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如被水洗過一般清澈,銀色的月光灑下來,照亮了寂靜的山林。
晨光坐在營帳里閱讀加急送來的密報,火舞在旁邊做針線,時不時起來添水研墨,司八在針線上不行,又不愛看書,閑得無聊,守在帳門旁邊打盹兒。
月至中天,外面傳來嘈雜聲,火光閃現,兵刃相接聲、廝殺聲不絕于耳,吵醒了正在打瞌睡的司八,她站起來,掀開帳子出去看了一會兒,回來,瞪大眼睛對晨光說:
“陛下,雁城的守軍真的來襲營了!”
晨光笑:“有志氣!”
司八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困獸之斗,還不如獻城投降!”
晨光笑而不語。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鄭勻前來,站在營帳外,嗓音洪亮地道:
“啟稟陛下,雁城軍已被擊潰,主將葉茂逃回城,副將楊期戰死,副將程紀被俘,我軍共俘虜雁城士兵千人,請問陛下要如何處置這些俘虜?”
“投降的收下,將領全部斬殺,明日攻城。”晨光翻閱著密報,淡聲說。
“是。”鄭勻應道,退了下去。
雁城守將葉茂大敗而回,十分狼狽。
雁城的將官全都指望著這場夜襲,夜襲大敗使得雁城上下所有官吏都開始瑟瑟發抖。
“將軍,這可如何是好?”雁城太守張韞,一個小城里的地方文官,沒什么與國同進退的氣節,戰事剛開始時就日夜擔驚,成天想著自己的腦袋什么時候會掉,早已如驚弓之鳥,這會兒鳳冥軍終于打上來了,他更是嚇破了膽,連說話都在顫抖。
葉茂瞧不上張韞這德行,十個文官里九個廢物,只會耍弄嘴皮子。他橫了張韞一眼,他也知道憑雁城的兵力是打不過鳳冥軍的,而以雁城的地理位置,宜城那邊根本不可能派救兵來,他們現在已經是棄子,只能聽天由命了。
可是他不愿意投降,他是蒼丘國人,不想做亡國奴,特別是向一個女帝投降,這樣的行為根本就是違背天道,辱沒先祖。女帝出現在這個時代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無法理解那些向女帝投降的男人,在他看來擁躉她的人全是瘋子,投降她的人全是膽小鬼,女帝當政是這個世上最大的笑話。
他想要背水一戰,即使最后死了,也是為國捐軀,死得其所。可是在死之前,他怎么著也得多拉幾個敵軍墊背,不能讓他們贏得那么便宜。
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問張韞:
“前幾日在昌江邊捉到的那個女人,自稱是攝政王的女人,后來又說自己是先帝的妃子、鳳冥帝的妹妹,是之前被鳳冥國送來蒼丘國和親的公主”
張韞愣了一下,道:“將軍不是說,那是個女瘋子?”
葉茂先前是以為那是個女瘋子,像他們這種一輩子都進不了宜城的小官員,哪里見過攝政王的女人,更不可能見過先帝的妃子。先帝的妃子成為攝政王的女人這事本身就很奇怪,先帝的妃子明明都是殉葬的殉葬、送廟的送廟,再說,就那種血肉模糊的丑女人,攝政王又不瞎。他們在江邊發現了她,覺得可疑,本想當奸細處死,那女人先說自己是攝政王的人,見他們不信,也許是為了佐證,又一股腦兒地說她是被鳳冥國送來的和親公主,是先帝的妃子。他們不知道真假,聽她說的頭頭是道,也跟著一愣一愣的,想處置又不敢輕易處置,就先關了起來。
雁城危在旦夕,他活不了多久了,也許那個自稱是鳳帝妹妹的女人對他能有些用處。
然而葉茂怎么也沒想到,這一次帶兵的居然是鳳帝本人。
晨光騎在馬上,見司雪顏吊掛在城樓上,破衣爛衫,一頭亂蓬蓬的長發雜草似的垂著,原本潔白無瑕的臉蛋毀去一大半,猙獰的傷疤尚帶著血色。葉茂把她的兩只手腕用麻繩綁著,將她從城樓上吊在半空,嬌嫩的皮膚很快就被粗糙的麻繩磨得鮮血淋漓,這雁城的守將真是個鄉野村夫,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
葉茂沒能立刻認出騎在馬上用披風裹得嚴嚴實實的晨光,他正懷著緊張的心情急促地對著下方的鳳冥軍叫喊,說鳳冥國的公主在他手上,鳳冥軍立刻撤退,否則他就將公主從城樓上拋下去。
葉茂的這一招策略也不是行不通,雖然卑鄙了點,如果今天來的主將是認得司雪顏的,或者那主將本身性子謹慎,就會受此掣肘,畢竟那是鳳冥國的公主、陛下的親妹妹,誰也不知道陛下對這個妹妹是怎么想的,萬一傷了公主,被陛下秋后算賬,是個人都會考慮一下,只要有此考慮,雁城就能多茍延殘喘兩天。
鄭勻在聽到“公主”二字時,有些意外,望向晨光,等候指令。
被吊在城樓上的司雪顏腦子是清醒的,她在千軍萬馬里一眼鎖住了晨光,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扯著嗓子嘶喊:
“大姐姐,救我!”
不知是不是傷了嗓子,她現在的聲音就像一只鴨子被踩住了脖子。
晨光看著她,真是白費了一張漂亮的臉蛋,出了大漠,走進了曾比鳳冥國皇室高貴許多倍的蒼丘國宮廷,到頭來卻什么都沒干成,反而落得如此凄慘,她還不如司雪柔,好歹司雪柔還干成點事,無能之人,不管站在哪里,都是無能的。
“大姐姐,我是你的妹妹!”司雪顏帶著哭腔喊了出來,她預感到晨光不想救她,可是她很害怕,她不想死,晨光是唯一能讓她活下來的希望,即使她嫉恨她,厭惡她,曾想要殺死她,可是在這個時候,她只能聲嘶力竭地祈求她。
司雪顏這一生都在忙于證明自己,無論是在大漠時助司雪瑩明著欺壓司雪晨,又在暗地里向司雪晨示好意圖投靠,還是對司雪晨、司雪柔左右逢迎像棵墻頭草,抑或是想盡一切辦法推動自己走出大漠,她都是想證明她是聰明的,她是有能力左右自己的命運讓自己過得更好的。甚至她在成為蒼丘帝的妃子,在后宮里巴結妃嬪皇后,站隊給掌權者當刀使時,她也是想要證明她是有用的。
她并不狂妄,她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她沒有能力像司雪晨那樣獨霸一方,她只是想尋求一個庇護所,一個能讓她輔佐并最終賜給她安穩高位的人。即使到了后期她攀附晏櫻,受盡折磨終于擁有了玄力,她上了戰場,妄圖爭取軍功,她也是為了想要證明她是有能力的,她想要證明她雖然不如司雪晨,但她也不算太差。
可是她最不能明白的是,無論她站隊到哪個勢力,到最后她都是棄子。
這場戰爭慘烈,她參與其中,先是炸船后落水受到重創,之后一路漂流至雁城,重傷疊加,讓她失去了好不容易得來的玄力,也讓她失去了天生的美貌。她現在已經沒有精力去想她是不是后悔了,在這之前,她一直在強悍自己的內心,她告訴自己不要怕,就算不能成為司雪晨那樣,她也要意氣風發、受人擁戴。可是現在,當死亡即將降臨,她的心里只剩下了害怕,強大的求生欲令她的恐懼感加倍,現在的她顫抖得極難看,極狼狽。
晨光笑了,司雪顏不狂妄,可她還是高估了自己,這世上不是只分聰明人和傻子兩種,說她不聰明也不是說她就是傻子,中間的平庸之人如過江之鯽,她只是不愿意承認她是蕓蕓眾生里并不特別的那一個。
“攻城。”晨光說。
那一刻,司雪顏的眼里熄滅了最后一點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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