念指著池中的窮奇道:“元生,安逸日子太久,就連窮奇的利爪都被磨平了。”
“阿念,離族時長老們對我二人下了禁錮。十八年前你為了從唐乾手中帶走清嫵而擅用咒術替韓舞續命,結果傷及自身,飽嘗病痛之苦!”元生長嘆不已,又懊惱道:“原以為能尋得珍惜藥材替你醫治,不想卻被唐輕書那廝擺了一道!而今我們不過醫術過人些,怎能同這些武夫為敵?”
“你錯了,元生。”無念眸色深沉,意味不明道:“禁錮已解。”
禁錮已解,又能如何?元生不詢問禁錮是如何得解,只正肅道:“阿念,在塵世結下業障,你便再無退路。”
“退路?”無念道:“元生,你到底還是心存僥幸。巫族,早已容不下你我。”
手中的餌食沒了,聚在一起的錦鯉漸漸散開,偶有幾只稀稀落落的浮在水面上。
“我再不會守著那些族規。”無念淡然道:“我回房換身衣裳,許久沒見大廚,有些想念了。”
元生始終想著留一點余地,可無念如今聽不進勸告,元生就想著日后找個時機再勸她。
惜金樓。
唐清嫵覺得,這世上再無任何一個女子比自己師父更適合白衣了,那么干凈,清雅。
可唐清嫵卻不知,原來元生穿起白衣來,竟也如此俊郎不凡,同無念并肩而行,一路言笑晏晏,更為般配。
唐輕書見妹妹神色黯然,唯恐天下不亂的提醒道:“妹妹,恩師到了,你還不上去迎接?”
說來奇怪,這兄妹商討對付唐乾的事宜,也不找個雅間,反而就在大門附近坐著,匕首也大大方方擺在桌上。
樓里冷清,掌柜畏畏縮縮躲在柜臺后。
元生眼觀鼻,鼻觀心,靜待無念反應。
“掌柜的,依舊是二樓雅間,勞大廚費心做些吃食送來。”無念風輕云淡,又對元生道:“元生,你去問問唐公子能否賞臉,與我一同用膳。”
本就相隔不遠,無需傳話,唐輕書就聽的清清楚楚,當下起身拱手道:“葉大夫親邀,在下豈有不從之理。”
“阿嫵也來,我們好好聊聊韓姑娘的事兒。”
元生想,這渾水他蹚定了。
我就只剩下這漫長到無望的生命、漂泊、孤獨與等待。
我一直在等待,在一個幽靜的山谷,也許還不怎么太平。
不知等了多久,我昏昏欲睡的時候,一個滿身是血的人咣當從頂上茂密的樹叢中砸了下來,直接摔掉到我的腳邊,猩紅濕熱的血濺到我的臉上。
慢吞吞的抬手用袖子抹掉突然其來的液體,我掀起眼,對上那張血臉上大瞪的雙目,幽幽凝視了很久很久,知道我要等的人到了。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殺戮。
沉沉的天色與腥臭的血味使得我的心情更為陰霾。
我不會武,不能動用咒術,所以我選擇躲在茂密的草叢里,盤膝坐著。
周圍殘酷的撕殺,既入不了我的眼也驚不了我的神,卻令我無比厭倦。
我等的太久了……等到殺伐聲徹底停下,等到耳畔嬰兒嘹亮的哭聲越來越微弱。
以往,不止一個人斥責我的冷血無情,也不止一個人罵我無血無淚。可當我用咒術輕易取走了那些辱罵我的人的性命時,我還是心如止水沒有分毫感情。
無欲無念,無念無求。縱然在愛恨取舍、生死離別之際,也有袖手閑看的超脫氣度,正是元寂想要的。
元寂讓我習慣無欲無念的活著,讓我捧著一卷又一卷古籍,無論白晝黑夜就這么一直讀下去。
他以為這樣便能培養出一個睿智且不為紅塵所擾的巫族族主,卻只培養出了冷血又強大的怪物。
生與死,在我眼里都是淡漠的。即使有阿爹和元生的陪伴,也讓我感覺無比的沉寂和乏味。
直到我遇上了阿嫵,整個人才鮮活起來。
無論如何我都要奪回她。
于是我走進尸體堆里,腳下踏著黏黏糊糊的液體,使得我步伐不快。
這么多人,只有馬車旁的華服女子是自刎而亡。
她與前世阿嫵的相貌相似,依情形看,應當就是阿嫵今生的母親。
我獨自慢吞吞抱起她懷中唯一的活口,離去,然后頓住。
我很郁悶,很郁悶的低下頭,看著女子伸出的一只手拉住我的衣袍下擺。
就連死人也會拉我止步了嗎?
“救我……孩子……。”她開口了。
她氣力太大我掙不開,撇撇嘴不甘愿的開口:“你死絕了沒?”
她張嘴,嘶啞的聲音困難的吐出:“你說呢?”
我眨巴著眼無神的看她:“我說你已經死絕了。”
“你是打算見死不救。”
“你死絕了我怎么救?”雖然起死回生我也是會的。
“那我告訴你,我還沒死絕。”她都傷得只剩一口氣了,居然還能跟我唧唧歪歪的聊天。
我困困的合了合眼,才慢慢道:“我在等你求我救你。”其實是在等她咽氣。
她喉嚨里咳出一口血,美麗的面孔扭曲了一下,很干脆的立即道:“救命,求你救救我。”
她這人真奇怪,自己自刎了卻又求我救她。可她畢竟是阿嫵今生的母親,我想了想還是用我的心頭血救了她。
這是一種不明智且極損自身的方式,可相比之下我更怕阿嫵日后會因我的見死不救而恨我。
唉,這就是命……
在心口劃了一刀的我,以比她更為虛弱的姿態躺在尸體堆里。
我們就這樣躺著,仰看晦澀的天空。
暮色四合,遠處漸有火光。
唐門的人趕到,新任門主唐乾帶回了我們。
女子韓舞,韓光磊獨女。
韓家世代從醫,官至太醫令者更是數不勝數,韓光磊就是其中一個。
韓光磊一生受圣上恩寵,膝下又只得韓舞一個獨女,自是舍不得嫁出去,于是招了個上門女婿——唐門庶子唐坤。
待韓舞先后誕下一子一女,韓光磊自覺該享天倫之樂,于是向圣上辭官,獲準,得黃金萬兩、良田百畝,衣錦還鄉。
韓光磊祖籍蜀中,蜀道艱險,沿途又不太平。韓光磊樹大招風,惹來殺身之禍,似乎并無蹊蹺。
不過我看韓舞可不這么認為。
“那些人有意留下我和孩子的性命,黃金分毫未取,卻獨獨搶走了我韓家至寶千年血參。還不是早有預謀?”韓舞道。
我托著下頷打了個哈欠,問她:“你的夫君死了,親人也死了,你為什么不傷心?”
她放下琵琶,目光灼灼的看著我:“那你呢,你為何想要我的孩子?”
“我與你說了,你也不知。”我垂下眼,懶洋洋的問:“你何時才肯把她交給我?”
她呵呵的笑了,軟軟的靠在柱子上,笑不可抑。當笑聲逐漸自她嘴里消失時,她垂下長長的睫毛,很輕很輕道:“你猜。”
這個妖孽!
她說不想被打擾,我就特意配合唐門這九曲回廊設下陣法。
因為太久沒碰五行八卦而生疏了,陣法出了些問題,有時連我都被困在其中,旁人就更進不來了。
她說這正合她心意,除非唐乾能找到她的兒子,否則她誰都不見。
真讓人頭疼,當初我合該再補一劍送她一程的!
“葉大夫,除了醫術,你還擅長什么?”
“咒術。”
“咒術……何用?”
“何用?自然是讓人,萬劫不復。”
她眸光亮了些:“萬劫不復……你能幫幫我嗎?”
我從她眼中看出名為“憎恨”的情緒。
“葉大夫,我愿用孩子同你換。”她道。
若是阿嫵的話,明知不可為,我也要為之。
于是我給了她一把精致的小匕首,還是阿爹送與我的。
我在匕首上施了咒術,使它能囚住一個人的魂魄,但有個限制,必須得是被困者的至親才能觸動咒術。
也許我到底還是不想妄做業障。
唐乾父母雙亡,沒有子嗣,連唯一的弟弟也已英年早逝。
那咒術根本無人可觸動。
而我,如愿以償,從她手中得到了阿嫵。
我帶著孩子,去找元生,然后在峨眉山上隱居。
我同以前一樣,撫養阿嫵成人,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我已經習慣了等待,習慣了在沒有阿嫵的日子里等待,可我不知道,在擁有了阿嫵以后,等待卻更為痛苦。
我等了那么那么的久,在看得見她和看不見她的那些日子里,滿心都是怨憤不甘,折磨著自己也折磨著阿嫵。
也許正因如此,阿嫵又一次選擇離我而去,我依舊沒有挽留。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我向來順應天命,不是嗎?
春雨連綿,淅淅瀝瀝不肯斷絕,偏偏又沒個痛快,著實惱人得緊。
唐清嫵失手打翻了茶盞,滿臉愕然。
無念雙眸輕輕一斂,額上新月散著熠熠的光:“茶涼了。”
風吹樹動,明明暗暗的影映在窗上不停晃動著。
唐清嫵一陣心寒:“唐乾……他竟非我生父!為何從未有人對我提過?”
“從來成王敗寇。”唐輕書略帶無奈道,起身替無念續了一杯熱茶,又道:“爹不過是個庶子,后又入贅韓家,唐門中又有誰會為了他而得罪唐乾呢?”
唐清嫵下意識看向無念,仍是驚疑不定:“若我們非唐乾親生,他大可殺了我們以絕后患,何苦又要撫養我們成人?”
“他不夠心狠,不肯絕了唐門血脈,又怕我們兄妹報仇。”唐輕書深深看了唐清嫵一眼,目光晦暗不明:“故他多年來只傳我武術,有意讓我游歷在外。又只教你毒術,將你困在深閨。”
唐清嫵神色陰郁:“哥哥,這么多年,你為何不將真相告知我?”
唐輕書道:“這是娘答應葉大夫的。”
無念抬起頭,笑意像在水里漫開的墨汁,一點點擴大,一點點深入,最終一湖清涼的水都被染成漆黑的墨色:“是。阿嫵既是我的徒兒,我便要護著她,報仇雪恨這種粗使活有你唐輕書就足夠了。”
“此言差矣。”唐輕書道。
“唐公子文武雙全,不至于非得要阿嫵這個弱女子相助罷。”無念品一口香茗,道。
能把“文武雙全”四個字在嘴上繞一圈,硬生生繞出愚蠢之意,著實不易。元生心想。
唐輕書好脾氣的又替無念續了一杯茶,言辭懇切:“在下只是遵從先人意愿,葉大夫這般固執,于你百害而無一利。”
“我高興如何便如何,無人能夠勉強。”無念對著唐輕書挑釁道,手卻極其溫柔的按在了唐清嫵腕上。
唐輕書如鷹般銳利的目光直直的刺在無念臉上,無念不躲不閃的回望了過去,仿佛是兩把利劍劍尖相抵,誰也無法后退一步。
劍拔弩張。
唐輕書率先移開目光,道:“看來葉大夫是不肯喝在下這杯敬酒了。”
無念只笑道:“阿嫵,隨我回去吧。”
唐清嫵握著茶杯的手指收緊,有些僵硬的磕在了桌案上,唇微微的抿了起來,避開了無念的目光:“師父,若哥哥所言不假,我確是該為父報仇。”
恰巧大廚將飯菜送來,察覺氣氛不對,放下飯菜,搓了搓手就走了。
無念很平靜,執起竹筷夾了魚肉放在唐清嫵面前的小碟里,柔聲道:“用膳吧,大廚的手藝好極了。”
“師父!”唐清嫵有些急切的問道:“你可有聽清徒兒的話?”
“阿嫵,那你為何不能聽為師一句?”無念唇畔帶著萬分無奈的笑意。
那一聲極輕的嘆息像是細如牛毛的刺,淺淺的刺進了唐清嫵的心,那深入骨髓的痛感讓唐清嫵無話可說。
她又讓師父失望了。
元生喉頭滾動了一下,強自出頭打破這怪異的飯局,道:“食不言寢不語,有事我們稍后再議,如今還是先動筷罷!”
無念這回直接夾了飯菜到唐清嫵嘴邊,強硬道:“用膳。”
用過午膳,細雨依舊沒有停歇。
無念和唐清嫵共撐一傘,踩在年頭已久的青石板上,走過高高低低的屋檐。
江南煙雨便是如此,雖然行走之際不免沾染雨后泥濘,卻別有一番詩情畫意。
師徒二人掩在袖中的手緊緊交握,確切的說是無念牢牢拉著唐清嫵。
“師父。”唐清嫵小媳婦似的半低著頭,扭捏道:“你、你讓元生和唐輕書一起,恐怕不妥吧,萬一元生出什么差錯……。”
“唐輕書不會為難他的。”無念頓了頓,又悶悶道:“何況元生今日話太多了,我不喜話多之人。”
唐清嫵料想元生是惹無念生氣了,若有所思的應了一聲,繼而吞吞吐吐道:“師父……。”
“嗯?”無念微微側頭,露出困惑的神色。
唐清嫵不知不覺停下腳步,問:“既然師父與我娘并不相識,又為何非要帶我走不可?”
無念眼底光華流轉,定定望著自家徒兒,淺笑道:“阿嫵,不論前世種種,今生何樣,你都是我的徒兒。”
雨絲渺渺煙煙地飄下來,織成細密的網,而墻角處斑斑駁駁的,正是柔軟細膩的青苔。
四周一片寂靜,好像整個巷子都脫離了塵世,只有這江南煙雨,只有無念與唐清嫵。
唐清嫵整個人都僵住了,為著無念溫柔似水的眼神。
無念傾身在唐清嫵耳畔道:“阿嫵,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徒兒。”
唐清嫵臉上不爭氣地發起燙來,而無念卻睜著她那雙永遠淡然柔和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著唐清嫵。
唐清嫵被無念這飄渺目光勾得無處遁形,連手都不知往哪里擺才好。
無念將手上紙傘側著一擋,剛好將她二人身子遮住,然后將臉湊近了來,在唐清嫵唇邊輕輕落下一吻。
唐清嫵霎時愣住。
冰冷的雨絲飄過來,落到唐清嫵唇上,其上還縈繞著無念清冷的氣息。
唐清嫵的心一時被提得高高的,又跌了下來,當下一陣手忙腳亂,退開身,手指壓上滾燙的唇,四處望了望,失聲道:“師父,你、你這是!”
無念瞥了唐清嫵一眼,又將側著的傘扶正,好看的眸子似醉非醉,微瞇了起來,愉悅道:“阿嫵,走吧。”
然后無念就像那攪亂一池春水的白鶴一般,高傲的盤旋在空中,不管水面上的波紋迭起。
唐清嫵暗自一本正經的胡思亂想:“師父,你莫不是還未病愈,糊涂了罷!”
無念亦一本正經道:“我確實糊涂了許久,可如今我清醒了,就不會再做糊涂事了。”
雨停了。
唐清嫵永遠猜不透無念的心思。
無念收起傘,依舊牢牢拉著唐清嫵,一邊不急不緩的走著,一邊道:“江南不僅美食好,風景也好,阿嫵可否陪我好好看看?”
走盡這條窄巷,只見不少文人墨客在臨街酒肆吟詩作對,在不遠便是不少的輕舟畫舫在河面上緩緩行著。
唐清嫵看無念頗有閑情逸致,于是問道:“師父需徒兒去租一艘畫舫供師父游玩嗎?”
無念蹙眉:“不必了,我看見艄公,便頭疼。”
唐清嫵默然。
哪有看見艄公便頭疼的毛病?
巷子里只剩兩個大男人共撐一傘慢慢走著。
將一切盡收眼底的唐輕書感慨道:“光天化日之下,葉大夫這般,還真是膽識過人。”
“那是自然。”元生面色如常,收下這句夸獎,若有所指道:“唐公子有所不知,我巫族中人向來與眾有別。”
“是嗎?”唐輕書反問。
元生似是好心提醒:“唐公子可得小心防范。”
唐輕書知道元生指的是那位神秘老者,也知道元生故意挑撥,可向來多疑的他卻不禁留了一份猜忌:“那在下就多謝仁兄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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