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萬古千秋今夕

    “砰！”

    當(dāng)李魚策馬沖進坊門的剎那，兩扇高而厚重的坊門也重重地合攏了，剪斷了最后一抹夕陽。

    夕陽已落，月尚未升，依舊是黃昏。

    李魚下了馬，牽著馬，慢慢向前走。

    坊門雖已關(guān)了，只是禁絕百姓此時上街，坊中活動并不禁的。

    有人端著飯，正蹲在自家門檻兒上，轉(zhuǎn)著大海碗，呼嚕呼嚕地喝著片兒湯。

    有孩子大呼叫地玩著捉迷藏。

    在大姑娘媳婦湊在一塊兒不知嘀咕著些什么悄悄話，時不時爆發(fā)出一陣開心的大笑。

    也有幾個光著脊梁的老爺們兒圍成一圈兒，吆五喝六地玩著骰子，光線昏暗的已經(jīng)快要看不清了，辨識點數(shù)的時候，只能撅著屁股趴在那兒看。

    李魚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每一幕陌生或親切，都盡力地記在腦海中。

    明日，他要去西市。

    雖然他有“宙輪”在手，但很多時候，法寶也不是萬能的。比如，明日去了西市，也許還未見到饒耿的面，他就被人亂刀捅死了，可能根不會給他動用“宙輪”的機會。

    如果他能成功地殺掉饒耿，也必須得逃命，撐到足夠的時間，才能發(fā)動“宙輪”，讓時光倒流。否則，他回到頭一天，饒耿也會死而復(fù)生，他的一番努力所為何來？

    還有，如果他能成功地殺掉饒耿，再成功地逃出西市，是否就能活命？也不好。他可以想見，官府會抓捕他，西市常劍南的人也會抓捕他，黑白兩道一齊出手，他要將被抓捕的一幕重復(fù)多少回，才有可能真的逃掉？

    他不知道。

    也許，這一遭真的會死掉，但是……他義無反顧。

    從牢里出來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向皇帝承諾過，來年九月九，一定會趕回長安受死，唯有李魚不以為然，不僅是因為他已是兩世為人，他不想為之前的李魚承擔(dān)這殺人之罪，而且他認為被殺的人就該死，他不該償命。

    他并不是怕死，只是覺得自己不該死！

    而明天的事，他必須得去，因為道義，所以無論生死。

    然而，他又有著太多的不舍，對生的眷戀，對母親和吉祥的不舍，還有遠在隴右的作作。他答應(yīng)過她，會早早回去，而今，已經(jīng)過了歸期了，她那爆脾氣，會大光其火的吧？

    李魚站住腳步，仰望天空，苦苦一嘆：“如果……我負了你，莫要怪我。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有時候，我也是無可奈何。”

    ……

    一只青瓷的陶盆兒，從里到外，洗刷的干干凈凈。

    一盆澄亮亮的井水蕩漾在盆中，仿佛碎銀流瀉。

    一瓣、兩瓣、三瓣……

    紅的、紫的、黃的……

    干凈美麗的花瓣，一朵朵撒進盆中清亮的井水之上，水中還倒映著一張俏美的臉龐。

    這是七夕習(xí)俗，采擷各色鮮花，裝在盛有清水的盆里，露天置于院中。第二天用這盆水來洗臉，據(jù)可以讓皮膚更加的嬌嫩白凈。

    水盆放置好了，吉祥又像一只穿花蝴蝶兒似的，跑進房間取了一根針、一條線出來。這根針同一般的針不同，一般的縫衣針只有一個針眼兒，而這根針是特制的，上有九孔，叫九孔針，專門用來“乞巧”用的。

    這九孔針，要在夜色下引線穿針，到時候穿的針孔多，乞的巧就多。夜色昏暗，極為考較眼力和手指的靈活與穩(wěn)定。吉祥姑娘……在作弊，她想先練得純熟了，晚上就能多穿幾孔。

    七夕是女孩兒家的節(jié)日，女孩兒家在這一天“乞巧”，據(jù)一旦織女降福，就可以變得心靈手巧。已然心有所屬的吉祥，當(dāng)然也希望自己能有一手好女紅，能有一手好廚藝。

    “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顏容，乞我郎君多恩愛，乞我雙雙千萬年。”

    吉祥輕輕地哼著乞巧歌，試著穿針引線。

    “吉祥，我回來了！”

    院門口傳來李魚的聲音。

    吉祥吃了一驚，趕緊飛快地收好針線，掀開裙兒往里邊側(cè)著一插，把針線藏起，歡喜地站起身來。

    李魚一臉輕松地從院門口走進來。

    馬被他寄放在坊正家了，李魚家里并沒有馬廊，也沒備馬料，他也不想被吉祥看到他牽馬回來，再問起太多。經(jīng)過一路思索，他決定對吉祥隱瞞自己明天的行動。如果一件事無論如何也要去做，又何必讓她擔(dān)驚受怕。

    “郎君回來了！”

    吉祥喜悅地迎到李魚面前：“郎君昨兒晚上沒回來呢，人家擔(dān)心死了。不過我想著今兒七夕，郎君一定會回來，果然……”

    吉祥笑靨如花，李魚心中一怔，這才記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當(dāng)然不好表現(xiàn)出來，只是微微一笑，道：“嗯！長安這邊很多朋友，雜事難免也就多了。”

    吉祥扮個鬼臉兒，道：“人家又沒怪你。飯菜都做好了，你快洗洗手，進廳里坐，我去端飯菜。”

    吉祥蠻腰兒一扭，轉(zhuǎn)身要去廚房，不提防身后一只大手襲來，“啪”地一聲響，吉祥哎呀一聲，用手掩了臀，紅著臉兒扭頭瞪他一眼，李魚笑吟吟地捻了捻手指：“手感不錯！”

    “壞人！”

    吉祥羞不可抑，雖然芳心早屬，也做好了成為他女人的打算，可畢竟還沒有成就夫妻，被他這樣狎昵親近，難免依舊羞澀。

    吉祥臉紅紅地逃去了廚房，李魚望著她曼妙的身姿背影，強裝出來的輕松笑意卻是瞬間消失了。他沉默了一下，這才長長地吸了口氣，舉步向廳中走去：“娘，我回來了！娘？”

    廳中無人回答，李魚下意識地向后院兒走去。這是楊思齊的工作之處，亂糟糟的跟個木匠作坊似的，李魚平時還真不來這兒。

    大概是因為明日就得與康班主、華林、劉云濤一起，去做一樁血性男兒的驚天之舉的緣故吧，李魚表面上雖然淡定，其實難免有些失措，母親和吉祥，他想盡可能的多聚一陣兒。

    后院一張寬大的木質(zhì)工作臺，上邊堆著各式各樣不知所謂的東西，大概都是些什么古怪的機括零件。

    楊思齊蓬亂著頭發(fā)，埋在這一堆混亂中間，拿一枝炭筆，正埋頭勾勒著什么，十分專注。

    潘嬌嬌抖開一件圓領(lǐng)袍子，對楊思齊道：“起來，試試長短肥瘦。”

    楊思齊頭也不抬，道：“不是量過的么，沒問題，正好，正好，收起來吧。”

    潘嬌嬌大怒：“量過了也要穿上試試才知道貼不貼身，我做衣服都不嫌麻煩，讓你試衣服倒嫌麻煩了，趕緊滾起來！”

    “哎呀！”

    楊思齊一臉的苦惱，氣急敗壞地擲了筆，直撅撅地一站。

    潘嬌嬌拿了袍子，叫他穿上，站開兩步，端詳一番，道：“好像還成，腰身得再緊一些，你轉(zhuǎn)過去，我再看看后面。”

    楊思齊不耐煩地道：“哎呀，挺好的挺好的，不用試了。”著就要脫袍子。

    潘嬌嬌怒道：“不許脫，我還沒看呢！站好！”

    楊思齊好不耐煩地轉(zhuǎn)過身，從案上抓起圖紙，仔細研究起來。

    潘大娘念念叼叼的，什么領(lǐng)子如何，腰身如何，袖子如何，了半天，才一拍巴掌道：“成了，我都記住了，脫下來吧。”

    楊思齊一聽如蒙大赦，穿著那件半成品的袍子就迫不及待地往案上一拍，一屁股坐下去，急急拿起炭筆，繼續(xù)勾勒起來。

    “你這……簡直就是個癡兒，真納悶?zāi)阍趺椿畹浆F(xiàn)在的。”

    潘嬌嬌又好氣又好笑，無奈地搖搖頭，上前好言相勸道：“來，抬手！”

    楊思齊頭也不抬，目光也不轉(zhuǎn)，依舊直勾勾地盯著圖紙，把左臂一抬，任由潘嬌嬌給他脫下袖子，潘嬌嬌又道：“右手！”

    楊思齊就把圖紙交到左手，舉起了右手。

    “身子抬一下！”

    楊思齊就把身子一抬，任由潘嬌嬌給他脫下袍子，袍子剛一離身，馬上就坐回去，興沖沖地拈起了筆。

    潘大娘一邊疊著袍子，一邊搖著頭，向側(cè)廂走去。

    “呃……楊先生是個癡人，一弄起什么機關(guān)之學(xué)，就神魂顛倒了。跟個孩子似的，其實他是一個挺好的人……”

    不知何時，吉祥悄悄跟了上來，跟李魚一樣，看到了院中的一幕，忍不住有些心虛地向李魚解釋，生怕他誤會了什么。

    雖唐時風(fēng)氣，婦人和離的或丈夫死了的，再度婚配尋常的很，不過一般來，為人子女的，總不愿父母再給他們找個繼父或繼母，眼下潘大娘與楊思齊的表現(xiàn)顯得有些曖昧，吉祥生怕李魚不悅，少不得要代為解釋一下。

    李魚笑了笑，瞇著眼看著把燈移到面前，歪著頭想一陣，便在紙上勾勒一番的楊思齊，道：“楊先生這種人活得純粹，娘才三旬出頭，如果她和楊先生能兩情相悅，我樂見其成。”

    吉祥驚訝地張大了眼睛，一個為人兒女的，能這樣的通情達理，真的令她很驚訝。要知道她時候聽父親要續(xù)弦時，雖然知道父親正當(dāng)壯年，不可能就這么一個人過一輩子，心里也很不情愿呢。

    那時她并不知道繼母為人如何，她不情愿，并不是因為不想有個繼母，只是不想有一個人取代母親在她和父親心中的位置。然而李魚的豁達，實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李魚瞟了她一眼，見她傻傻地張著嘴巴，模樣不出的可愛，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鼻頭上刮了一下：“喏，你還沒嫁呢，還有選擇的自由，如果發(fā)現(xiàn)誰比我好，我準你隨時休了我。”

    “看你，胡八道！快吃飯啦，我去喊大娘！”

    吉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卻不知道李魚半真半假的，其實真的是在交待可能的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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