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當(dāng)座鐘響起“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時，早已收拾完畢的吏員們，紛紛化作一陣風(fēng)，卷了出去。
沖出各自所在官署，沖出公廨，沖向街道另一頭。
那里，有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雜貨店，從今日起，開始出售“特供”商品，其特供類別為酒，是一種很烈的酒。
所謂“特供”，就是“特別供應(yīng)”的意思。
特供商品，都是市面上極其緊俏的商品，其中就有烈酒以及各類海產(chǎn)干貨，尋常商家經(jīng)常賣斷貨。
要買“特供”商品，得用特制的貨幣，那就是公廨發(fā)放的“兌換券”，沒有兌換券，別想買。
這種兌換券，和軍府發(fā)的兌換券有所不同，公廨發(fā)的兌換券只寫著面值，不寫兌換物品名稱。
其面值為“伍什”、“壹陌”、“伍陌”三種。
陌，即一百文，有了這種兌換券，就能到幾個指定的商家，購買烈酒、海產(chǎn)干貨等“特供”商品。
售價比市面均價略低，且一定能買到市面上賣斷貨的商品。
并且從下個月開始，接受預(yù)定。
各指定商家專門出售特定類別的特供商品，據(jù)說有家店專門出售海外香藥，只是距離略遠(yuǎn)，所以從公廨沖出來的吏員們，先去搶購烈酒。
拔腿狂奔的吏員們，沖到雜貨店，很快便在柜臺前排起長隊，人人手中攥著兌換券，伸長脖子向店內(nèi)張望。
位于隊伍中段的劉暨，估算著前方人數(shù)，心中有些緊張，不住祈禱佛祖保佑，保佑他至少能買到兩壇烈酒。
有了這兩壇烈酒，今年過年，他能昂首挺胸面對老丈人。
老丈人喜歡喝酒，而寒山城里賣斷貨的烈酒，據(jù)說可以直接用火點燃，可見酒性極烈。
接下來，可以去另一家店賣海鮮干貨——瑤柱，據(jù)說瑤柱的提鮮效果極其明顯，雖然貴，但很值得。
宴請親朋時，菜肴用瑤柱提鮮，那可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如今寒山城里像樣的酒肆、食肆，沒幾個用瑤柱提鮮的招牌菜，都不好意思開門攬客。
除此之外，那家店還有不少海鮮干貨出售，都是在別處商家需要排日子購買的緊俏貨。
自從運(yùn)瀆溝通了徐州和海州，大量海產(chǎn)運(yùn)抵寒山，但瑤柱這種搶手貨，真的是供不應(yīng)求，所以劉暨也想買一些。
他們不是官，是吏，所以沒有直接獲取各類好東西的待遇，但好歹有資格選擇“是否用兌換券替代俸祿”，獲得購買特供商品的特權(quán)。
這種特權(quán)，即便在“官”那里不算什么，但對于“吏”而言，也能彰顯自己和凡夫俗子的不同之處。
這一點很重要，非常重要，由此帶來的優(yōu)越感，讓人只覺骨頭都輕了幾分。
隊伍的前進(jìn)速度很快，因為來買特供商品的吏員，全都有備而來，直接跟伙計說要買什么、買多少，不需要考慮，也不需要猶豫。
特供商品的價格，該店早已經(jīng)張榜公布，所以吏員們前幾日就已經(jīng)想好要買什么，算好要花多少兌換券。
很快，劉暨如愿買到了兩壇烈酒，剛到手沒多久的兌換券也用掉大半。
有收購兌換券的男子圍上來，要高價收購，劉暨搖搖頭，擠開人群，往外走去，準(zhǔn)備買瑤柱。
按照規(guī)定（試行），公廨每月會定期發(fā)放兌換券，官吏們可以選擇將自己的俸祿中一部分，以兌換券的方式發(fā)放。
但不同級別的官吏，每月所得兌換券是有數(shù)額限制的。
所以，劉暨決定每月?lián)Q一些，每月買兩壇烈酒，如有剩余兌換券便攢起來。
攢夠買一壇酒的錢，就立刻買。
他已經(jīng)聽說了，一壇烈酒，能勾兌至少四壇淡酒，這四壇淡酒賣出去所得，可比直接買一壇烈酒要高。
劉暨認(rèn)為自己只要多花點心思，這兌換券和“特供商品”，可以玩出很多花樣來。
得趁著彭城公失去耐心前，多賺點錢，不然等彭城公覺得兌換券沒前途、取消后，這樣的好處可就沒了。
他提著兩壇酒，邊走邊哼小曲，心情不錯，對于兌換券后面的彎彎繞繞，不以為然。
傻子都看得出來，彭城公想干什么。
兌換券若被人追捧，被大伙都認(rèn)為值錢，那么，就可以在里面做手腳。
本來按規(guī)定，準(zhǔn)備了多少銅錢，就印多少面值的兌換券，這券轉(zhuǎn)到商家手中，商家就能從官府這里兌換等值的銅錢。
若大伙都認(rèn)為兌換券值錢，覺得隨時都能兌換銅錢，或許會不急著兌換，而是把兌換券變成等價物，用于各種交易。
只要趕在期限到來之前，兌換銅錢即可。
如此，兌換券的兌換時間變長，那么，官府就可以偷偷多印制兌換券，而不需要準(zhǔn)備對應(yīng)數(shù)額的銅錢。
譬如，備好一萬貫銅錢兌換，卻印一萬五千貫面值的兌換券，平白多了五千貫。
這就是變相的騙錢。
劉暨為吏多年，慣會算計，也知道很多事情，所以窺破彭城公的小心思：這就類似“當(dāng)十錢”、“當(dāng)百錢”、“當(dāng)千錢”的路數(shù)。
自古以來，不知多少朝廷用過，以此搜刮民間財富。
他認(rèn)為，不止自己，許多人其實也看出來了，只是不吭聲。
彭城公想把紙當(dāng)錢來用，這種想法太可笑了，不過至少目前兌換券確實是“真金白銀”，能買到等價商品。
但是，這是魚餌，誰會真的一口咬下去？
聽說彭城公當(dāng)年是魚梁吏出身，慣會釣魚，劉暨覺得，彭城公如今想用兌換券釣魚，還使出“特供”商品的伎倆，怕是要美夢落空。
我們就是吃餌不咬鉤，你又能如何？
。。。。。。
府邸，大腹便便的趙孟娘，拿著一張兌換券，向李笠闡述自己心中的憂慮：她不看好兌換券的前景，而李笠關(guān)于兌換券的意圖，許多人應(yīng)該可以看出來。
既然意圖被看出來，那么所謂的“等信用建立后，適當(dāng)多印兌換券”就不可能實現(xiàn)。
因為一旦多印，消息不脛而走，兌換券的信用必然暴跌，迅速貶值，然后不名一文。
“你的想法沒錯，但是，忽略了人性。”李笠笑道，自己也拿起一張兌換券。
“古往今來，沒有人能夠?qū)谷诵裕鐩]有人可以只靠著閉嘴不呼吸，自己把自己悶死。”
“所謂的人性，可以有很多表現(xiàn)形式，最常見的，就是貪欲。”
李笠晃著兌換券，笑道：“有人好名，有人貪財，有人戀權(quán)，有人好女色，有人想兒孫滿堂，有人想長生不老，有人想和伴侶廝守一生。”
“林林總總，不外一個貪字，這是個中性詞，不褒不貶，其中，無論貴賤，都免不了逐利。”
“有一種游戲，叫做擊鼓傳花，幾個人圍坐一圈，一人手中拿著一捧花。”
“當(dāng)鼓聲響起來時，他要把花傳給下一個人，譬如傳給右邊，那個人要把花向右傳去。”
“當(dāng)鼓聲停下時，花在誰手里，誰就要受罰，譬如唱一首歌。”
趙孟娘認(rèn)真聽著，李笠發(fā)問：“如果游戲的獎懲，是鼓聲停下時，誰拿著花誰就要斷一指，其他人則得十兩金子，這游戲，有人玩么？”
趙孟娘仔細(xì)一想，遲疑的點頭：“想來，會有人玩。”
“你在遲疑。”李笠笑起來，又說：“那么，參加游戲的人數(shù)，由十個人，變成一百個人。”
“鼓聲持續(xù)時間延長，懲罰和獎勵不變，你覺得呢？”
“妾以為，不會有人猶豫了。”
“為何？”
“因為受罰的概率變小了，由十分之一，變成百分之一，而獲獎的概率增加了，由百分之九十，增加為百分之九十九。”
“對，這就是逐利的本性，人對利的追逐，會壓制理性。”
趙孟娘似乎聽懂了：“所以，這兌換券對上了特供商品，就是....”
李笠點點頭：“道理和擊鼓傳花是一樣的。”
“誰都知道，兌換券可以買緊俏的特供商品，也知道，兌換券總有一天會因為我試圖多印，導(dǎo)致信用盡毀，于是維持不下去。”
“那么，只要在我昏了頭要多印兌換券之前，他們把兌換券花出去，那就是賺，穩(wěn)賺。”
“這就是擊鼓傳花，從中獲利的，不止持有兌換券的人，參與‘特供’的商家，同樣能夠獲利，因為他們獲得了額外的穩(wěn)定銷售收入。”
“逐利的人性，會讓更多的人參與到這游戲之中，誰都滿懷信心，認(rèn)為自己一定會在鼓聲停下來之前，把手中的花傳出去，獲取獎勵。”
“獲獎的數(shù)額越大，參與的人越多，他們就越瘋狂，把所有理性都拋到腦后，奮力傳遞著花，期待著鼓聲停止那一瞬間，自己兩手空空。”
趙孟娘有疑問：“可是，可是你不能把花變多，因為所有人都盯著花，一旦花變多，從一捧變成兩捧，他們便知道，鼓聲即將停了。”
“你呀，算算概率，人數(shù)就按十人和一萬人對比，花增加一些。”李笠笑起來，趙孟娘心算了一下，面色一凝。
十個人參加擊鼓傳花的游戲，傳一捧花，鼓聲停下時，參與者手上無花、得獎的概率是90%。
一萬人參加游戲，傳一捧花，鼓聲停下時，手上無花的概率是99.99%。
人數(shù)不變，傳一百捧花，手上無花的概率是99%。
人數(shù)不變，傳一千捧花，手上無花的概率是90%，和十個人傳一捧花的概率相同。
但游戲中傳遞的花，數(shù)量翻了許多倍。
而且這么多的參與游戲人數(shù)，會極大影響旁觀者的心態(tài)：一萬人參加游戲，沒道理我就那么倒霉，鼓聲停時拿到花！
于是，參與游戲的人會更多，而能傳遞的花，自然就...
“原來如此！”趙孟娘想通了，李笠收起笑容，開始講課，而趙孟娘，是他教了十幾年的學(xué)生。
“貨幣只有流通起來，才能產(chǎn)生價值，這是它的職能之一，不然和路邊的石頭無異。”
“流通的貨幣，又稱通貨，被窖藏的銅錢，退出了流通，不是貨幣，而是銅片，當(dāng)它被拿出來使用時，進(jìn)入了流通，才重新成為貨幣。”
“擊鼓傳花游戲中的花，隨著參與游戲的人增多，花的流通就越快，如此一來，花開始具備貨幣的流通特性。”
“我們，再賦予它等價物的特性，對應(yīng)充足的特供商品，于是，貨幣特性就出現(xiàn)了。”
“當(dāng)它的貨幣特性越發(fā)明顯之際，趨利的人性，就會戰(zhàn)勝人的理性，將其‘暫時’作為貨幣來用。”
“寫著‘面值一貫’的輕飄飄一張紙，可比十幾斤重的一貫銅錢便于攜帶，這種便利性，同樣讓越來越多的人，‘暫時’將兌換券當(dāng)做貨幣來用。”
“玩擊鼓傳花的人們，‘暫時’把花挪作他用，那么傳遞的花就少了。”
“我適當(dāng)補(bǔ)充幾捧游戲用花，是合情合理的，大伙也都能理解，并繼續(xù)開開心心玩游戲，不是么？”
“人們接受了兌換券的貨幣特性，而我，又能確保兌換券的相對及時兌換，那么，一切就水到渠成。”
“這就是人性，所以，當(dāng)鼓聲響起，人們開始傳花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上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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