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風雪歌聲飛,左驍衛數十殘軍在風雪與歌聲中一路向東,走得不快,卻也士氣昂揚。
戰爭戰爭,有戰有爭,為爭而戰,以戰為爭,帝王梟雄爭的是江山天下,名師大將爭的是名傳千古……那,老子們就去爭個封妻蔭子吧!
“都頭,”
唱著唱著,李汗青只覺縈繞在心頭的悲涼情緒已然盡去,心胸豁然開朗,不禁就好奇起來,“這歌是誰寫的?”
“呵呵……”
見李汗青比先前精神了許多,羅罡欣慰一笑,抬手指了指最前面,“校尉大人寫的,出征的時候只有前面四句,這會兒又添了后面一段!
“哦,”
李汗青恍然,由衷地贊了句,“都尉大人真是好文采!”
“那是當然咯!”
羅罡眉頭一揚,“江南陸家世代書香,都尉大人參軍前就已名動江南文壇了,不敢說一定能高中狀元,考個一甲進士肯定是沒問題的!
“呃……”
李汗青不禁訝然,“那他……怎么參了軍,還來了這漠北苦寒之地?”
“這才是大丈夫真豪杰所為!”
羅罡一副與有榮焉的神色,神采奕奕,“就算中了進士做個文臣,也不過就是耍耍嘴皮子、賣弄一下筆桿子,整日里還得和同僚們斗勾心斗角……又算得了什么大丈夫真豪杰呢?那有縱橫疆場馬上封侯來得暢快?”
“倒也是!”
李汗青深有同感,卻不好妄議朝中的大人們,只得順勢移開了話題,“想必都尉也讀過不少書吧?”
“倒是讀過一些,卻也不多,”
羅罡笑容爽朗,“家父很有些學問,也曾嚴加督導過,奈何我只好舞刀弄槍,一讀書就頭疼眼花……”
“吁……”
羅罡話音未落,走在最前面的陸沉卻突然收韁勒馬,抬手一指東北方向,“去那里過夜吧!”
在羅罡所指的方向,茫茫風雪中隱約有座小山包佇立在百十米外,倒是個適合過夜的地方。
在這風雪茫茫的草原上,要過夜就得生火,要生火就得找到山頭,因為只有在山坡上才能找到柴火,如今天色已經黯了下來,再往前走,誰知道還能不能遇到另一座小山頭呢?
“啪噠……啪噠……”
一行人連忙調轉馬頭,直奔那座小山頭而去。
“有人過來了!”
剛剛到小山包前,一個眼尖的兄弟便指著雪地里叫了起來,“好像還傷得不輕……”
眾人連忙循著他的手指望去,就見一個漢子躬著身子,拄著長刀,一步一挪地迎面而來,一頭一身早已被雪花染成了白色,若不仔細看,還真地不容易發現。
“好像……”
陸沉仔細一打量那漢子,連忙驅馬迎了過去,“是我大黎……快救人……”
手拄斬馬刀、身披明光甲,確實是大黎將士,而且看那甲胄的制式還是個品階不低的軍官。
眾人匆匆到了近前,下得馬來,這才發現那漢子蓬頭垢面,竟是緊閉著雙眼在艱難地挪動著步子。
“大人……”
陸沉連忙上前兩步扶住了那漢子,“我們是大黎左驍衛……”
“我……知道……”
那漢子嘴唇顫動,艱難地睜開了雙眼,滿是血污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笑意,“聽到歌……歌聲了……”
“大人,”
侯近山連忙取了自己的氈毯跑了過去,“先把氈毯裹上吧……”
給那漢子裹上了氈毯,眾人連忙去小山包下找了一塊背風之地,開始安營扎寨。
二十多個還沒有受傷的兄分工協作,清理積雪、搭建帳篷,搜集枯枝、點燃篝火……不多時便建起了一座簡陋的營地。
篝火已經燃旺,陸沉也已經替那漢子處理完了傷勢——兩處箭傷、三處刀傷,好在都不是太深,但是一路逃來,又餓又凍,這才顯得如此虛弱。
“左驍衛……”
那漢子吃了點干涼,又裹著氈毯在篝火旁烤了一陣,已經恢復了一些精神,也顧不得身體虛弱,便向陸沉詢問了起來,“你們應該……在北俱城的……怎么會……”
說著,那漢子聲音一頓,神色黯然了下去,“你們也……也敗了嗎?”
“嗯……”
陸沉神色一黯,“原本,我們左驍衛已經到了北俱城,后來,補給線遭到北蠻人的襲擾,大將軍就把我們輕騎兵團調到了木犁城巡視補給線,前日北俱城突然被圍……”
陸沉便將北俱城被圍、大將軍韓百里全軍覆沒以及自己一行的遭遇盡數告訴了那漢子。
“唉……”
那漢子聽罷久久無語,良久才嘆了口氣,“大勢已去……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營地里一片死寂,唯有那漢子劇烈的咳嗽聲在火光和夜色中回蕩著。
“大人,”
良久,那漢子緩過勁來,陸沉試探著問了一句,“您是?”
“呵呵……”
那漢子搖頭苦笑,“敗軍之將……張文彬……”
“屯衛左將軍?”
陸沉一怔,連忙起身行禮,“下官左驍衛校尉陸沉見過將軍……”
在大黎王朝,中央六軍十二衛——左右詡衛、左右驍衛、左右屯衛、左右武衛、左右侯衛、左右御衛都由皇帝陛下直接掌控,統領全國四百三十五座折沖府,而左右將軍又是各軍僅次于大將軍的存在,陸沉自然不敢怠慢。
“噓……”
可是,陸沉話音未落,山坡上便響起了一聲尖厲的哨聲。
有情況……
眾人都是一驚,就要滅火。
“噓噓噓……噓……”
突然,哨聲再次響起,三短一長。
不是敵襲!
眾人紛紛松了口氣。
“吭哧……吭哧……”
不多時,一個負責警戒的兄弟深一腳淺一腳地自山坡上跑了下來,徑直跑到陸沉面前,“校尉,西北方向有十余人正在靠近……都沒騎馬……”
沒騎馬,自然就不會是追兵了。
“嗯……”
陸沉稍一沉吟,連忙回頭吩咐,“近山,你過去看看!”
“是!”
侯近山連忙答應一聲,起身奔到拴在一旁的戰馬前,翻身上馬,匆匆地出了營地。
“唉……”
一旁的羅罡嘆了口氣,“多半也是從前線潰敗下來的兄弟,大概是看到了這邊的火光……”
小山包西北百十米處,十多個衣甲破敗的漢子在雪地里艱難地跋涉著,正是自那小山坳里循著歌聲找過來的十余個潰兵。
可是,等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找過來時,唱歌的人早已到小山下安營扎去寨了,一行人只得在茫茫風雪中瞎轉悠。
至于左驍衛營地里的火光……有茫茫風雪相阻隔,又哪里那么容易便能看到?
當然,軍中多奇人,也不乏視力超群之輩。
就在小山包正北方向兩三百米處,亂哄哄的一群潰兵蜂蛹而來,好似一群受驚的鴨子早已慌不擇路了。
“快!”
突然,人群中響起了一個欣喜的高呼聲,“南面有火光……”
“啪噠……啪噠……”
左驍衛的營地里火光通明,侯近山帶著十多個形容狼狽的潰兵緩緩走了進來。
“噓噓噓……噓……”
正在此時,山坡上再次響起了哨聲。
北面的潰兵也已靠近,陸陸續續竟有四五百之多!
不多時,營地里便人滿為患了。
“找柴火!”
見狀,陸沉連忙下令,“把火燒得再旺些,好讓更多的兄弟看到火光……”
夜色如墨,風雪茫茫,在那茫茫的風雪之中,一團明亮的火光在頑強地跳動著。
在這茫茫風雪的夜里,就好像一盞指路明燈,能讓已然處于崩潰邊緣的潰兵們為之精神一振。
但,對于左驍衛來說,循著火光不斷匯聚而來的潰兵就是不斷增加的壓力,就是不斷消耗的物資。
潰兵們倉惶而來,有的甚至連鞋都跑丟了,自然不可能隨身帶著干糧,所以,食物都需要左驍衛提供。
“兄弟們,”
陸沉只得將沒有受傷的二十八個兄弟召集起來,“我們需要再回去一趟!”
“那就回去!”
眾人立刻附和,躍躍欲試,“反正又不遠!”
來時走得不快,所以,的確不遠,快馬加鞭的話,個把時辰便能回到那片戰場。
“那好!”
見狀,陸沉開始分配任務,“兵分兩路:一隊回去尋找食物,一人雙騎;另一隊留守營地……以防萬一!”
營地的火光很有可能會引來追兵,只留下一眾潰兵和傷員自然不妥。
說著,陸沉頓了頓,目光緩緩從眾人臉上掃過,“愿意留下的……出列!”
相對來說,留在營地里要比回去尋找食物更危險。
“姚興霸愿留下!”
站在第一排右首的黑臉親衛當先出列,沖陸沉一抱拳,神色堅毅,“校尉大人請放心,人在,營地在!”
“張夢陽愿留下!”
緊接著,右首第二個竹竿般的瘦高個也大步出列,沖陸沉一抱拳,神色肅然,“人在,營地在!”
“薛亢愿留下……人在,營地在!”
“劉武陽愿留下……人在,營地在!”
……
自右首第一人姚興霸始,一個緊接著一個紛紛出列,很快就輪到了站在第一排左首的李汗青。
“李汗青愿留下!”
李汗青也沒有猶豫,連忙上前兩步,沖陸沉一抱拳,“人在,營地在!”
“好!”
陸沉猛地沖眾人一抱拳,神色凝重,“兄弟們,營地就拜托你們了!”
說罷,陸沉一收收,轉身就走,“其他人跟我走,快去快回!”
第二排的兄弟連忙跟上,匆匆而去。
夜漸深,干糧已經吃光,熬出來的十鍋粥連同刷鍋水都已分完,營地里已經沒有一粒糧了,但,潰兵還在陸陸續續地涌來,盡皆形容狼狽、面有饑色。
“唉……”
見狀,剛剛醒來依舊面色煞白的姚仲義嘆了一口氣,“興霸,殺馬!”
“大人……”
姚興霸一驚,“不能殺!”
其他兄弟也都面面相覷。
他們是騎兵,戰馬就是他們的腿,就是戰斗力……怎能說殺就殺?
“殺吧!”
姚仲義輕輕地打斷了姚興霸,“要讓他們吃飽,他們吃飽了才有力氣幫忙!”
說著,姚仲義喘了幾口粗氣,一抬頭,緊緊地盯著姚興霸,“潰兵也是兵!”
“是!”
姚興霸只得允諾,回頭一望眾人,“誰去?”
眾人紛紛移開視線,盡皆默然。
他們都是騎兵,又有誰愿意失去自己的戰馬?
“嗆啷……”
見眾人沉默,李汗青稍一猶豫,拔出腰間的刑天扭頭便走向了拴在一旁的戰馬,“我去……”
“汗青大哥……”
見狀,薛亢連忙追就要追上去,“還是我去……”
“薛亢,”
侯近山卻一把拉住了薛亢,“讓汗青兄弟去吧!于他來說,有沒有戰馬其實沒什么影響!
“呃……”
薛亢一愣,旋即停下了腳步。
是啊,汗青大哥徒步便能殺得兩百多號北蠻鐵騎人仰馬翻、血肉橫飛,有沒有戰馬……對于他來說,又有什么影響呢?
李汗青卻不清楚當時發生的事,他之所以主動殺馬,只因為他覺得姚仲義說得很對——潰兵也是兵,只要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未必就不能再戰!
刑天很利,馬很快便被宰殺、切割,變成肉塊下了鍋。
眾人拾柴火焰高,鍋里的肉湯很快便濃香四溢了,直讓一眾潰兵都兩眼放光。
老話說“驢肉香、馬肉臭,打死不吃騾子肉”,可是,人餓得慌了,還能管他是驢肉、馬肉還是騾子肉?
“兄弟們,”
李汗青站在鐵鍋前,手里攥著大馬勺,目光緩緩掃過一眾蠢蠢欲動的潰兵,神色肅然,“鍋里燉的是馬肉——是從我李汗青的戰馬身上割下來的肉!”
說著,李汗青神色一黯,“本來我也是舍不得的……這茫茫草原,風雪又大,如果沒了戰馬,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跑出去……”
說著,李汗青聲音漸低,最后好似已經變成了輕聲呢喃。
但,一眾潰兵依舊聽清了,盡皆神色一黯。
他們都是頂著風雪一路徒步逃來的,自然明白沒有戰馬的苦處。
如今,李汗青卻殺了自己的戰馬給他們充饑,這讓一些心地淳樸的漢子不禁有些愧疚。
“可是……”
李汗青突然揚了揚手中的湯勺,聲音一揚,“都尉大人告訴我們——潰兵也是兵!只要讓你們吃飽,你們就有力氣幫忙了!”
說著,李汗青再次環顧一眾潰兵,神色坦然,“我覺得都尉大人說得對,所以,我就把自己的戰馬殺了!有你們這么多人幫忙,我還跑個卵。
“都尉大人說的對!”
李汗青話音剛落,便有人大聲地吼了起來,“就算敗了,我們依然還有大黎軍人的血性……”
“對!只要我們緩過勁來,就能再戰……”
“不跑了!吃飽了,老子就在這里等著那些蠻子騎兵……”
“狗日的,攆了我們一天一夜,早就想收拾他們了……”
隨即,附和聲四起,一眾潰兵炸開了鍋,個個神情激昂。
“好!”
李汗青一聲大贊,轉身將馬勺伸進了鐵鍋里,“拿碗!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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