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聽到這里,個個默不作聲。
這蘇烈說話很穩(wěn)妥,可是膽子卻很大。
其實(shí)很多事,他們是心如明鏡的,蘇烈所說的問題,莫說是天下承平,就算是天下大亂的時候,照樣有不少。
軍隊是由人組成的,有人就不免要藏污納垢,克扣軍餉,疏于操練。
這些事有,而且很多,現(xiàn)在的情況,已經(jīng)愈演愈烈了。
李世民皺眉起來,這些事,他也是有過一些耳聞的,但是他覺得這應(yīng)該是極少的情況。
這倒不是他不能體察下情,而在于,李世民畢竟是軍中出來的,對于軍中的印象,還停留在很多年前。
他對于軍中,總是抱有著許多年前的美好想象,哪怕偶有人上奏,他也只認(rèn)為,是那些御史故意挑刺而已。
可眼前這個蘇烈,好大的膽子。
只是蘇烈既然說的,乃是他自身的情況,偏偏使人無法反駁。
李世民凝視著蘇烈,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一條漢子,這樣的人說的話,不會有假。
于是他鼓勵蘇烈道:“你繼續(xù)說下去。”
蘇烈便道:“卑下說這些,并不是因為卑下陳述自己受了什么委屈,而是卑下隱隱覺得覺得這樣承平天下,府兵遲早不堪為用”
蘇烈可謂是一腔熱血,今日總算逮著機(jī)會說了。
他一直處于底層,比任何人都清楚,府兵制已經(jīng)開始逐漸的崩壞。
這種崩壞,對于朝中的貴人們而言,顯然很難察覺,可對于蘇烈而言,其實(shí)已經(jīng)開始了。
只是他這話,就顯得有點(diǎn)危言聳聽了。
府兵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幾個朝代,一直都是各個王朝的中堅力量,李世民甚至以大唐的府兵建制而自傲,常常對人說,真有三百七十府,天下可無憂了。
現(xiàn)在眼前的一個人卻說,府兵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崩壞的現(xiàn)象了,李世民或許可以勉強(qiáng)接受。
但是眼前這個人,竟敢說用不了多久,府兵將無可用之兵,這卻是李世民所不能接受的。
李世民凝視著蘇烈,臉色顯得陰沉,道:“爾區(qū)區(qū)一個牙將,也敢在此口出狂言?”
眾將也感受到了李世民的怒火。
若是其他皇帝,對于這樣的話,聽了也就聽了,可大唐軍馬,幾乎是李世民一首締造,蘇烈之言,不等于是打陛下的臉嗎?
大家心里不免搖頭,可惜,可惜了
陳正泰發(fā)現(xiàn)的這個人才,倒是真的有膽有識,唯一可惜的就是,這腦子跟陳家人一般,似漿糊似的。
一旁的薛仁貴聽罷,卻道:“卑下也覺得蘇兄所言有理。”
李世民隨即就殺氣騰騰地看向薛仁貴。
在這樣的目光下,顯露出了一個帝王的威嚴(yán),薛仁貴卻是膽子大,一臉凜然無懼的樣子,也昂首,好像是在說,你瞅啥?
蘇烈則是道:“這是卑下所見所聞,卑下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長年累月都無法得到解決。此后,卑下蒙陳將軍垂青,調(diào)入了二皮溝,似乎有了新的想法卑下希望一直留在二皮溝,就是想能隨陳將軍,締造一個不同的府兵這些都是卑下的淺薄見識,陛下聽了,一定是不屑于顧,陛下就當(dāng)卑下妄言好了。”
李世民擰著了眉心,臉上露出了深深的憂慮之色。
他顯然覺得蘇烈在危言聳聽的。
這蘇烈分明是想繼續(xù)留在二皮溝了,于是
他頷首點(diǎn)頭道:“既如此,你二人就在二皮溝吧,你們說要締造不同的府兵,朕自當(dāng)拭目以待。”
人才難得啊。
就是這人才的話多了一些。
怎么跟那些御史似的?
李世民回頭,見大家都很尷尬的樣子。
李世民不甚在意,將目光落在了陳正泰的身上,道:“陳卿家,蘇烈的話,可是你教他們說的?”
眾將便又噤若寒蟬,一個個看著陳正泰。
陳正泰心里苦笑,很無辜啊,我特么的說了個啥?
這兩家伙,有點(diǎn)像掃把星啊。
我只是讓他們?nèi)プ嵋粋人,他們倒是實(shí)在,直接把人家大營都掀翻了。
好嘛,現(xiàn)在獲得了皇帝的賞識,好話不多說幾句,又開始說一些怪話,這不是找抽嗎?
蘇烈一直都在底層,他說的話,其實(shí)陳正泰是相信的!
因為陳正泰也很清楚,唐初時看上去強(qiáng)大的府兵制度,其實(shí)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了腐壞的苗頭,甚至這種苗頭開始愈演愈烈,用不了多久,府兵制度開始慢慢的消亡。
站在歷史的高度,陳正泰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事實(shí)。
只是蘇烈將這些揭露出來了而已。
可問題是,該在這種場合做這個的事嗎?
陳正泰其實(shí)不想說這些不高興的話,可蘇烈既作了死,人家畢竟給自己揍了人,還愿意死心塌地的跟著自己,沖這個自己也不能去打蘇烈的臉,不是?
陳正泰道:“學(xué)生沒有教他們說,這是蘇烈的所見所聞。不過以學(xué)生的見識,府兵制崩壞,顯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府兵的弊害,在于兵役繁重”
李世民聽到這里,就顯得更加不高興了。
他沒想到陳正泰對府兵竟也有看法。
這豈不是否認(rèn)了朕這些年來對于府兵制度多次的改革?
李世民道:“好啦,朕知道你的心思啦。你是朕的好學(xué)生,竟能發(fā)掘這樣的兩個人才,此二人,將來必為國家柱石,朕是萬萬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能耐,此二人,朕交給你好好管束吧。”
雖然說了一些令李世民不高興的話,可李世民還是欣賞的看了二人一眼,隨即打馬而回。
見李世民帶著眾將走了,陳正泰頓時汗顏,而后瞪著眼前這兩個家伙道:“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給我惹了多大的麻煩?真是豈有此理”
薛仁貴便嚷嚷道:“是你自己教我揍這陳虎的呀,他身邊這么多兵卒,不先將這營沖了,怎么揍?”
說得很理直氣壯!
陳正泰:“”
你還來勁了對吧,治不了你,對吧?
別以為我打不過你,就放任你胡鬧。
一見陳正泰臉色不好看,薛仁貴倒是一下子乖巧起來,忙道:“將軍,是卑下不好,卑下沒有領(lǐng)會將軍的意圖,下次再不敢了。將軍,你累不累”
陳正泰臉色方才緩和了一些。
只是那一直默不作聲的蘇烈,卻突然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給陳正泰行了一個軍禮。
陳正泰一愣,而后用一種嫌棄的眼神看向薛仁貴,仿佛在說,你看看人家。
“哎呀,定方,你不要多禮,我們是一家子,我知道你知錯了,但是不必如此,你看,我是很隨和的人”
蘇烈卻很激動,單膝跪著,行的乃是很隆重的軍中禮儀。
陳正泰要攙扶他起來,他卻是紋絲不動。
蘇烈道:“方才卑下確實(shí)說了不該說的話,只是卑下心里藏不住事而已,只想著作為臣子的所見所聞,一定要讓皇帝知道,免使朝廷疏忽,而釀成大禍。今日卑下進(jìn)言,實(shí)在是膽大包天,可是卑下萬萬想不到,將軍為了卑下,竟也和陛下頂撞,將軍對卑下實(shí)在是太費(fèi)心了,卑下便是萬死,也沒辦法報將軍的恩德啊。”
嗯?
是這樣嗎?
在蘇烈看來,自己反正是找死,自己性子如此。
可陳正泰居然還在陛下龍顏大怒時,為自己說話,這是什么情誼?
這已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上下級的關(guān)系了,他自詡忠義,覺得陳正泰如此,實(shí)在是義薄云天。
陳正泰面帶微笑,心里說,今日確實(shí)是懟了一下皇帝,至少消耗掉了我一個月溜須拍馬的功力,不過恩師理應(yīng)不會記恨我的,老蘇這話,就太嚴(yán)重了。
而蘇烈此時則道:“自此之后,我蘇烈固然效忠朝廷,可若將軍有事,蘇烈定當(dāng)赴湯蹈火,白死無悔!”
陳正泰嘆了口氣:“你看看,你看看,這話說的,自己人,不要如此。”
“既是自己人,何不結(jié)成兄弟?”
燒黃紙?
陳正泰看著一臉激動的蘇烈。
蘇烈隨即道:“只是卑下年紀(jì)大一些,卻不敢在將軍面前托大,寧愿為弟,若是將軍不棄,愿與將軍同死。”
一旁的薛仁貴也是一臉激動地道:“算我一個,算我一個。”
陳正泰一時無言,古人的思維,總是有些奇怪啊。
蘇烈的樣子,絕不像是在開玩笑,他性子比薛仁貴穩(wěn)重得多,一旦說出來的話,定是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
很明顯他被自己高尚的情操所感動了。
陳正泰心里生出異樣的感覺:“你做我弟弟?這只怕不妥吧,別人看了,要笑話的。”
“將軍還在乎人言嗎?”蘇烈瞪大眼睛,看著陳正泰道:“誰敢胡說,劉虎便是他的下場。”
陳正泰一聽,心安了,不由笑道:“好好好,雖然我覺得這樣很不妥當(dāng),可是既然你們愿意結(jié)拜,我自當(dāng)遵從,我年紀(jì)不大,不過既然你們仰慕我,那么我便只好厚顏無恥的做你們的兄長了,回去二皮溝,我們殺幾只雞,燒個黃紙,以后便是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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