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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看著門楣上黑底金字的牌匾,字跡遒勁有力地篆刻著公主府三個大字,秦樓安腳步沉重,第一次她連自己的府邸都極為抗拒進入。
不敢進入。
在前往尚安寺前,她已命人將弦影的尸身搬運回她自己府上。暮色昏沉,燈火森冷,還未見到花影,她腦海中已浮現出那張滿是悲痛的面容。
“公主為何見家門而不入?”
溫暖朗潤的聲音從身旁傳來,秦樓安側目看向云別岫。
若非他身上那種出塵不染,極為獨特的仙風道骨的韻味,加上他眉心那點朱砂紅痣,在尚安寺中見到他時,她幾乎懷疑是她認錯了人。
畢竟消失許久的云別岫怎會在尚安寺?
經過一番詢問,秦樓安確定此人確實是云別岫無疑,先前他失蹤原是回了蓬萊,竟是受謝荀所惑與謝容一同給月玦尋找解毒之物鮫人淚。
雖不知云別岫為何再次不遠千里遠涉世俗,不巧的是他此次到洛城與他上次來時一般,恰逢城門關閉,他一時進不來城才再次棲居于尚安寺里。
先前秦樓安便知云別岫此人乃是真正的不落凡俗,不管俗塵冗事,能讓他從與世隔絕的蓬萊仙境中出山,想來也只有謝容一人。
云別岫已在洛城,謝容亦不會太遠。
她幫云別岫進得城來,并非是出于好心,她開始學會利用,想讓他幫她找到謝容的下落。
進而逼他兄長謝荀現身出來。
一個是身在世外的脫塵仙長,一個是身處江湖心卻剔透無瑕的風流公子,現在卻都是她用來對付謝荀的武器,秦樓安心感愧疚。
然只在霎那間,那份愧疚便被弦影淋漓的鮮血洗刷干凈。
秦樓安勉力維持平緩的喘息,抬手請道:“仙長請進,今日便請居于府上。”
云別岫并未在意她適才的失神冷落,只暖暖笑著道了聲謝,便撫著臂間塵尾當先一步邁進府門。
秦樓安讓粉黛將他安排下,懷揣著沉重壓抑的心情走向流光院。
弦影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她將他的尸身交到月玦手上,讓他替她查找死因。
她要以同樣的手段,報復在害他之人身上。
漆黑的棺槨停放在院中,一道勁瘦的身影直挺地跪在一旁,朝棺低垂著頭,正是花影。
秦樓安挪著遲滯的步子走近,發現與花影的反應與她猜想的有些不同。
她不似尋常女子突聞喪兄噩耗后悲痛大哭,此刻她清麗的面容一片平靜,沒有半絲情緒失控的波瀾。
然要仔細看,就能發現花影冷靜雙眸中蘊藏著深濃的哀痛,藏在眼底更深處的是報仇的殺意。
秦樓安站在她身邊,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安慰她,卻將心思挖空,都搜羅不出半句言語來安慰這個向來沉穩冷靜的女子。
“花影對不起。”
凝視著弦影的棺材,秦樓安許久才吐出蒼白無力的抱歉。
花影跟在她身邊保護著她,她的兄長卻因她而慘死,是她對不起他們兄妹二人。
“不怪公主,只怪那害我兄長的歹人。”
花影的聲音低沉喑啞又透著堅強隱忍,說到歹人時,秦樓安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心中壓抑的仇恨。
二人一立一跪置身于昏暝的夜色里,不多時月玦從屋里出來,站在門口看著秦樓安挺拔的身肩凝望了片刻,他走上前將她與花影一同叫進屋。
一室的姣梨香讓人嗅之覺暖,安排好云別岫后粉黛送了熱茶與飯菜過來,秦樓安無心用膳,只喝了半杯茶暖暖身子。
“弦影他到底是如何死的?”
“死于內傷。”
月玦平緩的聲音宣布了弦影的死因。
秦樓安抬頭深吸一口氣。
既然弦影死于內傷,謝荀又何故將他手腳四肢盡數折斷,手段為何如此狠辣!
“公主,今日法場之事我已知曉。雖然謝荀如今的所作所為已無原則底限可言,我亦無需再因他是謝容兄長的緣故包庇偏袒他,然弦影卻應并非死在他手上,兇手乃是另有其人。”
“不是死在謝荀手上?”
秦樓安看向月玦震驚不已,如他所言,他現在確實沒有替謝荀說話,替他洗刷罪名的必要。
“到底怎么回事?是誰殺了弦影?”
原來月玦查看尸身時,發現弦影除了所受足以震碎他五臟六腑的致命內傷外,他被人折斷的手腳與全身上下留下的無數鞭打炮烙的傷疤,皆是在他死前便受的傷,且相隔時間并不短。
弦影被抓后一定受了非人的折磨,經歷了數不清的嚴刑拷打。抓他的人之所以如此對他,無非是為了從他口中得知他們想要的消息。
然弦影跟在她身邊,從不輕易出手,洛城幾乎無人知道他的身份,更惶提知道他所掌握的消息到底是什么。
他們能逼問的事也只有他聽命于誰,跟蹤那個重傷的殺手又是為了什么。
弦影對她忠心不二,無論兇手如何拷問他都不會將她出賣,無論如何殺他的兇手都不會從他口中知道他的身份,得知他背后的她。
然從今日法場上謝荀的表現來看,很明顯他極為清楚知道弦影是她的人,故而才用他的命來向她示威,那先前逼問折磨弦影的人應不是謝荀。
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排除謝荀殺人的嫌疑,縱是他無法撬開弦影的嘴,憑他的手段他也完全可以自己派人查明弦影聽命于她。
加之他又無法從弦影口中得知其他更多有用的消息,干脆便將他殘忍殺掉,再當眾拋擲于法場,以此示威于天下。
“公主,謝荀如我一般重傷在身,甚至傷勢比起我還要嚴重上些許,憑他現在的攻力,絕無可能將弦影五臟六腑七經八脈皆盡數震斷。”
看出秦樓安在兇手是謝荀還是另有其人的看法上搖擺不定,月玦擺出事實證據。
“另外我在弦影身上發現他曾受過蟻刑。”
聽到蟻刑,秦樓安惕然一怵。
這種刑罰在她看來是這世間最殘忍的刑罰亦不為過,此刑是將人身上割以無數細小傷口,再以蜜糖涂抹在傷口上,然后將犯人捆綁,與提前飼養好的毒蟻關在一處嚴密牢籠中。
螞蟻嗜甜,便會紛紛啃食犯人傷口處的蜜糖。此刑雖不致命,卻是真正的萬蟲噬體之痛。
想到弦影曾遭受過如此慘無人道的折磨,秦樓安的身體忍不住地發抖。
月玦察覺到她的異樣,伸出手掌附裹上秦樓安捶在桌上的暗暗用力的拳。
“公主知曉蟻刑的是誰發明,亦知此刑曾用來對付過誰。謝荀縱是再不擇手段,亦不會用這等害盡大蕭皇室與謝家親族的狠辣酷刑折磨弦影。”
秦樓安睜開通紅的雙眼,看向他覆在她拳上的手。
她怎么也沒想到,她西風開國先祖發明的殘忍至極的刑罰,有一天竟然會報復在自己人身上。
當年大蕭亡國,蕭亭與謝白鶴俱已身亡,蕭氏皇族與謝家宗室之人亦在那場浩劫中死喪無數,沒死被捕的人亦被他們秦家與代家百般折磨。兩家都絞盡腦汁地想著折磨人的新法子,其中便包括讓人遭受百蟲噬咬骨肉,聽其哀嚎慘叫為樂的蟻刑。
這對蕭謝兩族是為難以洗刷的奇恥大辱,謝荀心性高傲,定不會自揭傷疤用這種酷刑折磨弦影。
秦樓安抬眼看向月玦,見他輕微點點頭。
她又看向身旁自始至終都未否認月玦說法的花影,顯然她已對兇手另有其人深信不疑。
“蟻刑雖出自于我秦家之手,然我父皇當時并無跟蹤殺害司馬賦及之意,那個身受重傷的殺手絕非我父皇之人,弦影定是死在代衡手中。”
若如此,謝荀既能從代衡手中將弦影的尸體帶出來,這也恰能證實他們雙方暗中相互勾結。
或者是,謝荀并非與仇家之一的代衡結盟連手,只是將他當作殺人的利器,把他一步步推向起兵造反的邊緣,他要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加之先前他以恨無絕害代朝顏之事作為佐證,秦樓安豁然明悟過來謝荀之計,他身后是司馬賦及率騁平軍作后盾,身前是蠱惑代衡作他的長矛。
一旦她父皇與代衡兩兵相接拼斗起來,勢必兩敗俱傷。謝荀見時機已到,他便會閃身讓他身后堅固的后盾化為更鋒利的槍刃,一舉將秦代兩家盡數除掉。
秦樓安再次為謝荀的手段感到恐懼害怕。
“公主,屬下想將我兄長送回燕京埋葬。”
花影單膝跪在她身前,秦樓安忙起身將她扶起來,“燕京是你二人故鄉,落葉歸根,將弦影送回燕京埋葬是應該的,你盡管去吧。”
花影聞言又為難:“可如今乃非常時刻,公主身邊無人保護,屬下害怕有人加害公主。”
到此時花影對她還無絲毫怨言,甚至還在擔心她的安慰,秦樓安緊繃的情緒終于忍不住松垮,鼻頭霎時間酸澀難言。
“我沒事,你帶幾人將弦影送回燕京好生安葬,待洛城事畢,我定回去看望他。”
聽她如此說花影終于也忍不住落淚,又互相叮囑幾句,花影神情嚴肅地跪地一拜,接過秦樓安的身份玉牌,趁著夜色帶弦影出了洛城。
粉黛走后,秦樓安身心疲倦地看向月玦。
她本想以姣梨香試探他是否是嗅覺出了問題,所以才未察覺到暗室中的情毒,未嘗出她錯將鹽當作糖。
然現在她已無心無力再去試探他,何況憑他縝密的心思她亦不見得能試探出來,她要直接問。
秦樓安走到月玦身前俯下身,雙手摁在太師椅兩邊扶手上,的將他囿于她與椅子中間。
“你實話告訴我,你的身體,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傷勢?”
月玦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雙眼,雖然疲倦,卻明亮依舊。
想到早上她已經察覺到他嗅覺失靈,沉默了片刻后,他點頭承認:“小事而已。”
“所以你真的嗅不到味道,嘗不出味道?”
秦樓安變得激動,月玦卻在不以為意地笑。
“謝荀在焚熏的藥物中添了幾味,讓我一時喪失嗅覺。味覺亦隨之有些怪,不似以前靈敏。”
聽到他親口承認,秦樓安深吸一口氣,抓在椅扶上的手忍不住用力。原來她初次見到清醒過來的他時,他說口中沒有味道并不是借口。
“你為什么要一直瞞著我?”
“這樣的小事本無需讓公主知道。”
月玦想將秦樓安摟在自己懷里,伸手環上她的腰,卻發覺她全身緊繃并不依從他,一副他不說清楚便不罷休的強硬架勢。
“我知公主責怪我的隱瞞,亦曉得你擔心我才會惱怒。然此事告知公主,除了讓你心神煩憂無法專注于緊要之事,并無其他用處。”
秦樓安盯看他片刻,終于發現問題所在。
“難道你無法治好你自己的嗅覺?”
若真如此,那告訴她確實沒什么用處。
月玦眉頭微微皺了皺,“謝荀這招令人嗅覺失靈的手段確實有些稀奇。最關鍵之處是那幾味藥與其他數十種藥末摻混在一起,讓人無法從形貌上認出是哪幾味藥。加之味道相融,便愈加令人難以分辨,因此才找不到相克破解之法。”
“竟然連你都辨認不出來”
“公主莫要灰心喪氣,雪國師已遍尋醫書古籍察查謝荀之方。再不濟便是等公主將謝荀抓住,讓他給我個解除之法便是了。”
月玦說得一臉輕松,秦樓安卻滿心沉重。
難怪雪子耽近來一直在翻閱醫書,原是為了治好月覺的嗅覺。可若能找到,只怕他早已找到,又何須等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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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抓拿謝荀,從茫茫人海中找一個人,遠比浩瀚書海中搜集一方困難。且就算抓到謝荀,他也不見得肯將月覺的嗅覺治好。
不過,這卻更讓她更加堅定抓住謝荀的心意。
“月玦,你放心,我一定治好你。”
月玦聞言手上略一用力,這次他將她輕而易舉地拉入懷中。頓時有了依靠的秦樓安逐漸放松,嗅著他身上的香,疲累不已的她很快睡著。
手指輕輕撫平微蹙的娟眉,月玦看著懷中人略顯蒼白的睡顏,既滿足又不忍。
“我知曉的。”
他溫柔淺笑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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