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郊十里長亭,七月日頭如火,正是“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的時候。 長亭之內,斑駁的廊柱下,張佑一襲白衣,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北方。 官道上車來馬往,遠隔十里,仍舊能夠感受到京城的繁華,這讓張佑忍不住想起了城隍廟人市上看到的那一溜頭插茅草的孩子,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打從太祖開國伊始,二百年光景下來,哪怕張居正十年辛勞,龐大的帝國不過是外表光鮮些罷,其內部,已然是弊病叢生問題重重。 梁夢龍的致仕對張佑打擊很大,此刻獨立亭頭,不覺百感交集,深覺在歷史的巨大車輪面前,自己是如此的渺,前路又是那樣的迷茫,隱隱間,居然有些消沉了起來。 不過,當他看到遠遠幾輛馬車行駛過來,郭造卿騎馬跟在旁邊的時候,知道定然是自己等待的人來了,急忙收拾情緒,不想讓梁夢龍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他被李文進派人從密云叫回來,正好聽今日梁夢龍要回老家真定(今河北正定),便連皇宮也沒去,特意前來送行。 “子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乍見張佑從長亭內迎出來,郭造卿驚訝不已,老遠就問道。 “見過先生,學生也是剛回來,聽梁大人今日離京,特意前來送別。” 車簾一直掀著呢,梁夢龍也發現了張佑,急忙吩咐車夫停車,起身下車,沖張佑深鞠一躬,含笑道:“都人走茶涼,難得明威伯還想著我這個糟老頭子,老夫這廂謝過了。” “老大人言重了,昔日蒙君賜字,晚輩一直感懷在心,趕不上您離京也就罷了,既然趕上了,再不來送一送,那還是個人嗎?” 梁夢龍比上一次張佑見他時要蒼老一些,不過精神倒還健旺,腰桿兒也依舊挺直,一點都不像一個被“上令致仕”的堂堂兵部尚書。 “其實老夫一直挺后悔給你起這個表字,別看你外表溫文爾雅,骨子里卻是個孤傲之人,當時,我是害怕將來你會給我找麻煩,結果我的擔心好像是多余的,你以醫術入京,又以熱氣球蒙幸,如今更是做到了堂堂的伯爵,可我仍舊有些擔心,后悔當初不該一時興起,給你起這個表字,你知道為什么嗎?” 興許是即將離開,日后不知還有沒有相見的機會,梁夢龍不顧郭造卿就在旁邊,十分坦率地道,這些話,他已經憋在心里很久了,還以為今生再無機會對張佑了呢。 張佑想不到梁夢龍會如此直接,搖了搖頭:“晚輩不知,還請老大人解惑。” 其實他明白,估計和申時行不喜歡自己差不多,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對于他們這些打就受儒家正統教育的官員來,自己地位再高,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個佞幸之臣罷! “其實很簡單,因為老夫看不透你,深恐有朝一日,你會成為江彬那樣的人。” 果然如此! 張佑苦笑:“這也是其他人的擔心吧?因為我和當今陛下走得太近了,都怕我成為一個佞臣。” 他沒有指名道姓,只以“其他人”三字代替,梁夢龍卻知道他指的是誰,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沒錯,這正是我們最擔心的事情。” “怎么樣才能不再讓你們擔心呢?” “不清楚,”梁夢龍搖了搖頭,張目望向官道的盡頭,那里熱氣蒸騰,一片氤氳,連景物都隱隱有些扭曲,他就這么癡癡地望著,良久才收回視線,緊緊的盯著張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若真念老夫昔日送你表字之德,希望你記住,無論做什么事情,一定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晚輩受教了,”張佑恭恭敬敬地給梁夢龍鞠了一個躬,直起身來時,眼睛閃爍著光芒:“晚輩也有一句回贈: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梁夢龍怔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良久才止住笑聲:“好好好,好一個‘此心光明,亦復何言’,我在真定看著你……建初,子誠,正所謂千里送君,終有一別,就此別過吧,但愿來日,還有再見之期。” 罷他轉身上車,低聲吩咐一聲,便聽車夫“駕”的一聲輕揮馬鞭,那鞭梢在半空中挽個鞭花,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車輪粼粼,緩緩向南而去。 “走吧子誠,已經走遠了,咱們也回去吧!” 又站了片刻,郭造卿輕輕地拍了拍張佑的肩膀。 “嗯。”張佑答應一聲,解開拴在長亭廊柱上的坐騎,與郭造卿并騎而行,一路無話,氣氛有些凝重。 不知道走了多久,郭造卿最先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想什么呢子誠?不會是在生梁大人的氣吧?” “怎么可能,你學生是那種心眼兒的人嗎?” 郭造卿笑了:“別,你心眼兒還真不大,那才叫一個睚眥必報……” 張佑翻ll了郭造卿一眼,打斷他道:“哪有你這樣的先生?”著話鋒一轉:“不開玩笑了,還是正事兒吧,看來,在梁大人他們這些正統文人的眼里,我做的就算再好,充其量,也不過就是一個佞幸之臣,想要獲得他們的認可,實在是難哪!” “為什么一定要在乎別人的看法呢?剛剛你不是了嗎,‘此心光明,亦復何言’,既然內心光明磊落,又有什么好的呢?”郭造卿道,想了一下,又道:“陽明公一生坦蕩,既然你以他為榜樣,那便努力去做,為師相信,遲早有一,世人會理解你。” “但愿有那一吧!”張佑仍舊有些消沉,郭造卿不是外人,倒也無需掩飾。 “看來梁大人被勒令致仕這件事情對你的影響很大,太傅大人怎么?”郭造卿是知道朱翊鈞和張佑的約定的,自然明白張佑在為什么煩惱。 “他也沒有辦法,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然陛下要樹立權威,消除他的影響,他也唯有退避三舍而已罷。” “你也不必如此消沉,也許事情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樣。”郭造卿安慰了一句,忽然一拍腦袋:“瞧我這腦子,忘記告訴你了,空心彈造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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