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對于德妃來說,是她卑微的過去,是她多年前重創的一道傷疤。外表看著早好了。其實在看不見的肌膚下,仍舊發著炎癥,浸著血絲。
看到他,提到他。
她就會想起,那些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的日子。身為皇帝的女人,卻被宮人們為難,被親生兒子嫌棄。
德妃不喜歡談論跟胤禛有關的任何事。
如果她能選擇,她會選擇這輩子都不要見他。其他人在她面前提到胤禛和納蘭,她多是不接話,或是轉話題。
九公主是她的寶貝女兒,是例外。
德妃溫溫柔柔地笑道:“他現在來這里,每次都是坐片刻就走。根本就不給額娘說話的機會。”
九公主問:“那個納蘭呢?”
“她倒是常來。”
“您沒點點她嗎?”
德妃對宮人揮了一下手,待她們都出去之后,才接話。
“除了你和小十四,額娘別無所求。朝中的情況,你應該也多少了解些。你皇阿瑪正看重老四。我們還是不去給他添堵的好。對我們也沒什么好處。”
九公主想到以前蘇櫻給她說過的話,還有前不久祿夫人跟她交待的事。
猶豫了片刻,說:“老四畢竟是我親哥啊,是您的親兒子,他要混到好,我們也跟著沾光。您要時常敲打敲打他,他才會覺得,您對他關心。才會對我們更好。”
德妃淡笑道:“我懶得理他。”
九公主搖著德妃的手臂說:“額娘,您就當是為了我和小十四嘛。小十四今年十一歲,用不幾年,就要封爵當差。老四總會比別人強些。從我的婚事上,您也看到了。阿哥們中間,最上心的還是老四。”
次日一早,德妃便往雍和宮傳話,讓納蘭入宮。
除去訓斥了她一頓之外,又讓她回去后,抄五十遍的《女誡》。
納蘭還未出永和宮,胤禛便聽聞了些事。趕去和德妃解釋,這是他跟人訂的貨,與納蘭無關。
德妃原是不想理會他們的事,但在教導納蘭的時候,話也是提前思量過的。
也就是過了心的。
這一過心不當緊,看納蘭這個貴家小姐,越發的不順眼。整日驕傲清高個什么勁?好像這世上,就她有能耐似的。除了會跳舞,琴棋書畫好之外,她還會什么?她擅長的這些東西是最沒用處的。
身為一個福晉,是要跳舞給別人看,還是彈曲給別人聽。
陶冶情操?呵呵,臟亂的內心,寫幾個字或是畫幾幅畫是洗不干凈的。
原來的福晉,也是貴家小姐,也沒見人家這么高傲。跟憲兒處的多好。這個眼高于頂的福晉,根本就沒去想著和憲兒好好相處。
德妃訓斥過納蘭之后,心靜稍稍好了一些。
此時聽到胤禛的辯解,火氣又上來了。
“你們兩個一起去佛堂里跪一個時辰,靜靜心。反思一下自己都做過什么事,做的事能不能經得起眾人的評判。”
胤禛沒料到,德妃會生這么大的氣。他長這么大,還未跪過佛常。
他跪倒是沒什么。
連累到一個跟他無關的女子,心里略有些過意不去。
“這事是我大意了。”胤禛歉意道。
納蘭溫婉淺笑:“能單獨和爺在一起一個時辰,嫣兒愿意跪著。”
胤禛看著佛臺上的裊裊香煙,冷淡地說:“類似的話,不要再說第二次。”
半天后,納蘭又開了口:“爺說過,人應該向前看。烏拉那拉氏若是一直不回頭,爺要等她一輩子嗎?”
胤禛:“這跟你沒關系。”
九月二十四日,在牢里呆了兩年多的索額圖,終于重見天日。皇帝恢復了他內閣大學士的封號。
當日很多人大喜,激動不已。
明珠興奮地對大阿哥說:“索額圖出來,太子和四阿哥之間生出間隙,指日可待。興許會來個兩敗俱傷。”
被他一言即中。
索額圖再三對太子說:“現在首要防的人是老四,而不是老大。”
“殿下沒發現嗎?老四在朝中的威望和勢力。已經到了動搖國本的程度。六部之中有四部跟他多多少少都有關系。現在萬歲爺又看重六部。他的福晉還是葉赫那拉氏,說不定哪天明珠那只老鬼,就掉頭去支持他了。”
“他現在還想要內務府的位置。殿下萬萬不能松口。內務府在老大手里,也比在老四手里要強。”
太子不耐煩道:“他準備進工部,沒打內務府的主意。讓他進內務府,是本宮提的。”
索額圖忍著內心的焦慮,緩聲說:“他說進工部是幌子,是想讓萬歲爺對他放心。身為一個有能力的皇子,就是腦袋進水,也不會進工部。他這是以退為進。”
太子思忖了片刻,覺得索額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為難道:“可是本宮答應幫他做內務府總管了。”
索額圖堅定地說:“殿下有沒有真幫,他怎會知曉。”
胤禛說進工部,還真不是裝裝樣子。天天往工部跑,大致了解了一番后,知道工部郎中有個空缺。找皇帝說,愿意暫且頂這個位置,負責皇宮的修繕。
工部郎中是正六品,溫達曾呆過幾個月的位置。
皇帝著人把工部尚書溫達叫過來,準備把老四交托給他。
溫達一聽,立馬否了皇帝的決議。
“工部里至少有二十個人,可以擔當皇宮修繕,四王爺擔此職是浪費才能。依微臣之見,不如讓四王爺去內務府。”
這話若是其他人說,皇帝一定認為他是別有用心。
但溫達不一樣。
溫達這個人看上去有點天然呆,而且在他面前說話向來直接,不繞圈子。這也是皇帝最喜歡他的地方。
一個人在自己面前從來不用心思,從不怕自己誤會他,這種被人信任的感覺特別好。
皇帝問:“為何這么說呀?
溫達侃侃而談:“內務府管理的是皇家事務,雖是二品官,卻比一品的尚書身份尊貴。這樣的職位由皇子去做,最適合。微臣跟四王爺打過交道,拋開皇子身份,他也是個能力很強的官員。最難能可貴的是,四王爺性格耿直,擔任內務府肥差,最適合。”
兩個最合適,說動了皇帝。
這時胤禛接話:“內務府事務繁雜,兒臣對此一竅不通。”
溫達說:“誰天生就什么都懂。萬歲爺能有今日的學富五車,廣博見識,還不一樣是一點一滴學來的。四王爺難道天生就懂修宮殿嗎?明明有更適合您的事情做,卻跑到我工部去浪費光陰。”
皇帝是勤奮之人,午間休息的一會兒功夫,都要招侍讀過來給他講書。自己的努力,被一個臣子看在眼里,并理解他。
心里非常舒坦。
笑呵呵道:“溫尚書以后說話還是注意一點,別讓老四誤會,你是怕他去搶你尚書的位置。“
溫達:“微臣不怕,郎中的職位四王爺擔得起。三五年之內,工部尚書他擔不起來。人各有所長,把自己的長處,用在最適用的地方,這是對自己好,也是對萬歲爺真正的盡忠盡孝。”
立在一邊侍候的梁九功,早就被溫達這個愣頭青嚇習慣了。聽了這話,心神平靜。
皇帝說:“老四先去內務府熟悉一段時間,以后再說。”
胤禛出了乾清宮,還沒走遠,就埋怨溫達:“你這個人就長了一張破嘴,我清閑的修宮殿,礙著你多少事了。非把我踢出工部,我看你就是小心眼,怕我搶了你的位置。”
又走出十幾步后,溫達瞄到兩邊沒人了,才用極小聲音接話:“下官夠朋友吧,拼了命的保舉你。以前多少次大著膽子說話,都是為了今日一舉。”
十月初八。
沙穆哈意識到內務府總管的位置怕要保不住,決定做個順水人情。也好為自己留條后路。
對順天府尹戴鐸說:“張三公子做事挺靠譜,今年供應的瓜果品種齊全又新鮮,價格還比往年低三成。為了大局著想,買辦之事,還是不等年后的好。戴大人,你說呢?”
戴鐸說的話非常漂亮:“沙大人英明。我們為萬歲爺做事,既要把差事要辦好,又要為萬歲爺省錢。朝廷有錢,國庫豐盈,萬歲爺才能做更多的事。”
沙穆哈愁苦道:“我其實早有此意,可現在的買辦是索額圖的侄子,太子的表兄,這事有點不好辦。”
戴鐸:“沙大人直接稟告萬歲爺。”又指點他:“這事辦好了,讓張三公子主動把他店里的五彩蜀錦交內務府,以后列為貢品。此事辦成了,也是你的功勞。”
沙穆哈立即應話:“我早就此意,‘錦繡河山’的東家是費大人的閨女,此時費大人正準備出兵西藏呢。在這關頭,我們也不好提。他們要是能主動交,那再好不過。”
戴鐸:“費大人功勛累累,萬歲爺賞無可賞。讓蘇姑娘做買辦,也算是對費大人的獎賞。”
沙穆哈以前沒跟戴鐸深入的打過交道,三兩句話淡來,就真覺得對方如他的假閨女說的那樣深不可測。
于是請教道:“我這位置還能坐到月底嗎?”
戴鐸說:“能。年底都沒問題。”
沙穆哈心中一熱,又問:“明年呢?”
戴鐸:“不確定。看沙大人的運籌能力了。”
沙穆哈再問:“怎樣才能運籌好呢?”
戴鐸:“下官也不知,下官若是知道,下官就去爭內務府總管了。
沙穆哈:“……”這也是個狼子野心的。
十月十二日。
內務府宣布,新一任的買辦是烏拉那拉氏蘇櫻。
讓一個女子做買辦,很多朝臣覺得怪異。
但無人反對。
本來有個御史躍躍欲試,想出來說兩句的,被他好友暗中拉著了。低聲道:“三位中堂,六部尚書無一人說話,哪里顯得著我們。你不知道嗎?皇帝正用她著老子呢。”
此時此刻,當事人蘇櫻一無所知。
她正帶著十車貨物和八位美貌的西域舞娘,在五十名鏢師的護送下,趕回京城的路上。
十月十五日,晴。
圓月的清輝鋪滿大地,胤禛騎馬出雍王府,習慣性的往西走。西城門有家客棧,晝夜營業。
只要他上朝,就會去那家店里用早點。
早朝時間是五點,他三點五十過去。
四點是開城門的時間。
坐在門外的涼篷下,吃著豆花和包子,看著行色匆匆入城的人。四點半起身,跨馬往東華門,到地方剛好四點五十。再用十分鐘的時間,快速的去太和殿。
時間剛剛好。
尋常百姓一般不會起這么早。
四點的時候,客棧里幾乎沒什么人。時間長了,店伙計全都認得他。
“今日有風,四爺要到里面坐嗎?”
“不用。把豆花放老地方。”
胤禛往樹上栓著馬說。
店伙計曾私下議論過。
有人說,四王爺是不是在等什么人。要不然,為何風雨無阻的要坐在外面,而且常往城門口瞄看。
說完,嘴里哼唱道:“面容安詳的老人,依舊等著那出征的歸人。嗚……我已等待了千年,為何良人不回來……”
哼完感嘆:“多么凄美哀傷的故事。”
有人反對:“不可能吧?等什么人需要在我們這里等。而且四王爺是男人,自古男兒多薄情,尤其生在帝王家。”
先前那人說:“那你說他為何經常來此?”
這人說:“興許是我們店的包子味美,看他每次都吃的那么香,我都覺得很香。”又感嘆,“四爺要是白天坐這里吃就好了,我們的包子肯定能大賣。”
胤禛不知道別人的想法,他也不關心,與他無關的人想些什么。
豆花上面放了糖,他先用小瓷勺舀了一點,用舌尖舔舔。在心里說:“甜噠,真好吃。”
包子是剛出籠的,暄軟的很。在手里捏了兩下,又聞了聞,才張口咬。
月亮很亮。
能看清十步開外過路人的大致倫廓。
不用仔細看人。
她又不會是一個人。
有馬,有馬車,有鏢師。若是進門,定然是浩浩蕩蕩。即使不朝城門看,也能聽到動靜。
他只是習慣了往那邊看。
胤禛第二個包子,將要吃完的時候,一群絲巾裹頭的女子嘰嘰喳喳的進城門。
“啊,有客棧開著門。姐姐快帶我們去吃東西。“有人用維吾爾語說。
接著便看到她們一窩蜂的跑了過來。
店伙計站出來招呼:“客官們,打尖還是住店呀?
“這個時候,當然是吃東西了。”生硬的漢語。
“姐姐,這里什么東西味美?”
“哇,有豆花啊。”
“姐妹們,一人兩碗豆花,一碗甜味的,一碗咸味的,四個小肉包。行不行?”不太熟練的維語,聲調出奇悅耳。
有一種優柔飄渺的熟悉感。
這番話,仿佛不是用耳朵聽到的,而是滲透每一個毛孔,流到了他心里。
胤禛從城門口調轉視線,朝人群瞄了一眼。
姑娘們背對著他,圍著早點攤子七嘴八舌。同樣土黃色的厚棉衣,同色的絲巾裹頭。
“不嘛,我要大包子。”
“好餓,我需要八個小肉包。”
“吃的多,水蛇腰要變水桶,登了臺,還怎么扭得動。”
“姐姐,我們也坐外面吧。在車里悶了一路,想透透氣。”
胤禛沒看出來,方才那句是誰說的。
他拿起第三個包子往嘴里塞,目光又轉去城門方向。
“啊唔,那里有位挺俊的勇士,還是個官哥哥,妹妹要去搭話啦。”
“瞧你那眼神,這哪里能稱得上是勇士,中原小白臉一個。”
“他的臉不白。”
“小白臉是指弱雞樣兒的男人,不是指臉白不白。”
“嘿嘿,你瞧瞧他高挺的鼻子,一看就是勇士。”
店伙計聽不懂她們熱鬧的什么,茫然的在她們中間看來看去。
胤禛的臉騰的熱了,他看了一下懷表,四點十分。
從哪里跑出來的粗鄙女人們,沒一點教化。傷風敗俗。
趕快離她們遠點。
他把手里的一半包子,全部塞進了嘴里后,站起了身。
“小哥哥,我們一共九個人。先給我們一人兩碗豆花,一碗甜的,一碗咸的,四個小肉包。就擺在外面。”清脆的語調里,帶著微微上揚的笑意。
胤禛的心。
如沉眠于地下的昆蟲,聽到了第一聲春雷。乍然間驚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又如夏日的清風吹過樹林,一只小鹿在里面,撲騰撲騰奔跑。歡樂又不安。
當他回過神,他的心又像冬日的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颯颯輕響。那雪聲又密又急,仿若一場暴雪將要鋪天蓋地的來臨。
剛剛塞進嘴里了包子,忘記了咀嚼。鼓著腮幫子,在原地站了片刻。僵著脖子抬眼往人群里看。
一個女子姍姍而來。把遮擋了半個臉的頭巾,掖在下巴底下。露出一張美艷的笑臉,用生硬的漢話問:“官哥哥要走?官哥哥能去看妹妹的表演嗎?”
胤禛有些急燥,圍站在一起的八個人,高低胖瘦差不多。他看不出來,究竟哪個才是方才說話的人。
正要走過去辨認。
他面前的女子,高聲用維吾爾語說:“姐姐,我們以后住的地方,叫什么莊?“
“朱家莊。”
隨著這個答案,其中一個女子轉身。
看到她的側臉,胤禛后頸的僵硬,瞬間匯集成了一股熱流,猛地延伸到頭頂,像煙花一樣轟然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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