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陷入了回憶。
那大概，是他們最辛苦，卻又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了。
盡管那時他們飄無所依，一家四口，經(jīng)常在各個出租屋中來回輾轉(zhuǎn)。
住在磚瓦房中，和七八戶人家，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每天早上起來都要搶廁所。
但那時他們都還年輕，對生活充滿向往，對未來充滿希望。
可是現(xiàn)在……
女人的眼睛，慢慢黯了下來。
她看了眼自己宛如樹皮一樣干枯的手臂，嘆了口氣。
老了啊。
歲月終究還是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痕跡。
回過神來，她看著面前的垃圾桶，陷入了遲疑。
這么些天下來，她也知道，光憑擺攤，是賺不了什么錢的。
辛辛苦苦做出來的鞋墊，一天也賣不掉幾雙。
賣廢品雖然看上去寒磣了一些，但多多少少能增加些收入。
只要自己能空余些時間出來，多找找，多翻翻，指不定比她賣鞋墊的收入還高。
唯一需要顧慮的，就是家里的男人。
他自尊心那么強(qiáng)，肯定不會允許自己去外面撿垃圾……
當(dāng)天晚上，女人回去比平常的時間更晚一些。
男人躺在床上，一直沒有睡著，聽到開門的聲音，他的耳朵才動了動，目光看向客廳。
女人在臥室外不知道在干什么，男人只聽到拖拉東西時，紙箱與地面摩擦發(fā)出的聲音。
好一會兒，她才擦著額頭，進(jìn)了臥室。
“你在外面干啥。”男人聲音沙啞的問道。
女人不在家的時候，他就像個木偶一樣躺在床上。
找不到人聊天，連想喝口水，上個廁所，都做不到。
“沒什么。”女人臉上泛起一絲笑意，忽然嗅了嗅鼻子，把被子掀開一個小角。
看到床單上的濕痕，女人抿了抿嘴，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隨即外面響起盆子接水的聲音。
女人出去后，男人臉上一陣發(fā)紅，一陣發(fā)白。
曾經(jīng)鐵骨錚錚的男人，變成這樣一副模樣，這讓他再一次想到了死亡。
無論男人愿意，或者不愿意，時間都在悄悄過去。
男人想死，但他死不了。
他現(xiàn)在連根手指都動不了，更不要說去尋求死亡了。
他只能看著自己的老伴兒每天早出晚歸，看著她給他端屎端尿，看著她變得日益蒼老。
比他還要蒼老的許多。
他無數(shù)次說她，罵她，求她讓他就這么死了算了。
但她只是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任他說任他罵，沒有任何還嘴。
只有幾次半夜醒來，看到她側(cè)躺在床邊，背著他偷偷地抹眼淚。
他陷入了沉默。
他逐漸不再抗拒女人，女人幫他擦拭身子和按摩的時候，他也不再罵她。
女人仿佛感受到了男人的改變，雖然臉上依舊疲憊，但卻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這感覺，就像他們年輕那會兒，最艱難的時光一樣。
哪怕再苦再累，他們依舊對明天抱有期望。
……
“媽，我給爸弄了個輪椅，沒事兒的時候，你就帶他出去逛逛。”
客廳外，一個中年男子正在跟女人聊天。
男子看起來也不年輕了，皮膚黝黑，身上穿著洗的已經(jīng)變形的舊體恤。
“你啊，花這個錢干什么，又不是不知道你爸不愿意出去，小心他回頭又罵你。”
女人壓低了聲音，對男子小聲說道。
“罵就罵吧，又不是第一次了。再說，他這一直呆在家里也不行啊，對身體也不好。我看你一個人照顧他挺累的，這樣吧，回頭我經(jīng)常過來，幫你照顧一下咱爸。”
男子抽著五塊錢的紅梅，悶聲悶氣的說道。
“別，你爸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你這一天天早出晚歸的，本來就很累，再過來照顧他，哪兒還有精力休息。”女人拒絕道。
“那是咱爹，又不是外人，再說，我連照顧我爹都沒時間，那我還能干點(diǎn)啥。”男子道。
“你把你自己照顧好就行了，這么大年紀(jì)了，連個房都還沒買，孩子上學(xué)怎么辦？總不能讓他一直跟著你，過租房的生活吧？”女人數(shù)落道。
“這有啥的，我當(dāng)初不也是這么過來的。”
“你也知道你當(dāng)初是這么過來的啊……你爸因?yàn)檫@個事兒，一直心里很內(nèi)疚，他以前經(jīng)常跟我說，要是那會兒咱家買了房子，沒有讓你跟秀萍跟著我們到處東奔西跑，說不定你們現(xiàn)在也能混個文憑，哪兒用得著像現(xiàn)在，只能干些苦活累活，都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啊。”
“媽，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你老提它干嘛。”男子有些煩躁起來。
“你知道你爸心里那道坎是什么，你現(xiàn)在在菜市場擺攤買蔬菜，秀萍又離婚，一個人帶孩子，兩個都不容易……要不是這樣，你爸也不會想著幫你們存點(diǎn)兒錢，都這把年紀(jì)了還跑去工地，結(jié)果……”女人說著說著，開始抽泣起來。
“媽，對不起，是我沒用……”男子的聲音充滿自責(zé)。
“行了行了，小聲點(diǎn)，回頭你爹聽到，又該要罵你了。”
女人抹了把眼淚，對男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心翼翼的朝臥室方向瞄了一眼。
男人閉上了眼睛，假裝自己正在熟睡。
女人見男人沒有動靜，扭頭小聲繼續(xù)和男子交流起來。
臥室里，男人重新睜開眼睛，看著頭頂上的天花板，眼淚緩緩從眼眶中流出來。
……
“我說，你就出去一趟吧，老呆在家里，連個太陽都曬不到。”女人又開始勸解道。
自從出了那事兒之后，男人就不愿意出門。
每天呆在家里，不是對著天花板發(fā)呆，就是對著墻壁發(fā)呆。
聽人說，這種情況很不好，在家里憋久了，容易憋出病來。
男人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要不，這次出去轉(zhuǎn)一圈？”女人看男人沒有說話，小心的試探了一句。
男人繼續(xù)沉默。
女人面露喜悅之色，往常男人要是拒絕的話，會直接開始罵她。
但這次男人什么都沒說，明顯就是答應(yīng)了。
不過老頭子嘛，自尊心強(qiáng)，就算想要出去，也抹不下面子去開口。
女人也不繼續(xù)追問，她廢了老大功夫，終于將老頭子給挪了下去。
坐在兒子弄來的輪椅上，感受著久違的陽光，男人忍不住瞇起了眼睛。
這種溫暖的感覺，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受過了。
還沒等他們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上一圈，迎面走來一個熟人。
“好久沒見啦老王，你們老兩口這是要去哪兒啊……咦，老王，你這是怎么了，怎么坐在輪椅上？”
那人看到輪椅上的男人，面露好奇之色的問了一句。
女人面色一變，推著輪椅就要離開。
她知道自家男人這個時候最不想見到的，就是熟人，最不想聽到的，就是他們詢問他的近況。
但偏偏，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還沒等她推著人離開，那人已經(jīng)嚷嚷開了：“老王，你腿怎么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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