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址:</b> 繁重而又緊張的收麥播秋持續了一月,她被地里場里和灶間頭緒繁雜的活兒趕得團團轉,沉重的勞作所產生的無邊無際的疲倦,倒使她晚上可以睡上半宿踏實覺了。然而麥收一過,熱浪滾滾的伏天到來以后,她又陷入那種奇異的境界而且更加沉迷。午歇時,她穿著短衣短褲躺在炕上,想到阿公的大手和毛茸茸的胡子嘴就渾身騷癢,竟而忍不住呻喚起來。阿婆照例初一十五到三官廟去燒香去磕頭去守夜,為她的兩個都處在危險中的兒子求乞神靈。十五那天晌午飯時,她給阿公端上飯后沒有即刻離開,站在桌子一角側著身子說:“爸,你愛喝酒在自家屋喝,跑到外村在人家屋喝多麻煩?”鹿子霖聽到麻煩倆字不由心悸,強裝笑笑說:“在家喝酒沒對手喀!我喝酒跟朋友諞一諞圖個爽快。”兒媳說:“俺媽不在屋時,你黑天甭出去,我一個人在屋……害怕……給你開門也……不方便……”鹿子霖騰地紅了臉埋下頭吃飯,待臉上的燒騷退去以后,才側著臉說:“噢噢噢,我不出去了。”兒媳趁機說:“你想喝酒就在咱屋里喝,我給你炒倆菜。”鹿子霖張大嘴巴忘記了咽食,吃驚的程度不亞于從粥碗里攪翻出麥草那一回,竟然完全慌亂地隨口應諾說:“那好……那好嘛!”
事情就是在那一夜發生的。鹿子霖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搖著扇子,青石矮桌上蹾著一壺酒和一只黃銅酒盅。灶房里煎油爆響的聲音止歇以后,兒媳用木盤托著四碟炒菜送上來,月光下可以看出是炒雞蛋、醋熘筍瓜、燒豆腐和涼拌綠豆芽。兒媳把菜碟擺到石桌上站在旁邊問:“爸,你嘗嘗看咸不咸?”
“嗯!這雞蛋不咸不淡,也嫩得很!”
“你嘗嘗筍瓜?”
“筍瓜也脆嘣嘣的。”
“你再嘗嘗熬豆腐?”
“噢呀!這豆腐又麻又辣味兒真美喀!”
她沒有再問第四樣菜的口味兒,便捉住酒壺往酒盅里斟滿了酒:“爸,你消停喝、消停吃。”然后提起靠在石桌一側的木盤退到灶間,唰唰拉拉洗鍋刷碗。收拾清楚后,她回到廈屋用涼水洗了臉,擦了脖子上的熱汗,攏一攏頭發又走出廈屋門,站在門口問:“爸,你還要啥不要?”鹿子霖喝著酒挾著菜悠悠然搖著扇子,滿圓的月亮從頭頂灑一院子明亮的光,兒媳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向他證明著他的預感,尤其是嗅到兒媳新搽的粉香味兒,搞了半輩子女人還看不透這點露骨而又拙劣的伎倆嗎?唯一的障礙還是那一撮麥草。給碗里塞進麥草的行為和今天發射的信號以及超常的殷勤,使他無法解釋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舉動。他遇到過半推半就的女人,也遇到過操守貞節堅辭拒絕的女人,他在這一方面的全部經驗都不能用來套解兒媳的矛盾行為。為了更進一步探到實處,他對她說:“你來坐這兒陪著爸說說話兒,爸一喝酒就想跟人說話兒。”兒媳忸怩著說:“那成啥樣子,叫人笑話……”卻依然挪步走過來坐到對面。鹿子霖說:“你陪爸喝一盅。”兒媳連連搖手說她嫌酒太辣,卻站起身又斟滿一盅酒遞到阿公手中。鹿子霖接那小酒盅時無法不觸及兒媳的手指,兒媳不僅不躲避,進而用左手攥住了阿公的手腕,自然是以讓他把穩酒盅為借口的,這就使他的判斷基本接觸到矛盾行為里的真實性,同時也就橫下最后決心。他對兒媳說:“你不喝酒你吃菜。你炒的菜也該你嘗嘗嘛!”兒媳忸怩著鼓起勇氣操起筷子吃了一小口筍瓜。鹿子霖進一步鼓動說:“你再嘗嘗涼拌豆芽。”兒媳這回比較自如地把筷子伸向豆芽碟子。當她把豆芽送進嘴里就嘔哇一聲吐了出來,嚇得愣呆在石桌旁。她吃到了麥草。鹿子霖是在她回廈屋洗臉搽粉時,把麥草塞進豆芽碟子的。麥草和綠豆芽的顏色在月光下完全一致。鹿子霖嘩啦一聲把筷子甩到碟子上,站起身來厲聲說:“學規矩點!你才是吃草的畜生!”
兒媳從最初的驚嚇愣呆中清醒過來,才突然意識到豆芽里的麥草是怎么回事,羞辱得無地自容,想哭又哭不出來,聽著阿公的腳步聲響到上房東屋,接著就是門閂迅猛關插的響聲。她不知不覺從石礅上溜跌下去,跌在地上,雙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襟,垂下無法支撐起來的頭,意識到自己永遠也站立不起來了。她四肢麻木,渾身冷得打顫發抖,上下牙齒咯噔咯噔碰響。她感覺到脖頸上有一股溫熱,用手摸到一把鮮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開始有疼痛的感覺。她揚起腦袋乞望天宇,一輪滿月偏斜到房脊西側,依然滿弓,依然明亮。她低下頭,瞅見狼藉的杯碟和摻雜著碎麥草的豆芽兒,默默地收攏筷子碟子,到灶房里洗刷后又回到廈屋。她想到一根繩子和可以掛繩子的門框,取出绱鞋用的繩子把五股合為一股后卻停住了挽結套環的手,說不清是喪失了勇氣還是更改了主意,把繩子又塞到炕席底下……
她從這一夜起便不再說話,阿婆吩咐她做什么她就一聲不吭只管去做,做完了就回廈屋腳地搖動紡車,可怕的是在紡車悠揚徐緩的嗡嗡聲里,眼前依然再現阿公醉酒時摟肩捏奶的情景,身體里頭同樣發生那種被摟被捏被毛茸茸的胡楂嘴拱蹭時的奇異感覺,她默不作聲地任憑那種感覺發生和消失,期待那種感覺駐留更久……這種啞巴式的生活持續了三四個月,進入秋末冬初時,她除了做飯以外再無事干,從早到晚盤腿坐在紡車前紡線線。那是早飯后,她紡罷五根棉花捻子剛接上第六根拉出線頭兒,突然從身體的某一部位爆起一串灼亮的火花,便有一種被融化成水的酥軟,迫使她右手丟開紡車搖把,左手也扔了棉花捻子,雙臂不由自主地掬抱住胸脯,像冰塊融化,像雪山崩塌一樣倒在紡車前渾身抽搐戰栗。她期望這種美麗的戰栗永不消失直到死亡,卻猛乍聽見腦子里嘎嘣一聲,有如棉線繃斷的響聲,便一躍而起跑出廈屋,跑出街門,跑到村巷,直沖進阿公供職的白鹿保障所……
鹿子霖接過抓藥相公遞過來的三包中藥,卻沒有當即起身,他想給親家冷先生進一步解釋冤情,卻又無法開口,怎么想也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解脫自己的難堪。不說吧,又太冤枉,又擔心冷先生把他也認定是吃草的畜生。冷先生無動于衷地啟發他說:“你先回去煎藥。”鹿子霖終于沒有張得開口,便提著藥包出了門。冷先生送到門口叮嚀一句:“服了藥有啥動靜,你來給我說一下。”
兒媳拒絕服藥。鹿賀氏熬煎好中藥潷在小黃碗里端給兒媳,兒媳說:“我沒啥啥病嘛,喝那苦水水弄啥?”鹿賀氏哄她說:“補養身子。”兒媳反而說那是毒藥,想毒死她好給阿婆離眼。鹿子霖在上房明廳聽著,就給鹿賀氏搖手示意不要硬逼,等她這一陣瘋病過去了再說。看來兒媳的瘋病是一陣瘋一陣好,屬于陣發性的。果然兒媳過了一陣安靜下來,鹿賀氏把藥再送去時,她就一氣喝下去了,喝了沒過一鍋煙功夫,便酣然入睡,睡夢中大聲親昵地叫著:“爸吔,把我摟緊摟緊,摟得緊緊兒的!”鹿賀氏從窗縫里往里一瞅,兒媳脫得一絲不掛,雙手塞在兩腿之間,在炕上扭著滾著。她走進上房東屋,對鹿子霖說:“這不要臉的貨得的是淫瘋病。”鹿子霖心里暫得寬舒,無需再向鹿賀氏辯證自己的清白無辜了,于是說:“我早就看出這病的名堂不好明說。”鹿賀氏說:“得這病的女人一見男人就好了,吃藥十有**都不頂啥。”鹿子霖默認而不言語。鹿賀氏說:“你去城里尋兆鵬,磕頭下跪也得把他拉回來,跟那個不要臉的貨睡一夜,留個娃娃就好了。”鹿子霖說:“到哪達尋呀?”鹿賀氏說:“你悄悄去悄悄打聽,問問兆海也許能摸清他哥的住處……”鹿子霖說:“等這三服藥吃完再看。”
兒媳吃罷三服藥,整日整夜昏睡了四天。冷先生停了兩天藥,想看看藥勁散了以后還瘋不瘋。那天后晌,兒媳清醒過來,竟然捉住笤帚掃起院子。鹿賀氏從自家窗里瞧著她優雅的掃地動作心頭一熱。這時候鹿子霖走進院子,兒媳瞅了一眼阿公,突然張狂起來,嘎嘎嘎笑著揚起笤帚說:“爸吔,你喝醉了我來扶你上炕。”鹿子霖驟然紅了臉,加快腳步走進上房東屋。第二天他就進城尋鹿兆鵬去了。
兒媳這回犯病更加嚴重,一天比一天瘋的時候多,好的時間少。鹿賀氏不得不叫來鄰居女人幫忙給她硬性灌藥。兒媳不見好轉,日見瘋勁更足。鹿子霖走了五天回來,完全失望地悄悄告知鹿賀氏說:“兆鵬跟白家女子過活到一搭咧!”鹿賀氏說:“大婦小妻也行嘛!你得讓他回來,把這頭也安撫住呀?”鹿子霖說:“根本摸不清他的影蹤。”他隨后對冷先生悄悄敘說了進城找兆鵬的過程,以表明他對兒媳盡了最大的努力,自然不能提及兆鵬和白靈私自成婚的事。末了他說:“你把藥底子下重。”冷先生依然不動聲色,交給鹿子霖一包藥。這服藥灌下去以后,兒媳睡醒來就啞了,只見張嘴卻不出一絲聲音。鹿子霖皺皺眉沉吟著問:“這服藥大概底子下得太重了?”鹿賀氏白眨白眨著眼說:“藥輕不治病!”鹿子霖覺得女人根本沒有理解他的意思,依然沉吟著說:“只有冷大哥才敢下這樣重的藥底子!”
兒媳不再喊叫,不再瘋張,不再紡線織布,連掃院做飯也不干,三天兩天不進一口飯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涼水喝,隨后日見消瘦,形同一樁骷髏,冬至交九那天夜里死在炕上。左鄰右舍的女人們在給死者脫凈衣服換穿壽衣的時候,聞到一股惡臭,發現她的下身糜爛不堪,膿血浸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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