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三。
大唐宰相崔耕攜慧明、金喬覺、鑒真和尚一行,出現在了長安外的官道上。
事關可以救自己性命的佛祖指骨,李顯當然非常重視,命宗楚客帶領宰相班子一起,代表自己,前來迎接。
如同眾星捧月一般,眾人護持著佛骨,進了明德門。
可正在這時——
嘩楞楞~~
隨著一陣馬褂鑾鈴聲響,有一隊副武裝的軍士,將整支隊伍團團圍住。
為首一人看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皮膚白皙,相貌也算英俊,但是鷹鉤鼻子薄嘴唇,令人一見,就覺得此人刻薄,不是那么好相處的。
宗楚客認識他,此人叫韋播,乃是當朝宰相韋溫的堂侄,論輩份得叫韋后一聲姑姑,算是韋家比較靠近核心的族人了,現在官封左羽林將軍一職。
宗楚客眉頭微皺,道:“我大唐宰相都在這了,哪有韋播撒野的份兒?韋兄,你這個堂侄也太不懂規矩了!”
所謂的韋兄,當然是指當朝宰相韋溫。
現在朝廷雖然沒有名義上的首輔,但崔耕出外,唐休璟老邁,無論從資歷還是從能力上看,宗楚客都是事實上的首輔。但是,韋溫仗著是韋后的族人,實力也不弱,經常和宗楚客別苗頭。二人雖然都算韋后的親信,但關系絕算不上多么好。
韋溫緩緩搖頭道:“不是播兒不懂規矩,而是他有圣命在身哩。”
“圣命?誰的圣命?”
“當然是皇后娘娘的圣命。”
宗楚客當時就不高興了,道:“這么大的事兒,為何要瞞著我?”
“因為……您和崔相之間的關系,不怎么讓皇后娘娘放心啊。”
他這話指的是,崔耕的兒子,和宗楚客孫女,曾經有親事的意向。雖然現在沒什么進展,但雙方也都沒毀約的意思。
崔耕聽了這話一愣,道:“這韋播是針對相的?”
韋播朗聲道:“也不是針對崔相,只是怕崔相阻攔而已。某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令,捉拿朝廷欽犯而來。”
“欽犯?誰是欽犯?”
“當然是……尹容娘!他殺了衛尉卿崔無诐,不是朝廷欽犯,又是什么?”
崔耕這才意識到,這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沒錯,崔無诐是被尹容娘殺的啊!雖然不是她親自動的手,但是,她是現場的指揮者,她殺人崔無诐,一點都不算冤枉!
但是,與此同時,尹安仁把尹氏族人都托付給自己了。自己把尹容娘來大唐,再交給朝廷明正典刑,這交代得過去嗎?
崔耕眉頭微皺,道:“當時是兩國相爭,無所不用其極。尹容娘為了新羅,行刺了韋播。現在她棄暗投明,朝廷就應該不計前嫌。否則,日后還有哪個敵國大將敢投降我大唐?”
韋播冷笑一聲,道:“不愧是崔相,口舌便給,簡直差點服我了。不過,某不是來給你講道理的,而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令來拿人的。現在,你還是把人交出來,免得撕破了臉,大家的面上都不好看。”
“你……”
崔耕當然不能讓尹容娘被他們帶走,要不然,韋播直接在路上,把尹容娘殺了,自己找誰理去啊?
他深吸了一口氣,道:“要不這樣,咱們一起去見陛下和皇后,待相陳明厲害,請了旨之后,再做定奪。”
“請旨?嘿嘿……”韋波的薄嘴唇險些能撇到天上去,道:“將軍已經有了懿旨了,又何須再次請旨?廢話少,崔相,你就告訴我,交人還是不交人吧?”
崔耕沉聲道:“那相要是不交呢?”
“那末將可要撒野了!兄弟們,上,把尹容娘找出來啊!”
崔耕此時,已經暗念無數聲“我靠”了!
不攔著他們,尹容娘必死無疑。攔著他們,先不能不能攔得住,死的可就是大唐士兵了。
這可怎么辦?
誒!有了!
忽然間,崔耕情急智生!
當是時,崔耕和眾位宰相騎著馬,簇擁著一輛大車。在那大車上,有一個裝飾精美的巨大瓷盤。瓷盤上面,就是裝著佛骨的琉璃瓶了、
時遲,那時快!
崔耕一扭身,把那裝著佛骨的琉璃瓶高舉,喝道:“誰敢再妄動一步,相就把這佛祖指骨給毀了!”
誰不知道,佛祖指骨是國師釋光明給李顯救命的關鍵啊。現在就相當于,崔耕拿李顯的命,威脅韋波以及他帶來的羽林軍士!
唰!
還在前進的軍士頓時止步。
韋播也是眉頭一皺。
不過,他很快就想清楚了,哈哈笑道:“你毀啊,你悔啊!你毀了這佛祖指骨,就是抄家滅族之罪,連安樂都救不了你。我就不信了,你真肯為了一個尹容娘,不顧家人的性命。”
“我……”崔耕剛才沒有考慮那么周,頓時一陣語塞,手一松,頹然將那佛祖指骨重新放回了圓盤上。
韋播哈哈大笑,道:“崔相一向是算無遺策,想不到今天,竟然敗在韋某人的手里,我還真是幸何如之啊!”
著話,他催馬向前,取了那佛祖指骨。其實,他也怕崔耕一時沖動,毫不理性的將那佛祖指骨給毀了。
將那琉璃瓶打開,韋播望著里面的指骨,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這回妥了,兄弟們,給我……”
嗚~~
話剛到這,忽然間,一塊兩個磨盤大的巨石,從天而降,整好降到了韋播的頭上。
包括他身邊的兩名士兵,包括那佛祖指骨,部被壓在巨石之下。
“我……我……我……擦!”
崔耕驚得前心后背出了一身冷汗,連了幾個“我”字,才把那個“擦”子出口。
他心中暗想,這韋播是個好人啊,天大的好人啊!要不是他出口點醒我,恐怕現在巨石下,被壓成肉餅的就是我了。
其他宰相也非常感覺韋播,很顯然,韋播算什么東西?值得如此聲勢浩大的刺殺?
不用問,這巨石是沖著佛祖指骨來的。大家剛才護在那佛祖指骨的兩旁,韋后要是不把大伙攔住,并搶了佛祖指骨,誰知道那巨石一偏,會砸到誰的腦袋上啊?
再感激,這韋播也活不過來了。
大家先是命人清查明德門上的刺客,然后命人將那塊巨石抬了起來。
仔細觀瞧,巨石下面三個人已經連人形都沒有了,一灘爛肉和濃血而已。
至于裝著佛祖指骨的琉璃瓶,也已經化為了粉末。
明德門上的刺客,自知無幸,已然自盡,線索暫時中斷。
出了這么大的事兒,眾宰相趕緊入宮面圣,至于什么捉拿尹容娘的事兒,現在當然也沒人提起了。
……
……
大明宮,甘露殿內。
“臣等護衛佛祖指骨不利,還請陛下責罰。”眾宰相跪倒在地,齊聲道。”
“唉,起來吧。遭此橫事,想是朕德行不夠所至,須怪不得眾位愛卿。”
納尼?
事關自己的命,這李顯也太通情達理了吧?
若是易地而處,自己也辦不到啊、
眾宰相面面相覷,滿連的疑惑之色。
李顯似乎看出了大家的所思所想,道:“實不相瞞,今日大家出迎佛骨前,朕請國師算了一卦。這個卦是下下簽:主謀事不成之意。現在,這卦象算是靈驗了。”
“這都算得準?”
人們紛紛望向李顯旁邊的釋光明。
那番僧沖著眾人微微點頭,道:“雕蟲技而已,不值一提。”
李顯道:“什么雕蟲技,簡直是神乎奇跡,朕有國師輔佐,真是幸何如之啊。對了,剛才你怎么跟朕的,現在再跟眾位愛卿一遍吧。”
“是。”
釋光明道:“要想治好陛下的病,有佛祖指骨,當然是最好。但是,沒有佛祖指骨,也不是完不行,只是那樣東西,耗資甚大罷了。”
“你什么?”
崔耕當時就竄了,怒道:“你特么的不早?你知道官為了得到佛祖指骨付出了多么大的代價嗎?”
“崔相還請稍安勿躁。”釋光明解釋道:“貧僧的意思是,有了佛祖指骨,我有十成把握可以醫治好陛下,但是,若采取了這個替代方案,就只有八成了。為了這兩成的把握,您甘冒奇險進入新羅,不能是不值。”
李顯也勸道:“朕知道二郎你勞苦功高,但這第二個法子,確實是退而求其次。”
崔跟其實明白,這所謂用佛祖指骨看病的一個法子,就不怎么靠譜,何況是什么第二個法子?不用問,這是釋光明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但是,盡管明白,挑明了李顯也不會相信。
崔耕剛才的表現,不過是退而求其次,表現下自己的不易,討要工錢罷了。
當即,他悻悻地道:“好吧,微臣聽陛下的,就暫且信那番僧一次。不過……微臣在廣州審案時……那國師的徒弟緣海和尚,被一只突如其來的大狗咬死了……”
“阿彌陀佛,那是緣海罪孽深重,怪不得崔相。”釋光明主動把事兒消弭了。
與崔耕的想象不同,其實釋光明不僅和緣海之間沒什么感情,而且也不大愛面子。崔耕把三位高僧找來對付緣海,至少目前來看,是有些題大做了。
崔耕心中一喜,繼續道:“還有那新羅女子尹容娘。她原來為了救新羅公主金憐姬妾,化名柳容娘,在玄武門上行刺了衛尉卿崔無诐。現在尹容娘已經棄暗投明,歸順了我大唐,還請陛下下旨,寬恕她的罪過。”
“這……且容朕細思之。”李顯倒是無可無不可,但是,考慮到韋后的態度,他不由得一陣猶豫。
崔耕道:“古語有云,殺降不祥。陛下請想,今日羽林將軍韋播剛要殺尹容娘,就天將巨石,將佛祖指骨完摧毀。雖是人為,里面也未沒有天意干涉啊。如果再次殺尹容娘,給國師的第二個法子增加一點點風險,您覺得合適嗎?”
“對啊,朕怎么沒想到呢?”
李顯陡然一驚,站起身來,道:“不合適,果然不合適。這些新羅歸降之人,不但一個都不能殺,而且要賞。多謝二郎提醒,朕險些鑄成大錯啊!”
崔耕這才長松了一口氣,道:“陛下宅心仁厚,定當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李顯意猶未盡地道:“二郎還有什么別的為朕祈福之策沒有?大赦天下?讓天下的僧廟寺觀為朕祈福?賞賜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只要增加一點點可能,也是好的。”
“呃……但不知國師所言的第二個法子,到底是什么呢?微臣以為,最好這祈福之策,能與國師的方案相配合。”
釋光明道:“第二個法子倒也簡單,貧僧有一樁異寶,名曰山河地理圖。”
“哦?這山河地理圖在哪里?”
李顯道:“就在朕這里。”
他一使眼色,高力士拿著一卷地圖過來,給眾宰相觀看。崔耕一看,那鼻子好懸沒氣歪了。
我靠!
什么山河地理圖啊,分明就是長安的地圖,而且是非常粗劣的地圖,這玩意兒,在外面三文錢就能買一份兒!
崔耕道:“這……這就是所謂的山河地理圖,到底有什么功效?”
釋光明介紹道:“好叫崔相得知,這山河地理圖可不簡單。待貧僧沐浴齋戒九九八十一日之后,再往上面潑上水,就可以顯示出,長安哪個地方的龍氣最為濃郁。貧僧可以做法,將那個地方上的龍氣,轉移到陛下的身上,增加陛下的氣運。既如此,就可令陛下的疾病不藥而愈了。”
玄之又玄,從表面上聽起來,還真的有些道理。
不過,也就是表面上有道理罷了。
崔耕是誰?裝神弄鬼的祖宗。他心思一轉,就明白釋光明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了。
崔耕道:“如果相沒才猜錯的話,這龍氣深的地方,那山河地理圖上的顏色就紅吧。”
“阿彌陀佛,崔相果真佛緣深厚,一猜就中。”
“我呸!佛緣深厚個鬼啊!”崔耕道:“不用問,你肯定是在這山河地理圖上做了手腳。你特意設定了一出所在,抹上姜黃水。到時候用堿水一激,當時變色。告訴你,這套把戲在相面前,不好使!”
“哪里,崔相真是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釋光明不慌不忙地道:“崔相如果信不過貧僧,現在盡管找堿水來,往上面潑上一潑,且看貧僧的山河地理圖變色不變色。”
“嗯?難道……我真的猜錯了?”
盡管崔耕的心思有些不那么堅定了,還是叫高力士取來了堿水。
滴滴答答~~
一滴滴的堿水淋在那“山河地理圖”上,奇怪的是,那地圖絲毫未變顏色。
釋光明微微一笑,道:“怎么樣,崔相。貧僧沒撒謊吧?貧僧是靠神通贏人,可不是什么裝神弄鬼的事。”
這年頭就這樣,騙局被拆穿了,那就是裝神弄鬼。但是,要沒被拆穿呢,那當然就是神通廣大。
崔耕愿賭服輸,不由得一陣語塞。
李顯打圓場道:“崔愛卿防止朕被江湖術士所騙,心無大錯,算不得什么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這釋光明大師,真是有神通在身,還是不必猜疑了。”
崔耕就坡下驢道:“微臣遵旨。”
……
……
今日之事,崔耕其實也算不得受了什么挫折。首先,他解決了非刑殺緣海和尚的問題;其次,把尹容娘這個隱憂完解決了。
唯一的不如意處,是沒能拆穿釋光明的騙局,不過,那只是丟了些許面子而已,沒什么后遺癥。
所以,他從皇宮出來之時,心情還算不錯。
想到馬上與家人重逢,盧若蘭、王美芳,茂伯、九兒、嫂嫂、二娘……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在崔耕的腦海中閃爍,,他的心情就更不錯了。
可他還沒到家門口的時候,遠方就一個人騎著馬,飛速向著他這方向疾馳而來。
馬上那人崔耕認識,正是九兒。
九兒一見崔耕就眼前大亮,道:“二郎……二郎,你快跟我回家吧,晚了一步,可要……后悔一輩子。”
啊?難道……家里出事兒了?
崔耕的心里陡然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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