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院清掃掉積雪讓出的小片地方上,一尊精巧的紅泥爐咕嚕咕嚕煮著清冽的雪水。
幽雅的茶香自形如天鵝細頸的砂壺嘴里逸散出來,給新雪初晴的清晨添了幾縷芳氣。
紅泥爐臨靠的石桌上,月玦與雪子耽對坐著下棋,不似當初在落雁亭中的針鋒相對,此時二人各自神態悠閑舒漫,皆漫不經心地落著子。
“雪水沸至這般便好了,我身骨羸弱,手腕提不起力氣,勞煩國師大人為我提壺沏茶。”
正要落子的手僵住,雪子耽抬眸看向理所當然地吩咐著他沏茶的月玦。
臉容白如新雪,淺笑的唇幾近無色,籠罩在他身上的濃郁病氣使得他看起來似綻放的曇花,驚艷又脆弱,仿佛剎那間便會凋謝消亡。
落下手中的黑子,雪子耽提了茶壺沏茶。
他不著痕跡地瞥看了眼月玦自稱提不起力氣的手,若不仔細看,幾乎分不清何者是凈白的棋,何者是他雪白的指。
這幾日他教習秦樓安醫術兵法等等之事,雖她學得甚是疲累,然月玦要更加費心勞神。
他需要精心選擇教什么,亦要思慮如何教才能在短時之間讓她有所突破。秦樓安起得早,他便起得更早,秦樓安睡得晚,他亦要睡得更晚。
雪子耽知道,他不過是在苦苦支撐罷了。
該是真的身骨羸弱,無甚力氣。
“請用。”
雪子耽將天青色的茶盞遞過去,月玦恰好落下一子空出手來,接過后淡淡道了聲有勞。
二人各自輕酌慢飲用了半盞新雪清茶,雪子耽放下茶盞伸手去摸棋笥中的黑子。
“為何也要傳授我那些東西?”
雪子耽知曉月玦因何要教習秦樓安醫術兵法,然他卻不知他為何亦要傳授給他。
難道是因上次假血靈芝之事中他助他?
可害他的,亦有他。
“天意使然。”
“何為天意?”
簡短卻虛渺難琢的四字回答是他不曾想到的答案,雪子耽看向對面的人,或許是因喝了熱茶的原因,他蒼白的臉上有了絲絲的紅潤。
月玦笑了笑,說道:“你看看我身邊,除了你我還有誰可以選擇?”
楊昭回涼城至今未返,楚廣平梁伯玉與司馬賦及皆在西南,謝容又不知所蹤,如今洛城之中,他已唯有雪子耽這個亦敵亦友之人可選擇。
“難不成你要瑟縮在公主與我妹妹月瑾兩個女子身后?這難道不是天意所逼?”
“原來選我是你迫不得已。”
聽明白月玦的意思后,雪子耽吧嗒一聲隨意擱下一子。不知為何,他心里竟有淡淡失意落寞。
他好像,向來便是他人沒得選擇下的選擇。
雪子耽低緩的聲音有寂寥悵然之意,月玦并非聽不出來。可他只漠然一笑,并不出聲寬慰。
有些天意,還是要他自己頓悟為好。
“為何信我?你就不怕我背叛你,將你假死之事說出去?或者用你教會我的,反過來贏你?”
“并非是信你,我只是信我自己的判斷,信我對你的了解與把握而已。”
二人相視一眼,雪子耽透過月玦清幽深邃的眼眸,看見他異常博大又異常堅定的自信。
他的自信,如亙古不變的山岳,不遲疑亦不動搖,他信自己,亦由不得別人不信他。
“至于你要用你教你的東西贏我,那便不值一提了。我這輩子可以輸的東西已寥寥無幾,到頭來所留在我身邊的,縱是我輸給你,你也拿不去帶不走。我已輸無可輸,又怎論輸贏?”
月玦慵懶散漫的聲音中帶著倦意,他飲茶潤了潤嗓子接著說道:“然你卻不同,你能贏的東西有很多,然贏我卻并不能算作贏。”
“當作何講?”
雪子耽適時地給他再斟一盞。
月玦點頭略致謝意,指了指棋局笑道:“你贏我不過如這般在棋盤上勝我幾子,除了讓你有剎那暢然,又能得到什么?這又如何算得贏?”
雪子耽掃了眼棋盤,如上次落雁亭中,月玦落子間沒有絲毫殺意,這一局他很快便要輸。
“雪子耽,你若當真要贏,又何必營營茍且于這微不足道的方寸小局?何不以這天下為棋,與我一同弈一場盛世大局?”
月玦的聲音依舊閑散漫然,然辭鋒銳利如同一把犀利的劍,一下刺入雪子耽心里。
他摩挲著棋子沉默片刻,唇角淺淺勾起一抹不甚明顯的凄笑。
“過了后日便是新歲,你能不能活著都尚且不定,又談何以天下為棋與我弈大局?”
棋局之上白子已是必敗之局,月玦干脆棄子不下,站起身望著東邊泛著爍爍金霞的天。
“雪子耽,天下這盤大局中我所埋下的子,并不會因我是生是死而改變。只要你愿意接過我手中這盤棋,縱是我身死魂消,亦可推你登極人皇。不說天下共主,亦可將東景納入囊中。”
雪子耽看著背對他說話的人,晨曦給他身周鍍了一圈奪目金邊,太陽的光透過他曳在晨風里的雪衣烏發,跳躍照耀在他臉上,讓他微微瞇起眼。
這般狂傲至極的話,他說來卻不覺可笑。
雖然他不知道月玦這些年來到底做了什么,然絕非散淡無為,更非在他師父手下茍且偷生。
只是他為何突然與他說這些?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果然是有條件,雪子耽抿了口茶淡然一笑。
雖然他說可助他登極人皇坐擁天下,乃可信之事,然這些對他來說,卻一文不值,他不需要。
月玦側過身,無暇的側臉被太陽的金光勾勒出完美的輪廓,他頓了頓后看向坐著的雪子耽。
“公主心志堅定頑強且聰慧通透,然面對情愛之事,卻是有些脆弱,這亦是她用情深厚所致。”
月玦聲色兀然變得遲滯,看向隔在流光院與鳳棲院的黛瓦白墻,他的目光變得空遠暗淡。
“我現下最悔之事,便是悔恨自己不夠隱忍,將對她的心意從陰暗逼仄的心底挖出來呈給她,讓她對我倚之甚重,愛之切深而無法自拔。若是我死了”
雪子耽已察覺到他想說什么,“休要自作多情講你的條件,我可自始至終都未同意接手你的棋局。我對坐擁天下登極人皇沒有半點興趣,更不會同意替你接手照顧她,我與她之間沒有情愛。”
月玦低聲笑了笑,走過來重新坐下,略略審視雪子耽一眼。
“既然被你看透,那我亦不必遮遮掩掩。若是我死了,不求你待她如何的好,只希望你這個做師兄的,能陪伴她寬慰她些許。”
月玦說著給雪子耽斟了盞茶,遞上去,聲音摻在茶香里,氤氳著縈繞不去的苦澀。
“你放心,她是通透之人,傷心一陣就好了,她會漸漸淡忘我,你亦不必寬慰她太久。”
雪子耽掃了眼垂斂著雙目聲色遲緩的人,他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失落如此低沉,整個人如同淹沒在戚痛之中,無能為力,掙扎不出。
雪子耽不置一言,亦不接他茶,并非是他不愿幫他,而是他知道他根本幫不了。
月玦便是月玦,生亦是他,死亦是他,無人可替他。縱他可代他陪伴她寬慰她,亦終不是他。
二人僵持了片刻,月玦將茶盞放在他手邊石桌上,“你即是不愿意,我亦不強迫你。”
雪子耽看著盞中微微蕩著的清亮茶水,聲色遲緩地小聲喃喃。
“我可以替你去找血靈芝或者你若能再堅持些許時日”
血靈芝尚在他手中時,他曾將其養活于烏木之上。雖被秦樓安掰下,然卻留下些許細小芝種。
或許可繁育出新的血靈芝。
只怕他等待不起。
“你莫要覺得我必死無疑,亦無需提前替我哀戚。適才我那么說,乃是最壞之結局。如今還未到如此糟糕的地步,尚有活命之機。如若不然,我又何需與你說要同你同弈大局?”
月玦頓了頓后,看了眼出神的雪子耽,思及先前他眼與她并無情愛之事,低聲說道:“沒想到你竟也懂世間情愛,雖不知這與你而言是幸事還是不幸,然終究你倒還是個人。”
雪子耽聞言,劍眉微錯。
他見適才還滿面戚傷的月玦,已不知何時恢復先前清冷疏離的模樣,眉宇間又俱是一貫的從容自信,對他的言語,亦是一向犀利鋒銳。
何為他倒還是個人?
雪子耽忍不住皺眉。
“既你不肯答應我先前所提之事,那便替我做另外一件事。我想你應該知曉,皇宮金吾衛曾將定危軍編納其中。”
何為不應他先前之事,就要替他做另外一事?
雪子耽清澈的紫瞳中帶著遲疑,思慮片刻后,他淡淡開口說道:“知曉。”
適才雪子耽的猶豫與眼神中流露出的不滿,月玦看得一清二楚,然見他終是妥協,不由輕笑。
“定危軍與金吾衛不同,是跟隨司馬將軍上過戰場打過仗的精銳之師,皇上先前覺他們無用武之地便將其編入金吾衛以護衛皇宮。如今代衡蠢蠢欲動,朝中卻無多少兵馬可用,如此精兵若再與金吾衛為伍,實乃大材小用。”
雪子耽微一思忖,說道:“那你之意是要我回稟皇上,將定危軍與金吾衛分離開來?”
“然也。你且告訴皇上,將定危軍抽離出來獨做一軍,讓他們接替龍武衛守衛洛城四門。”
“定危軍既是精銳之師,理當駐守皇宮護佑皇上安危,又何故調到城門?”
定危軍乃精銳之師沒錯,只是卻并非秦家的精銳之師。
先前秦昊只顧著架空司馬賦及的兵權,而將定危軍編入金吾衛,栓于自己的眼皮底下,殊不知如此,乃是親手把刀懸在自己頭頂上。
雖然如今龍武衛亦不見得忠誠,然龍武衛這把刀砍下來并不一定能將皇上砍死。
而若換作定危軍,便是必死無疑。
“國師大人,難道你以為如今能威脅到皇上之人,僅僅是代衡一個而已嗎?”
聽月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雪子耽微怔。
可對于他適才這一問題,他其實并不想深思,甚至根本不想過問這些俗世之爭。
他出祁雪山本是要贏要殺眼前人,可如今,他卻被迫被他拉到同一條船上,真是荒謬。
“那依你之見,除了代衡,還有誰?”
月玦不知雪子耽此問是真不知還是裝不懂。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言盡于此。”
言盡于此,已不可再言,于左于右俱是為難。
月玦站起身看向身后,金白燦燦的太陽已越過流光院院墻幾丈,檐上新雪初融,吧嗒吧嗒,滴落在清掃過來的青階上。
這個時辰,不知鳳棲院中的人可睡醒了?
一連數日,秦樓安如一根繃緊的弓弦,幾欲崩斷。昨日她與雪子耽推演一下午后,月玦說勞逸結合讓她好好歇息一晚。
秦樓安早已疲倦不堪,聽他如此說頓時如蒙大赦,一覺便睡到現在。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秦樓安坐在床榻上還未完全清醒,想著昨晚她做的那個夢。
她竟然夢到推演中,她將月玦殺得片甲不留。
忍不住笑了幾聲后,秦樓安清醒過來。
榻前的屏風已瑩潤如玉,天已大亮,她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將自己打敗月玦的白日美夢拍碎。
雖然目前她依舊不是月玦的對手,然這幾日下來,她已明顯能感覺到自己的變化。
如今她再看兵書,已不是以前那般浮于表面而無法深入透徹,卻是可做到融會貫通舉一反三。
各式各樣的排兵布陣行軍設伏之法,在她腦海中交織成一張大網,牽一發而動全身。
她感覺她的思緒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輕盈而迅捷,也從來沒有感覺自己的目光如今時這樣洞悉而透徹,這種感覺真的如同脫胎換骨一般。
秦樓安身心舒暢地伸了個懶腰,而后手腳麻利地穿衣起身。
自月玦教她醫術那晚開始,月瑾便未再與她同榻而眠。這幾日她聽月瑾說,虞世南已離開她府上,至于是去哪里又做什么,她倒不曾告訴她。
另外她先前發現消失不見的小德子,亦一直未曾回府。月玦告訴她,是因如今在外人看來他已經死了,而小德子是她父皇先前派來跟在他身邊侍奉的人,為了不惹人起疑,自然要召小德子回宮。
可她總覺得月玦有很重要的事情瞞著她。
她想起他先前說的,她可以信他,然不可全然信他。可他又有什么是連她都不可告訴的?
一瞬間,秦樓安莫名一陣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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