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玉衡怔怔望著手中的密信，若是放在平常時候，被李存勖看見，便是一封普通的密報，甚至，是一封對他們有利的喜訊。可在這個節骨眼上，蔣玉衡不得不多心。    那是潛伏在梁軍軍營中的密探送來的密信，上面說梁營里正在內訌。原來前天夜里，段凝派去跟蹤小慧的人回去后，將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段凝。雖然沒有抓住小慧，沒有如山的鐵證，但段凝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構陷劉鄩的機會。    他于是大張旗鼓地跑到劉鄩的營帳里，故意扯著嗓子質問劉鄩在晉軍偷襲那夜，出現在他營帳里的女子是誰。劉鄩當下一驚，拒不承認有這么個女子的出現。段凝見他面有虛色，于是斷定劉鄩有事隱瞞，便更加肆無忌憚，大聲吆喝，將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他口口聲聲罵劉鄩通敵叛國，引來不少將士的圍觀。劉鄩怕因為此事而動搖了軍心，于是惱羞成怒，一氣之下打了段凝二十軍棍。    段凝豈是個愿吃虧的人！平時別人躲著他，避著他，都唯恐被他咬住不放。如今劉鄩公然打了他，讓他顏面掃地，他豈能善罷甘休！于是，他更加口無遮攔地四處嚷嚷，甚至將此事添油加醋地寫了封奏折快馬送往開封。    而那封密信里清清楚楚地寫著“有一黃衣女子出入劉鄩軍帳”，蔣玉衡腦中迅速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她在獨孤成的營帳里看見小慧時，小慧正是穿著一件黃色的衣裳！莫非，她就是那個黃衣女子？按段凝和劉鄩的反應來看，這個黃衣女子應該不是梁人，那她是誰？她又為何出現在劉鄩的軍營中？莫非劉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據她所知，劉鄩是個有恩必報的人，他即便不為朱友貞效忠，應該也不會做出對不起朱溫的事。    蔣玉衡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黃衣女子和劉鄩到底是什么關系，不過，她越想越覺得這個小慧絕對不簡單。不行，不能讓獨孤深陷其中！她立即燃起蠟燭要燒掉手中的密信，轉而一想軍中人多眼雜，大王遲早會發現獨孤帶回了一個女子，倘若大王知道黃衣女子的事，定會起疑。如今小慧身份還未確定，她不想傷了獨孤成的心，于是暗自決定先不告訴李存勖黃衣女子之事。還是等入夜以后，親自去一趟梁營，找段凝打探一番再做決定。    她正心神不定，手中的密信快燒完了都渾然無知。而此時李存勖和周德威已經回營，李存勖掀開門簾，蔣玉衡嚇了一跳，手指被火苗燙到了。她一聲大叫，猛地把手一縮。李存勖看著她驚慌失措的樣子，打量著燒得只剩一個角的紙片，狐疑地盯著她。    蔣玉衡心虛地低下頭去，燙紅的手指疼得厲害，她卻一動不敢動，生怕被李存勖看出什么。    李存勖一聲不吭地從她身邊走過，腰間的劍還沒來得及卸下，他端起案上的茶，倒了一杯，嘴中責怪道“茶都涼了，不知道燒嗎？”他又不動聲色地回到蔣玉衡身邊，抓起她被燙紅的手，把她的手指伸進杯子里。    冰涼的茶水吸吮著她手指上的溫度，她仿佛能聞到那沁人的茶香。茶是涼的，可李存勖的手是暖的，暖得發燙！蔣玉衡小小的手被他握住，頓時不知如何是好，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    “燒什么呢？”李存勖猝不及防地問了一句。    蔣玉衡支吾了一會兒。若自己什么都不說，大王定不會相信，不如，揀能說的說？她于是清了清嗓子，低聲回道“方才有消息傳來，梁營中劉鄩和段凝正起內訌，軍心不穩。”    “為了什么？”沒想到李存勖繼續問道。    “為——為了——”蔣玉衡的腦子飛速地轉著，她在腦子里搜索出一切關于段凝這個人的資料，“為了軍功！”    她突然想起段凝搶占王彥章軍功的事，于是煞有介事道“段凝此人，一向無賴，他自然是想故技重施，搶奪劉鄩的軍功！”    “哦？”李存勖的雙眼如兩道閃電，逼得蔣玉衡不敢與之對視。他只是“哦”了一聲，便不再言語，只是放開了蔣玉衡的手，把茶杯扔到她手里，淡淡說道“洗干凈！”    “是！”蔣玉衡誠惶誠恐地捧著茶杯，遲疑了許久，見他確實沒有別的話要問了，才逃命一般跑了出去。    他應該沒有看出什么吧？可是他最后那懷疑的眼神，莫非看出來了？蔣玉衡忐忑不安地反復回憶著剛剛李存勖的神情，實在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入夜以后，她聽著軍營里漸漸安靜了，于是穿上夜行衣，偷偷潛到李存勖的營帳前，見里面確實熄燈了，才放下心來。可她剛一轉身，就看見李存勖站在她的身后。    “去哪兒？”李存勖只問了這一句。    蔣玉衡一驚。他知道是我？不，不能讓他覺得是我。    她于是朝李存勖動起手來，想讓他以為是個刺客，然后伺機逃走。可李存勖好像又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招一式都穩穩接住。最后，他不愿再陪她玩下去，便抓住了她的手，將她推到營帳里。    李存勖背手站著，厲聲問道“本王問你去哪兒？”    蔣玉衡依然沉默不語。李存勖失去了耐心，一手扯下她面上的黑布，冷冷道“現在可以說了嗎？”    蔣玉衡見事情敗露了，于是低下頭去，對自己要去哪兒卻只字不提。李存勖見她膽敢違抗自己，更是生氣“你還敢跟我動手？”    “我——我沒想真的動手，我只是——”    “穿成這樣，去哪兒？梁軍軍營嗎？”李存勖雙眼里放出瘆人的寒光。    蔣玉衡萬沒想到他竟連這個都猜到了。    “你以為隱瞞了一部分，本王就不知道了？”李存勖不緊不慢道，“別忘了，本王不僅是你的主子，更是所有李家密探的主子！說吧，黃衣女子是誰？”    “我不知道！”蔣玉衡回答得干凈利落，就是怕李存勖從她的遲疑中再看出什么。    李存勖卻不中計“不知道？那為什么要隱瞞？”    “我——”蔣玉衡一時沒想好搪塞的借口。    “是什么人讓你壯著這么大的膽子敢隱瞞本王？”李存勖開始套她的話，“為了誰？獨孤成，還是王昭祚？”    蔣玉衡聽見他到現在還懷疑自己與王昭祚，于是委屈道“不是！玉衡早已說過，玉衡只有一個主子，王昭祚只是個萍水相逢的朋友，大王為何不信我？”    “那就是為了獨孤成？”    “不是！”蔣玉衡一半賭氣一半惶恐地說道，“大王別再問了，玉衡不是為了誰，也不知道黃衣女子是誰！”    沒想到李存勖突然大發雷霆，怒吼道“那你為什么要隱瞞？你穿成這樣又是要去哪里？說！”    蔣玉衡被他突然而來的暴怒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她愣了好半天，依然雙唇緊閉，不置一言。    李存勖見她如此守口如瓶，內心不禁泛起一陣失落，失落中雜著刺痛。他原本以為，她是一張純白無暇的紙，自己一眼就能看透，原本以為她這張紙可以任由自己畫上什么色彩。可是如今，他怕是自己錯了，他怕看不穿她，怕自己好不容易交出的信任，竟是一場捉弄，一場諷刺！    他猶豫了許久，終于問出那句連自己都不想去面對的話“既然不是為了別人，莫非，是為了你自己？黃衣女子，是不是你？”    蔣玉衡聽見這話，腦子里一陣轟鳴，她久久地望著李存勖，低聲喚了一句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的“大王”，淚水頓時涌入眼眶。    “大王就這樣不相信我嗎？”她哽咽著。    李存勖別過臉去，不知該如何作答。自己不信她嗎？不，這些日子以來，她幾乎是這個世上最得自己信賴的人。可是，自己又是真的毫無保留地信任她嗎？他捫心自問，不是！    他的沉默回答了一切。蔣玉衡眼中的淚“啪”地落下，她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水，倔強道“大王既然不相信玉衡，覺得玉衡背叛了大王，大可不必質問，玉衡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大王一聲令下，玉衡愿在大王面前以死謝罪！”    她說著，抽出靴邊的匕首，就要在李存勖面前自裁。李存勖急忙抓住她的手腕，怒喝道“你還有理了？”    她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憋屈，嚶嚶咽咽地抽泣起來。李存勖從來只見過別人在他面前唯唯諾諾，謹小慎微。即便是劉碧嬋，也只敢趁他開心的時候說幾句玩笑話，受了委屈都是憋在心里，在他面前無論何時都擠出一張笑臉。    他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見蔣玉衡一面極力倔強地憋著，一面卻哭得傷心，他頓時手足無措，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    他只能奪下她手中的匕首，看著她哭得雙眼通紅，竟有些心疼。“別哭了！”他憋了半天，只憋出這一句。    蔣玉衡聽話地抹去了臉上的淚花，可眼里的淚卻忍不住地一滴接一滴，悄無聲息地落在臉頰上。    “別哭了！”他終于沒有忍住，竟伸手撫去她臉上的淚，連聲音也溫柔了許多。    蔣玉衡一愣，頓時連眼淚都被驚止了。他的手卻再沒有離開她的臉頰，而是輕輕撫摸著她，真心相待“就是因為太信任，所以害怕被辜負！”    “大王？”她淚眼汪汪，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幕。她做夢也不敢想他竟會用這樣柔情似水的眼神望著自己，他竟會把自己的臉托在手心里，對自己剖心置腹。    而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放下了所有的防備，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不管不顧她的身份。可他不怕，愛便愛了，即便明日天崩地裂，他堅信自有補天之法。    “你不愿說，便不說了！”他將她摟在懷里。    蔣玉衡的淚水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裳，她笑著，哽咽著，幾乎聽不清自己的話。    “大王放心，玉衡不論做什么，絕不會出賣大王！玉衡即便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會出賣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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