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化坊這里,武攸宜情緒已經(jīng)是大大的崩壞,眼神渙散、沒有焦點,不斷的在坊門前踱來踱去。
有兵長擔(dān)心將主情緒如此焦躁,或會影響到士兵們軍心渙散,有心要上前勸說兩句,但見武攸宜那幾乎要殺人的兇惡神情,也都識趣不敢上前打擾。
李潼這會兒也在自家護(hù)衛(wèi)拱從下避在坊門一側(cè),不想被武攸宜遷怒泄憤。這會兒他心弦也是繃緊,擔(dān)心武攸宜忍不住心痛、發(fā)兵回救隆慶坊。
不過看來女皇在這些侄子們心中留下的陰影實在足夠深刻,武攸宜這么貪財?shù)囊粋人,都不敢冒此風(fēng)險分兵回救家私。
這種絕對的服從也帶來兩個結(jié)果,第一是武家子們在武周一朝雖然煊赫無比,但卻始終都是被武則天控制在手里的傀儡,第二就是盡管這些家伙能力差、品德又低,但武則天還是離不開他們。
武攸宜雖然不敢發(fā)兵回救園宅,但耳目斥候還是派出不少,消息不斷傳回,情緒也不斷的變幻。
當(dāng)最開始聽說賊徒們將各種絲貨搬運出園時,他還一臉陰狠的冷笑道:“這些狗膽的賊徒盡管搬貨,絲物雖輕但卻虛大,且當(dāng)中不乏錦紋是獨樣。河?xùn)|王你且看著吧,天亮之后我嚴(yán)查各坊,必能查出賊徒是何人指使,為你我報此深仇!”
“那實在太好了!想不到留守還有這種妙計隱設(shè),賊徒貪貨,決然難逃了!”
李潼見狀便也笑著回答,長久的板著臉,實在是有些繃不住,借勢放松一下面部的神經(jīng)。
“那些賊徒趁夜飛縱,必求一個輕身來去。園中物藏多沉重,任他們搬抬,又能拿走多少?待到天亮,車轍、馬印都能引我擒賊!”
接受了這個事實后,武攸宜情緒也有所回復(fù),頭腦漸漸恢復(fù)了思考能力,口中喃喃,既是謀計收拾殘局,也是安慰自己,并望著李潼嘆息道:“日前我要將此處園貨贈送河?xùn)|王,河?xùn)|王能知警知足,真是不錯。賊徒都敢擅闖我家門,若是園業(yè)歸你,怕是更加不能保全。”
他根本沒有懷疑少王,一則根本想不到少王新入西京就能集聚這么多悍力,二則就是隆慶坊園業(yè)是一個半公開的存在。如果是別處引少王去見的私窟被侵?jǐn)_,無論如何都是要深想一層的。
李潼眼下還有什么可說的,也只能連連點頭附和武攸宜。當(dāng)聽到隆慶坊民開始參與到哄搶絲貨時,他繃緊的心弦終于有所松緩。
武攸宜這頭肥羊?qū)嵲谑潜旆实煤埽绻元毷车脑挘佀廊硕加小@钿矝]想過一口吞下這塊肥肉,他一系列的謀劃,包括洗劫武攸宜的園宅,都是為了引出后續(xù)種種人勢的變化,那時候才是他真正大收獲的時刻。
想要讓人群起助勢,當(dāng)然要讓人嘗嘗甜頭。武攸宜位于隆慶坊這園宅,就是他交給西京民眾們的投名狀。河?xùn)|王可是一個體面人,表里兼顧。
隨著后續(xù)的消息傳來,武攸宜臉色越來越難看,特別是將要天亮之際,才得知那些賊徒入園之后直接將他家財全都沉入隆慶池,更是激動得翻身后仰,身軀不斷顫抖打挺。
李潼見狀也是一驚,不會就這樣直接把這家伙給氣死吧?
“大王、大王……快、快傳醫(yī)士!”
自有武氏家奴沖上前來,一邊將武攸宜團(tuán)團(tuán)圍住,一邊大聲叫喊道。
旁側(cè)兵長實在看不過眼,干脆趁此機(jī)會讓兵眾上前,直接將幾欲不省人事的武攸宜送進(jìn)坊中一處閑宅守衛(wèi)起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
李潼他們一行自然也被引入坊中,之后他更得知春明門被叩破,入城的敢戰(zhàn)士們已經(jīng)成功的逃出了長安城,忍不住擊掌握拳,口中低聲喝彩:“做得漂亮!”
唐靈舒在房間中陪著大王,眼見這一幕,先是抿嘴低笑,然后不乏好奇道:“這、這一切,都是大王……”
李潼食指豎在唇邊作噤聲狀,而心中的喜悅則實在難以控制,抱住少女啄吻那粉嫩臉頰,少女自是羞不可當(dāng),只是捂臉喃喃道:“大王真是太壞了……”
李潼要張嘴大笑,又顧慮到外庭還有武氏家奴,眼下也實在不適合太過幸災(zāi)樂禍,只能吞聲暗笑。
“大王,武留守醒了,要見大王。”
楊思勖門外稟告,李潼聞言后拍拍臉頰,努力讓表情不那么神采飛揚,又怕控制不住,用力掐了一把大腿,這才咬牙切齒的走出房間,往安置武攸宜的廳堂行去。
廳堂中,武攸宜正坐在席上,臉色仍是慘白,表情則有些木然。他膝上橫了一柄刀,正用絲布緩慢擦拭。李潼走入房間,眼見這一幕不免怔了一怔,下意識頓足并靠近楊思勖。
“啊!”
突然,武攸宜大吼一聲,揮刀直斬面前木案,鋒利的刀刃深深砍入木案中,他兩手用力卻抽拔不出,低著頭兩肩頻顫,再抬起頭來時,眼窩已經(jīng)變得赤紅,抬眼望著少王,語調(diào)滿是澀意:“河?xùn)|王為我證,不報今日此仇,我、我決不罷休!”
我為你證個屁!
李潼自然口中答應(yīng),暗中腹誹,坐在了距離武攸宜稍遠(yuǎn)的客席上,看著武攸宜臉色慘淡,如喪考妣,心中忍不住嘆息一聲,真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啊。
能讓一個守財奴如此傷心的,自然是得知家財被人洗掠一空。特別是在自己明明有能力阻止這一切,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發(fā)生,這份苦楚自然加倍。
面對著傷心欲絕的武攸宜,李潼都忍不住心中暗生愧意:說到底,都是怪我,能力不大還非要搞事。大凡我再強(qiáng)大一些,直接就在西京城里搞死你了,也不會費盡心機(jī)這樣玩弄你。
殺人不過頭點地,死得干脆能少傷心,也能讓你明白下輩子帶眼識人、小心做事。
“那些賊徒、那……他們損人而不利己,拋舍我的家財,可見絕不是貪圖物力的賤民,必然是有著大圖!”
幾番用力,刀都拔不出來,武攸宜索性一腳踢開了木案,并在家人攙扶下站了起來,望著門外日漸明亮的天空,恨恨說道:“世道恁多奸邪,讓人如何安生?我宗王之尊,方牧陜重,尚且家宅不安,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啊!”
李潼一臉同感的點頭,果然人在遭遇大變故之后,往往都會思考形而上的哲學(xué)問題。
“天亮了,總算亮了……晝夜有定數(shù),哪能長夜不明!”
武攸宜頓足嘆聲,然后便將神情一肅,大聲道:“將我披掛取來,讓那些藏在暗處的奸流知此天地不在社稷之外!”
看著這家伙摩拳擦掌、準(zhǔn)備大干一場,李潼暗暗為他鼓勁,但也站起身來說道:“一夜心驚無眠,非無同情,只是我終究事外之人,便歸門邸為留守長祝待訊。”
武攸宜卻抬手拉住了他,并嘆聲道:“河?xùn)|王一言實在是見知深刻,西京自有頑固私情,我與少王都是過客。我家財遭擄,你身險遭戮,還有什么事外的分別?都是事內(nèi)受人刁難的苦卒,推心置腹,才能震懾**!奸流多是冠帶,河?xùn)|王急智明識更勝我?guī)追郑乙磕愕难哿Α⑿臋C(jī)才能圖謀后事。”
這種被人信任的感覺倒也不壞,李潼雖然有些受之有愧,但也好奇接下來西京那些人家會是什么樣的反應(yīng),跟在武攸宜身邊能夠看得更真切一些,對于接下來的事態(tài)演變調(diào)控起來也能更加及時。
武攸宜重新披掛出門,一邊走還一邊對少王說道:“昨夜雖然多嘩亂,但敦化坊官庫無恙,總是不幸中之大幸。眼下此處還需重兵把守,河?xùn)|王你幾處園宅便不可放置那么多閑力了。”
李潼聞言后便點點頭,并說道:“這是應(yīng)該的,但我擔(dān)心賊徒看似外逃,或許城中仍有布設(shè)。他們?nèi)脒德c坊得手,未必肯罷休。留守別處園業(yè),人還未知,可一旦分兵駐守,力或未足拒賊,反而給賊徒指點方位。”
武攸宜聽到這話,臉色又是一變,他的確是打算抽走少王府上分配的兵力去守衛(wèi)他的別處園業(yè),但聽到少王這么說之后,心里又有些遲疑起來,不免開口問道:“那如河?xùn)|王見,該要如何才能保證周全?”
“唯今之計,動不如靜。賊徒興謀此亂,短時未必還敢復(fù)為。西京安危,士庶有責(zé),特別那些居在城中的國爵門戶,他們自享國俸,如今西京生亂,怎能側(cè)避清閑?召集共論事后諸計,也是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李潼自知這些時人路子都是野得很,他已經(jīng)做出了這樣一個表率,未必不會給別人以啟發(fā)。那些關(guān)隴勛貴門庭少說幾代經(jīng)營,一個個的坐地虎,臺面上下能夠調(diào)用的力量也不容小覷。
隆慶坊園業(yè)的存財已經(jīng)被散盡,而武攸宜別的園業(yè)存財則已經(jīng)被他視作囊中之物,自然是不愿見別人橫插一杠子,搶了他的錢還將局面搞得更混亂。
所以盡快將這些門戶人質(zhì)掌握在手,也能避免更大變數(shù)的發(fā)生。而且只有當(dāng)人都聚集在一個場景中,群情感染,才能釀生下一步的情勢變化,憑著人情眾勢將武攸宜逐出西京。
而且李潼也不是看不起武攸宜,這個家伙如果不回神都找他姑姑告刁狀,憑其自身手段能力,也根本就搞不動竇家這個根深蒂固的關(guān)中豪門,李潼也就乏甚繼續(xù)渾水摸魚的機(jī)會。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大氣的人,惹了老子,一個都跑不了!更不要說現(xiàn)在還只是干忙活,還沒啥眼見的利益入袋,接下來就要在這些家伙身上,一個個的找補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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