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劉詢看著諫大夫蕭望之所上奏疏，里面引用孝武皇帝求茂才異等詔，說“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fù)俗之累而立功名。”蕭望之認(rèn)為值此百事待興之際，不能讓大才閑置在野，而應(yīng)該加以任用。
比如先前因小過而辭官的建平候杜延年，如今朝中廷尉之職空缺，而杜延年在家中修《小杜律》獻(xiàn)于朝廷，作為官吏學(xué)法教材，有大功，當(dāng)征辟入朝為官。
確實很有道理，但劉詢讀罷卻搖了搖頭：“蕭望之替人當(dāng)?shù)读恕！?br />
劉詢在做皇帝方面，確實有天賦，雖“垂拱”于建章宮，但未央那邊的一舉一動，群臣關(guān)系遠(yuǎn)近，誰和誰友善，誰與誰暗暗漂亮，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知道有朝中一個自詡“清流”的群體，以魏相、梁丘賀為首，多為儒吏，政治傾向和孝昭時發(fā)鹽鐵之議的賢良文學(xué)差不多，反對開邊北伐。
被劉詢重視的蕭望之也在其中。
劉詢還在民間時就聽說過蕭望之的名聲，他在其他人脫光衣裳受檢查入見霍光時斷然拒絕，又直諫霍光，為大將軍所不喜，結(jié)果其他被丙吉舉薦的人都封了官，唯獨蕭望之做了小苑東門的守門人，其鄉(xiāng)人出入，隨從前呼后擁，風(fēng)光得很，譏諷蕭望之道：“不肯碌碌，反抱關(guān)為？”
你不肯屈從平庸，干嘛還當(dāng)個看門的啊？蕭望之只回了句：“各從其志。”
蕭望之在霍光主政時期一直不得志，十?dāng)?shù)年不得施展，青春易逝，等霍光死時，已是四旬中年人，但這性子，竟是一點沒改。
劉詢倒霍親政之后，反對大將軍成了政治正確，加上蕭望之經(jīng)明持重，論議有余，就讓他做了個諫大夫。
作為一名諫官，蕭望之確實很稱職，遇到以為不妥的事，從不隱瞞，立刻便上奏提出，為此得罪了不少人。
比如劉詢?nèi)魏牖鹿俸牍ё鳛橹袝睿诮ㄕ聦m和尚書臺之間傳遞文書，蕭望之便以為不妥，奏疏內(nèi)容劉詢還接，大致說：“宦者不該參與朝政，更不可在朝廷重職為官，此乃大漢祖制。”
劉詢將奏疏留中，蕭望之卻不甘心，在朝會時竟傻乎乎地又提了一次，這讓皇帝身邊的得力助手弘恭無比尷尬，暗暗恨上了蕭望之。
而正月時，劉詢終于立了許平君為皇后，完成了心中夙愿。
旋即封許廣漢為平恩侯，其弟許延壽為樂成侯，蕭望之又上奏了，認(rèn)為文皇帝時不曾封竇氏為侯，而孝景欲封王皇后兄王信為侯，也被周亞夫反對，這是正確的。外戚恩澤侯需要減少，一來功勛不可濫發(fā)，二來，也恐外戚坐大，霍氏之事復(fù)發(fā)。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這蕭望之也太不會看眼色形勢了，許廣漢與一般外戚不同，在掖庭對劉詢多有照顧，而許延壽的兒子許嘉，更是代劉詢而死，以天子念舊的性情，豈能毫無回報？
于是蕭望之這一奏疏也沒被采納，一來二去，他竟將皇帝身邊的宦官、外戚都得罪了，若非劉詢刻意維護(hù)，恐怕早被人使絆子弄死。
但越是這樣，劉詢就越珍惜，他現(xiàn)在不缺甜言諛語，只缺一個“能面刺寡人之過者”。
正如韓非子所言，不用諫臣，則絕世之勢也。西安侯偶爾會與劉詢說真話，但只談大體不說小節(jié)，于外戚等事上一言不發(fā)，他很有分寸，但有時又太有分寸。
蘇武在中朝時也會說實話，但他年紀(jì)大了，劉詢需要一個類似的直臣。像蕭望之這樣的鐵憨憨，都是稀有動物，有一個算一個，必須珍惜。
但劉詢又有些遺憾：“君之直臣，父之暴子，只可惜蕭望之太直，不通人情，昧于大理，難堪大用。”
反倒是這次將蕭望之當(dāng)?shù)妒褂玫奈合啵寗⒃兏匾曅?br />
魏相曾倒過桑弘羊，斥退過車千秋之子，又參與了倒霍，彈劾杜延年，如今反對任弘……除了諫西域之事翻車那次，每一次節(jié)都有挑得十分巧妙，也不知是真的能辨奸邪，還是善于站隊。
有花花心思沒問題，政見與西安侯要做的事相左更沒問題——劉詢其實很需要這樣的人，能時不時站出來反對任弘幾聲。
如今征辟杜延年的奏疏已上，該如何處置呢？
霍光有兩延年為左膀右臂，風(fēng)格相反，政見不同，但能力都極強(qiáng)，霍光執(zhí)政期間，杜延年才是真正的丞相。后來田延年自殺而死，杜延年急流勇退，誰更聰明不必多言。
但杜延年可不是墻頭草，十多年前，他發(fā)起鹽鐵之議，進(jìn)賢良文學(xué)，十多年后，哪怕大將軍霍光一意孤行想滅匈奴，杜延年也態(tài)度堅決地表示反對，最后竟讓霍光改變了想法。
但這個人奇就奇在，倘若諫言不成，卻也能盡力辦事，為國事排憂解難，所以霍光才愛而信之，納其忠言。
“杜幼公宰輔之才也，只可惜，是大將軍的人。”
劉詢頗為遺憾，他在用劉賀故吏王吉、龔遂時毫不擔(dān)心，但對杜延年，多少有點膈應(yīng)。雖然杜延年之子杜佗與他是好友，但杜幼公本人態(tài)度曖昧，若能在朝中留到倒霍之際，和丙吉一樣明確站隊，插霍氏一刀就好了，你提前跑了算幾個意思？是要學(xué)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么？
這點讓劉詢有些生氣。
而且現(xiàn)在召回杜延年加以重用的話，等到來年，“竟寧”的真正用意暴露時，杜延年恐將成為朝中清流領(lǐng)袖，以其能力和威望，連西安侯任弘也不得不正視。
雖然異論相攪是好事，但劉詢可不想戰(zhàn)爭的節(jié)骨眼上，再開一次鹽鐵之議。
但若不召也說不過去，于是劉詢略加思索，露出了笑。
“倘若有杜延年和與趙充國、道遠(yuǎn)合力操辦此事，何愁匈奴不滅？”
數(shù)日后，建章宮中，一道詔令下達(dá)，讓魏相、蕭望之等人面面相覷，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復(fù)召建平候杜延年，拜為西河郡太守！”
……
和魏相等人期盼的相反，也和劉詢設(shè)想杜延年“以退為進(jìn)”不同，杜延年一點重新出仕的心思都沒有。
他年已近六旬，就想好好在家修律著述，讓家學(xué)能傳承于世，他父親修了《大杜律》，他貢獻(xiàn)《小杜律》，也算一是美談了。
當(dāng)長安詔書抵達(dá)時，杜延年推辭了第一次，但皇帝似乎是鐵了心要他動身，當(dāng)?shù)诙卧t令下達(dá)強(qiáng)征時，是杜延年的中子，在朝中做奉車都尉的杜佗來傳。
杜延年的小兒子，有一只眼睛目盲但生性聰慧的杜欽也勸他道：”父親倘若再不出仕，陛下或會以為你是對當(dāng)朝不滿，懷念大將軍時了！“
他確實很懷念啊，倒不是說今上和西安侯之政不好，只是……
杜延年心中暗嘆：“我忘不了大將軍之恩。”
再推辭下去確實要惹怒天子了，對宗族不利，杜延年只好不情不愿地應(yīng)征，接過太守冠帶和印綬，只帶了幾個仆從，離開了南陽老家，前往西河郡赴任。
這一路可不容易，西河郡位于并州刺史部，橫跨后世陜北、鄂爾多斯、晉西北，本是秦朝的“新秦中“一部分，楚漢時為冒頓單于所奪，置婁煩王，河南之戰(zhàn)后，漢武帝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分上郡北部和太原郡西部，置西河郡。
戶十三萬，口六十萬，縣三十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最關(guān)鍵的是，從長安沿著秦直道往北，經(jīng)上郡過西河，可以通往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門、太原諸郡，是當(dāng)仁不讓的“八郡通衢”。
杜延年在元霆年時，曾往返于西河朔方，迎劉詢南下繼位，對這里可不陌生，此地在后世干旱無比，到處都是光禿禿的黃土高塬，眼下卻是沃野千里，谷稼殷積，牛馬銜尾，群羊塞道，從各縣的名字就能看出來富庶程度：“美稷、廣田、谷羅、饒、富昌。”都是好地方呀。
元朔年后，西河郡成了漢朝歷次對外用兵的后勤基地。
雖然皇帝定了”竟寧“之稱，但杜延年卻隱隱覺得，有任弘在朝，傅介子等用事，絕不會就此作罷，皇帝也態(tài)度曖昧，這項任命就透著不尋常。
但杜延年也無所謂了，他仕途之心已冷，最好的年華和才干，都獻(xiàn)給了將軍，曾登上二府御史大夫之位，如今再來做郡守，只感覺索然無味。
抵達(dá)西河后，杜延年既沒有殺雞儆猴立下馬威，也沒有勤勉勞碌希望做出政績升遷入朝，只言：“孝武之世，征發(fā)煩數(shù)，今圣天子在位，當(dāng)無為而治。”
然而就學(xué)起當(dāng)年的曹參，自己整天痛飲美酒，跟他來的兒子和慕名來投的故吏見杜延年不理政事，想有言相勸，卻被杜延年邀約一起痛飲。
西河郡的這般光景，自然被并州刺史報了回去，劉詢不太高興，覺得杜延年這是在蔑視天子，治郡不進(jìn)，遂以璽書斥責(zé)。
不過在璽書抵達(dá)前，杜延年就迎來了一位訪客，卻是以右將軍身份，帶著西園八校中四校以及四萬戍卒，前往朔方郡戍守練兵的趙充國。
“幼公莫非是以二府之職復(fù)徙為郡守，而對天子不滿？”趙充國有些擔(dān)心杜延年。
杜延年道：“仆只想在家著書立說，清凈了事，就算陛下請我去代替丙吉做丞相都不愿，又豈會在乎此事？”
共事多年，趙充國太了解他了：“幼公看似最為淡薄，實則最重故情。”
“我知道幼公是忘不了大將軍，只是，難道你還要一臣不侍二主么？”
杜延年緘默不言，良久道：“只是覺得對不住大將軍，無顏面再出仕……”
“大將軍臨終前分明已安排好了一切，我是未能好好引導(dǎo)霍禹、山、云三人，而終究導(dǎo)致大禍，延年分明知曉后果，卻棄之而退，心中愧然。”
趙充國笑道：“三人危害社稷，公然謀逆，罪有余辜，幼公已經(jīng)盡力，你都如此，那老夫與丙吉、傅介子等皆是大將軍提攜，出事時站在天子一邊，豈不是更加羞愧？”
他嚴(yán)肅了下來：“吾等忠的是大漢社稷，忠的是為大漢盡職的霍大將軍，而非霍氏！”
“大將軍已去，難道霍禹等人還能繼承其業(yè)，讓霍家世代為大將軍，繼續(xù)專權(quán)不成？時移世易了，大將軍之時不復(fù)返，但大將軍臨終前念念不忘者的兩事，吾等卻能夠助他完成。”
“一是希望能有朝一日擊滅匈奴，二是不愿孝武晚年之事重蹈。”
趙充國道：“如今陛下遣我北上，難道真是為了謹(jǐn)防盜賊？”
“西安侯在大司農(nóng)大刀闊斧改制，又是為了什么？”
“翁孫是說……”杜延年恍然，果然如他所料，天子和任弘絕不會這么輕易放棄。
以他的政見，是應(yīng)該上奏疏反對的，但此事機(jī)密，趙充國能告訴他，是出于信任，若是泄禁中秘，非但他要倒霉，趙充國也要受牽連。
“大將軍在時，有幼公拾遺補(bǔ)缺，像蕭相國那般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元霆之役，老夫方能建功，現(xiàn)在和那時一樣，還是幼公為我后盾，老夫，還能相信幼公么？”
趙充國站起身，這位和匈奴戰(zhàn)斗了一生的老將軍，真摯地向杜延年請求：“我想打一場漠北之戰(zhàn)一般的大勝，一勞永逸解決匈奴，幼公可愿助我，與老夫一起，完成大將軍滅胡遺愿？”
杜延年眼中隱若有光：“我不提議與匈奴交戰(zhàn)。”
他朝趙充國回揖：“但杜延年，會履行職責(zé)，只要在西河郡守任上一天，便傾力相助！不會讓翁孫和前線將士，少一粒糧食！”
等趙充國走了后，杜延年也接到了天子的申飭，發(fā)現(xiàn)只是埋汰了他一頓而不是氣急敗壞的撤職后，杜延年哈哈大笑后，遂讓人將府邸中的酒全倒了，他洗心革面，開始打起精神來，選用良吏，捕擊豪強(qiáng)，一時間郡中清靜。
而到了四月份，負(fù)責(zé)在各邊郡建立常平倉的太倉令耿壽昌，也帶著一份大司農(nóng)的要求來到西河郡。
杜延年一看，卻是任弘要求上郡、西河、朔方修繕秦直道，將破損垮塌的地方統(tǒng)統(tǒng)修繕，并加固路面。
至于原因，杜延年看了后就樂了。
“為在年末時，迎匈奴左賢王稽侯珊入朝為質(zhì)？”
明明是外賓優(yōu)先，朝中賢良文學(xué)們卻十分贊成，他們將此視為漢與匈奴恢復(fù)和平的機(jī)會，這是賢良文學(xué)努力了十余年的事，又夸了任弘一番。
但杜延年可不信，他冷冷一笑：“修繕秦直道，恐怕是為了來年大軍順暢北進(jìn)吧？”
雖然發(fā)自內(nèi)心反對戰(zhàn)爭，但只要在職一天，杜延年都會盡力做事。更何況，大司農(nóng)在“出租”關(guān)東地區(qū)各郡經(jīng)營不善，所鑄鐮刀割不動草，民怨最大的鐵山鐵坊后，賺得盆滿缽滿，任弘決定先做好北部各郡基建，讓耿壽昌將補(bǔ)路的錢也給杜延年送來了。
這筆錢，在大司農(nóng)量入為出的開銷賬薄上，被命名為……
“養(yǎng)路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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