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二年初夏,涿鹿山風和日麗。
“這子,每日都練這套蹩腳的入門拳法,腦子壞掉了!”刀疤臉坐在一叢淺草上,瞟一眼頂著烈日習武的朱祁銘,鄙夷地道,陽光刺得他雙眼微瞇。
“他能活下來,還跟著咱們風餐露宿一年有余,這多虧了日復一日習拳健體。”王魁一屁股坐在另一塊草皮上,用一塊碎布擦拭著劍鞘,“一個人終其一生,只練一套拳法,哪怕再粗陋,其威力也是不容覷的。”
刀疤臉再次望向那個神情專注的身影,見他下盤極穩,拳法力道相當的足,顯而易見,基功已趨于扎實。
“你,過來!”刀疤臉目光不善,聲音震耳。言畢朝石灶上的陶罐努努嘴。
朱祁銘匆匆收手,跑過來,抱起那個大陶罐,于山澗處打滿水,憋足勁端到石灶上擱穩,然后拾柴點火。濃煙嗆得他不停咳嗽,直到石灶里枯草燃盡,木柴燒旺。
望著灶內的火苗,他神色顯得十分安詳,柔和的目光中不再有抗爭,不再有惶恐,有的只是順天由命的安適。
一個往日里萬事由人服侍的王子,如今卻要諸事自理,在荒野求生中面臨的考驗,自然要比尋常人家的孩嚴峻許多。好在千難萬難,最終還是挺過來了。
乍一看,他像極了瓦剌武士身邊的廝,不過,與骯臟不堪的瓦剌武士不同,他漸黑的臉上很是潔凈,身上的粗布衣衫洗得干干凈凈的,依然保留著文明人的習慣,代價是兩只手新傷覆舊傷。
水的沸騰聲響起,恍惚中,一名伸著木碗舀水的瓦剌武士將他踢到一旁。
爬起身,撣撣灰塵,走到王魁身邊,挨著他坐下,自懷中掏出一書,很快就魂入書鄉。
此書是王魁隨身攜帶的《左傳》,半年前送給了他。
看得入神,頭不知不覺靠在了王魁肩上,后者不知為何,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
瀏覽完最后一頁,合上書,舉目望向遠山。初夏的涿鹿山,山青水秀,鳥語花香。
這里是黃帝戰蚩尤的地方,藏著先祖的智慧。
曾無意間聽王魁要拿自己交換一個仇人,如今抬眼看王魁時,只覺得他也是一個可憐人。“王叔,當初瓦剌武士肯定是隨使團入境的,如今他們卻留在了這里,好生奇怪!”
“嗯,是有些怪。”王魁初聞王子叫他“叔”,心中浮起一絲暖意,臉上那道隱隱的笑色終于展露無遺。
突然,王魁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倏地起身,嚯的一聲拔劍出鞘,邁著沉沉的步子逼近刀疤臉。
刀疤臉茫然起身,另四人拔刀圍攏過來。
“你們騙我!”王魁低沉的吼聲震得朱祁銘耳朵發麻。
“王兄,此話從何起?”刀疤臉冷冷掃一眼朱祁銘,迎著王魁逼人的目光望去,并無絲毫退宿之意。
“你們隨使團入境,有通關文書,大同府肯定記錄在冊。可是使團走了,你們卻留了下來,朝廷怎能不知?哼,你們自知身份必將暴露,才答應不從大同府離境,原就是擔心遭到明軍攔截!”王魁的須發都幾乎要倒豎起來。
刀疤臉冷哼一聲,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那又如何?”
“那便是,假冒韃靼武士,暗中替我交換仇人的辭完是謊言!明知身份將要暴露,怎能假冒!”王魁手指朱祁銘,續道:“分明是想將他擄至瓦剌,日后假稱從韃靼人手中救了他,對大明予取予求,還不是由著你們!大明雖然有數,卻無真憑實據,也不好明著怪罪瓦剌,好一副如意算盤!”
刀疤臉微楞片刻,哈哈一笑,緩聲道:“王兄,回到瓦剌再如你所愿也不遲嘛。”
“休想再誑我!”王魁眼中都快冒出火來了,“盟誓之約尚且作不得數,等到了瓦剌,信口一諾又能值幾文錢!”
刀疤臉雙眼一翻,鼻子一哼,咬牙道:“別不識抬舉!你要知道,當初是我們救了你,否則,你還能站在這里大呼叫嗎!”
接下來,雙方緊張對峙著,不發一言。正午的驕陽烤得眾人頭上直冒油。
王魁終于收了劍,返身坐回到朱祁銘身邊。瓦剌人也各自散去。
猜疑與隔閡在雙方的心田播下了種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勢必瘋長!
朱祁銘瞟了王魁一眼,見他生著悶氣,便將一只手搭在他臂上。
眼下可視作依靠的人只有王魁了,把他從瓦剌人那里分化出來,自己才有一線生機。
王魁扭過頭來,勉強擠出一副笑容,眼中隱隱有愧疚之意。朱祁銘回以一笑,旋即舉目遠眺。此刻,他心中只有一個信念:活著!
人得自救,方有他救!
朱祁銘知道,有不止一位高手如影隨形地跟蹤著瓦剌人,他們肯定是準備隨時出手搭救自己的人。只要自己用心,再獲外援相助,必定能虎口脫險,回到京城!
不再有皇祖母的庇佑,不再有父王、母妃的呵護,也遠離了王府護衛的嚴密保護,像他這么一朵溫室里長成的嬌花,孤零零面對兇惡的瓦剌人,生存下來的幾率幾乎為零。但一旦生存下來,便會一步升天,成為智慧與勇敢的化身,這一頗具挑戰性的愿景遠遠超出了生存身的意義。
遲早要獨自面對這個世界,如今便是艱難的開始,咬牙挺住!
什么苦難都忍受住了,什么屈辱都咽進了肚子里,這一切的付出,都只為迎來期待中的驚人一躍!
似乎聽到了什么動靜,刀疤臉忽然面色一震,旋即豎起耳朵,靜聽片刻,恨道:“至少兩名高手,今日此人,明日彼人,交替跟蹤,指不定身后還跟著無數人馬,可惡!要不是他們,咱們大可揚長而去,何必困在這個鬼地方受活罪!”隨即冷眼掃向朱祁銘,臉上滿是騰騰的殺氣。
“這子是個大麻煩,不如殺了喂狼,想必不會留下什么把柄,而后咱們溜之大吉,讓明人抓狂去吧!”言畢發出一陣瘆人的冷笑。
“殺了他,你們回去如何交差?只怕不會有好下場!”王魁撇嘴道。
刀疤臉來不及作答,便聞前方密林中傳來一聲輕響,當即朝兩名手下努努嘴,二人立馬拔出刀來架在朱祁銘脖子上。
破空聲頓起,三條人影迅疾地撲向密林。
片刻之后,密林處只見三條人影亂竄,卻不見旁人。
這邊的草地上,感受著兩柄彎刀的寒意,朱祁銘側目看向王魁。
王魁心里不落忍,沉聲道:“看守一個孩子,犯得著架刀嗎!”言畢起身就要拔劍。
那兩名瓦剌武士雖不服氣,但還是將刀移至一旁,只是其中一人移刀的方向明顯有防范王魁的意思,這讓后者怒意漸盛。
雙方僵持著,直到前去查探的三人回還后方罷手。返回的三人面目不善,那個受過箭傷的家伙臉色煞白,嘴角掛著殷紅的血絲,顯是方才飛奔用力過猛,導致舊傷復發。
“讓這子受死吧!”
猛獸般的嚎叫聲響徹山野。嚎叫聲中,刺目的陽光映著三張猙獰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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