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澤中，一名受傷的夜叉怪正在拼命奔逃，不時朝后倉惶回顧，傷口中的鮮血不時滴落，融入澤泊之中。
他的璞腳不斷踩踏水面，速度飛快，留下一串串的水波，但在他的身后，卻有個更大的水波分開澤水，朝他快速靠近！
“啊！”夜叉怪開始發出絕望的嚎叫，腳下也漸漸踉蹌，冷不丁間，竟被一根伸出水面的草蔓掛到，整個傾斜飛出，眼看便要摔進水中。
可就在此刻，一條偌大黑魚從水中躍起，張口咬去，咔嚓便將他從中咬成兩段，噗通噗通落入水中，鮮血瞬間彌散，將此處水泊染得一片鮮紅。
很快，從水中露出個人頭，直直朝著水面升起，手中各自拎著的正是那兩段夜叉怪的尸骸。
此黑魚名叫巨門，善使刀，妖力修為與兵刃俱佳，只是尸行翳處學那識字行文略遜，，乃是上次比試中第九。
重重的喘了口氣，巨門舉刀將夜叉怪頭顱砍下，卻一不小心牽動傷口，頓時激起了他的兇性，抓起那半截尸骸就是一通亂咬，只把肺腑內臟統統扯出，嚼碎咽下，這才稍解心頭之恨。
將人頭掛于腰間，數一數已達十二顆，巨門不由有些小小得意。
作為水族之妖，如此巨澤只若主場，他尚且受傷至此，換做其他妖物，又有幾只能斬獲這許多頭顱呢？
看看天色，已經過去了近十個時辰，想到還需一個時辰跋涉才能抵達赑屃機獸之處，巨門不由暗自罵了兩聲，想著進入前十十拿九穩，便也不在尋獵，而是找個草甸檢視起身上傷勢。
巨門受傷并不太重，但亦不算太輕。
他變化魚身的時候被扎了數十叉，換成人形，便等同用筷子在胸腹處扎了幾十下，幾達肺腑，雖不致命，卻也絕不好受。
稍稍歇息，巨門化身黑魚，復又跳入水中，開始朝著來路游去。
大概一刻鐘之后，他便到了那水澤淺處，變成人形從水中而出，開始不疾不徐的行進。
巨門非常警惕，他很清楚，以現在的情況迎戰閼逢旅中小妖決計勝少負多，即便取勝也會極大拖累自己的行程，甚至耽誤，所以早已經下定了決心，只要見到任何小妖的行蹤便立刻遠遁，決不糾纏靠近，只求返回。
突然，他聽到了隱隱的歌聲，曲調哀怨悠揚，歌聲媚態紛呈，但是卻透著絲難以覺察的詭異，悠悠蕩蕩飄蕩在風中……
“野有兮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兮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兮相遇，適我愿兮……”
（選自《詩經-鄭風》之《野有蔓草》）
巨門的身子猛地僵了，他想到了一個人，一個令所有小妖都不敢直視的人。
隨后，他的視線中便出現了一個人影，穿著白色長袍，面敷白粉，嘴里還哼著曲調的人。
屠諸！
他居然出現在了這里。
巨門想跑，但是卻不敢跑，因為他看見屠諸朝自己伸出手，勾了勾小手指，那姿勢極美極媚，透著說不出的嬌柔，卻讓他心里噌噌噌直冒寒氣。
閼逢旅兩大殺神，篯鏗與屠諸，八成以上的小妖都是死于他兩人手中，但若要真較個高下，如果非要選個人呆在一起，那么可以斷定，十成小妖都會選擇篯鏗，而不是屠諸。
因為他根本就是個瘋子。
篯鏗雖然亦殺伐果決，但他殺人卻還要講些規矩，只殺那些違反規定或者排在最后之人，屠諸卻是不然，殺人純粹隨意，甚至可能只因缺少一具尸骸講解，便能抽只小妖來殺了。
理由是，他不快活。
屠諸的快活可以饒命，不快活自然也就可以殺人。
所以，屠諸既然要他過來，巨門連半點猶豫都沒有，便立刻跑了過來，然后俯首問安。
“見過教諭。”
問安也是最近才由尸行翳授予眾妖的東西，叫做師道禮儀，平素眾妖見到教諭皆要請安，他萬不敢在此處惡了屠諸。
“嘻嘻，原來是巨門啊，我還以為是沅欽呢，”屠諸掩口笑了幾聲，直笑得花枝亂顛，眉目挑動道：“汝之幾何？”
“啟稟教諭，共計殺了夜叉怪十二。”巨門恭恭敬敬的將腰間頭顱展示出來。
“不錯，比前面幾個好多了，”屠諸笑了笑，點頭道：“我很快活。”
聽得他說快活，巨門心中立刻安穩許多，每次有這句話的時候他便幾乎不會殺人，而且偶爾還有賞賜，巨門立刻俯身行禮：“能夠讓教諭快活，是學生的榮幸。”
“巨門，你是黑魚？”
“啟稟教諭，是。”
“既如此，現身來，載我在湖中轉轉，”屠諸呡起了嘴，俏皮道：“我還沒在這片湖中游弋過呢，正好你來了。”
換做旁人，喝令小妖現出真身，怕是早已勃然，可面對屠諸卻是無人敢呲牙，巨門立刻老老實實的蹲伏到水中，搖身一變，化出巨大黑魚真身。
暗自中，巨門卻悄悄查探了屠諸的氣息，與平時一般無二，絕非小妖變化，他這才搖動著腦袋將魚鰭舉起，恭迎登背。
“果然聽話，真乖，”屠諸贊了句，這才款款而來，踩著鰭翅站上了首腦，喜色滿面，“走吧，隨意轉轉。”
巨門興高采烈的馱著屠諸游入水中，剛剛幾步，忽然覺得身上一沉，正尋思何事，頭頂傳來一陣劇痛，直徹骨髓，腦中更是如烈火焚燒，幾欲暈厥。
竟是那屠諸手持巨大弩車，直至對準他的頭頂射了一矢，縱是黑魚本身頭骨堅若鋼鐵，也被這弩矢深刺入腦，痛苦不堪，引得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痙攣。
劇痛之下，巨門的身子頓時翻騰起來，甩尾彈動，屠諸卻猛然躍起，敏捷的在弩矢上一踩一彈，借著弩矢彈力高高飛出，遠遠的跳上草甸，手中還突自復弦。
三階的力量之下，徒手開八牛弩已不是難事。
“你不是屠諸，你不是……”
黑魚大聲咆哮，不顧一切的朝那屠諸撲去，張開大嘴，用盡最后的氣力咬將下去。
“你猜對了。”這是巨門聽到的最后一句話，緊接著，第二個弩矢從他口中射入，穿透口腔內壁，破肉入腦！
噗嗤！
鮮血混著腦漿迸出，巨門的身子便如抽掉骨頭的蚓蟲，腦袋啪嗒砸在了地上，大嘴無力的抖動幾下，無力不甘的閉上了眼睛。
“果然難殺。”草甸上的屠諸喃喃兩句，也不靠近，只遠遠的在八牛弩上又上起一根弩矢，對準眼睛又補一矢，貫入腦中，黑魚仍無動靜，這才呼的喘了口氣，開始慢慢靠近。
走動中，屠諸的身形極快的縮小，變化，最終化作一只身高不足三尺，雙眼迥異，尖耳猴腮的猢猻，正是六丑。
收起頭顱魚尸，收起弩矢，將戰斗過的痕跡略略清理，六丑這才清點著壺中境的頭顱，快速朝著另外一處而去……
神形，六丑從未在其他妖怪面前展露過的本命妖術，在這片廣袤無人的澤國，悄悄登上了舞臺。
……
六丑奔跑的模樣很怪，他一面跑，一面輕輕晃動著腦袋，有時還會忽而扭一下，看起來像極了一種叫做鐘擺的器皿，滑稽古怪。
六丑不知道自己的動作很可笑，即便知道，他也不會在意，因為這動作能讓他最大限度的聽到周圍的所有聲音，遠遠超出了視野的極限。
所以他才能在其他妖怪未發現自己以前，預知對方的動靜，并且做出判斷和選擇。
就譬如現在，他突然停了下來，因為聽到了一陣略略沉重的鼻息，那是受傷才有的跡象，于是他慢慢辨認著方向，轉過頭，靜靜佇立。
跟著，他又聽到了另一道呼吸聲，比起剛才的鼻息略輕，也受了傷，只是稍微好些。
兩只受傷的小妖。
壺中境的頭顱已有足足二十六顆，六丑相信這些頭顱足夠讓他進入前十，但是他還是不介意多殺些，除了妖核的誘惑之外，他還牢記著和這些小妖對手的身份。
多死一只，進入前百名就少一個。
非常簡單，很容易計算的數字。
六丑想了想，開始計算呼吸前進的方向，然后快速繞了過去，找了叢長在矮丘上的灌木，伏低藏匿，開始收斂，慢慢和這片雜草融為一體。
等不了多久，他便見到了兩只妖，一只熟識，另一只也算熟識。
青眉與白夜咎。
兩妖結伴而來，腳下都有些漂浮，顯然在澤國中并未討得好，青眉的身上血跡斑駁，白夜咎的頭也拉了很大的傷口，半張臉幾乎毀了。
六丑沒有動，他靜靜的伏在灌木中，看著他們從遠處靠近，然后一點點順著草甸朝前，朝著赑屃機獸的位置返回。
兩只妖身上掛著九顆頭顱，這已經是兩妖的極限。
六丑放棄了這次獵殺，他還記得那坨熟肉的香氣，有些時候想起，還是能讓人感覺到一絲絲的回味。
忽然！
青眉猛然發出一聲嘶吼，身體前撲，而就在他的身后，白夜咎舉起了一并血淋淋的短刀，刀刃血仍在淌！
白夜咎趁著兩妖經過草甸拉出前后的空隙，猛然出手，將青眉偷襲殺傷！
青眉踉蹌著退開幾步，捂著后腰的傷口，聲音冰冷：“為什么？”
白夜咎冷冷的將短刀收起，搖動腦袋，開始一點點的顯出巨大蛇聲，寒聲道：“九顆人頭，對兩個人來說太少了。”
青眉呲了下牙：“我本來以為，能夠過關已經夠了。”
白夜咎已經化作蛇形，信子吞吐，發出嘶嘶的聲音：“那是你！四十九！我只是一百五十九，你夠，我卻不夠。”
“所以你就要殺我，想進前十？”青眉突然露出個嘲諷的笑容，譏笑道：“九顆頭顱，你就這么肯定能進？”
白夜咎沉默片刻，身軀開始慢慢舒展，蛇頭舉高，冷冷道：“總要試一試。”
“既然如此，來吧！”青眉仍舊捂著傷口，但另一只手卻慢慢舉起了劍：“看你能否得逞。”
白夜咎彈射而出，身子甩動，不斷朝青眉攻擊，撲、咬、纏、卷、掃、切、突、撞滾滾而來，源源不絕，而青眉卻只是閃避，幾次險些中招，卻將戰場慢慢朝著來路轉回。
六丑還是未動，他在等，那塊肉的余味并不足以讓他為之拼命，卻也未必就像悍然出手，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只能等！
相幫，不相幫，相救，不相救？
黑與白都很簡單，難的，是黑白之間那道灰色。
凡塵人心皆茫茫，歧路迷離無方向，
胸中塵網掩半幕，拂去鏡臺現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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