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置身小舟,看著下方的忘川水,心中也會覺得一種無由的恐懼。
仿佛下方的水是猛毒,只需沾染一點便會失了性命。
越是靠近忘川的中央,四周就越是聚集了淡淡的霧氣。
這些霧氣唯有靠近的時候才見得到,原本在岸邊反倒是什么也沒有察覺。
“忘川水會剝奪一切記憶,一旦沾染了些許河水,便會讓記憶出現(xiàn)損失。”那陰兵如此解釋著,又指了指四周將他們兩人保護起來的一道無形壁障,正是因為有了那道屏障兩人才免于接觸到霧氣,“就算是河水化作的霧氣,也會一點點地侵蝕人心。”
“這便是輪回之后會忘卻一切的原因?”
“這是輪回去的鬼魂大多數(shù)都消失不見了的原因。”
陰兵接著說道。
并非所有的鬼魂都有機會輪回轉(zhuǎn)世。
一旦喪失了所有記憶,甚至整個存在都會成為忘川的一部分。
誰也不知曉忘川盡處是什么。
因為誰也沒有去過那里,誰也不敢。
據(jù)說在那里需要經(jīng)受忘川的洗禮,將所有的記憶盡數(shù)洗干凈后,才被允許步入輪回之中。
但有些鬼魂在步入輪回之前,其本身的存在卻早已被忘川給侵蝕殆盡。
“所以好好地去冒險作甚。”他似乎還是沒有釋懷方才方士所言,雖說只道是玩笑,但仍舊認真地與方士做著開導(dǎo),“就算去忘川的盡處,也不一定有機會踏入輪回之中,就算輪回轉(zhuǎn)世了,也沒有了如今所有記憶,這又是何必呢?”
“罷了……”
方士也只是輕嘆,沒有繼續(xù)說這個話題。
如今這小舟前行的方向早已不是他能夠左右,就算心中與對方意見相左又能如何?
“對了這位……兄臺,若是不介意的話其實可以將頭上的頭盔給摘下來,看著也怪悶熱的。”
“方公子這就不知道了,這頭盔里邊舒服得很呢。”那陰兵笑道,只是仍舊兩手放在自己的頭盔上,將其取下,露出一張慘白的中年人面孔,雖然心里早已有所準備,但方士還是被面前此人的相貌給驚到,雖說是人臉,但在整個腦袋暴露出來后,卻發(fā)現(xiàn)他有著一對貓狗一般的耳朵。
“畢竟此處是冥界,就算再熱,又能熱到哪里去呢,傳說冥界身處還有一座天淵,里面千萬年時間里都燃燒著某種怪異的火焰,一旦踏入天淵的范圍便是炙熱,但就算是那里……也及不上凡間酷暑絲毫啊。”他感慨著,同時也自報了姓名。
名字倒有些奇特,喚作丙三雨。
原本的身份便是靈鬼獄的一位獄卒。
只是在幾年前因為與方熊相遇,得到了對方的賞識。
因為過去的某個約定,和各種因緣,如今也是方熊的手中兵士。
當然如今似乎已經(jīng)完全變作了方兄的人。
靈鬼獄那邊再也回不去了。
“我這也算是破釜沉舟了吧。”丙三雨的臉上帶著苦笑,隱約有些凄然,“不過也沒辦法啊,畢竟那位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又如何能不報答如此恩情,所以也就自告奮勇地帶著方公子一路來了這里,如今那位大人所在的地方正有我妻兒等著呢。”
“妻兒?”方士眉頭微微一挑,掩飾住心中的一些驚詫,繼續(xù)說道,“沒想到兄臺還是有家室的。”
“那是,如果有機會便帶著方公子去看看我家的孩子,那是真的可人。”
這丙三雨每句話都帶著對自己家里人的贊美。
倒是讓方士心里稍稍有些不好意思。
既然妻兒在彼岸,是否是被脅迫了才做這件事情的?
這句話愣是到了嘴邊沒能問出口。
“兄臺還活著的時候并非人族?”
“……是說這對耳朵嗎?”對方并沒有想到方士狐問這句問題,在聽到后的瞬間,便雙手捂著自己的兩只看上去毛茸茸的耳朵,卻是有些羞愧地低下頭,“若說是人族的話……起碼一半是人族吧,還活著的時候家母就是人族,只是……”
話語聲漸漸地變得低沉。
方士自然也知曉未曾說出的話里面有什么內(nèi)容。
或許是受到了自己另一世記憶的影響,在見到那雙耳朵的時候,莫名地一種仇恨的情緒自心中升騰。
但在聽完那句未曾說完的話后,反倒是冷靜了下來。
“不過一旦踏入輪回,所有形貌都會被忘川洗凈,來生也有很大可能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
“那兄臺不打算試試……”
“在冥界活得那般滋潤,又為何要給自己增添麻煩,傻子才會想著輪回轉(zhuǎn)世。”
只有傻子才會想嗎?
或許……自己就是那個傻子吧。
心里一瞬有些失落。
但也隨即調(diào)整好情緒。
兩人又聊了許久。
丙三雨也開始將話題轉(zhuǎn)移到他自己身上。
從生前如何一直到如何死去。
又如何成為了此處的獄卒。
“雖然現(xiàn)在再說這些已經(jīng)有些晚了,不過那時候可是真的活受罪,載靈魂去輪回的船可不是現(xiàn)在我們坐的那種,那個可是沒有底的,只要站在船里就時刻遭受忘川水的侵蝕,我那時候是靠著自己活了足夠多的年歲,拼命耗盡大多數(shù)的記憶才到的彼岸。”
“那兄臺如今還剩下多少生前的記憶?”
“……大概還有十多年前的吧,雖然現(xiàn)在也記不大清了,不過應(yīng)該也是很重要的記憶才是。”
丙三雨笑著,談吐間沒有絲毫對生前的留戀。
在方士看來,對方似乎只是將生前的記憶看做是某種可以炫耀的資本,便如同凡間的金錢珠寶一般。
不在乎珠寶本身的使用價值,光是擁有,便早已是彌足珍貴。
只是久而久之……卻是忘記了當初第一次獲得“珍寶”時候的心情。
不免讓他心里有些悲哀。
“那我爹來到冥界的時候,也是被天業(yè)堂扣押下來了?”
“不是天業(yè)堂,而是另外一堂,那時候可慘得很,不過那位大人也是厲害,與你一樣提出用三生石自證清白,卻在當日直接搶奪了三生石,犯了重罪——直接被拋到忘川里邊,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活著穿過忘川,最后因為實在拿他沒辦法,才給他服了勞役。”
方士倒是心中震驚。
自己的爹,竟還做過那種事情嗎?
而且他似乎也使用了三生石……
“……我們到了。”
對方確實忽地?zé)o由一聲輕笑。
在方士驚詫的眼中,他卻是自顧自地在小舟上站直了身軀。
此處已經(jīng)是忘川的中央地帶。
四下除了兩岸虛影之外,再也看不見其他。
沒有波濤的聲音,也沒有風(fēng)聲。
只有兩人的說話和呼吸聲。
方士環(huán)顧四周,卻是有些疑惑地問了一句。
“此處還不是彼岸,何來到了一說?”
“……方公子是如何看我的呢?”丙三雨卻是忽地反問一聲,那雙眼中帶著一絲決然和悲傷,也不知為何要露出這種表情,那對耳朵也隨著情緒變得不自然,豎了起來,“雖說前世的記憶已經(jīng)記不大清楚了,但記得的每一件事都不是那么美好啊……呵呵。”
“兄臺你這是——”方士剛要起身,卻聽對方一聲怒吼。
“不許動!”
“兄臺你——”
“家里人是什么樣子,早就已經(jīng)記不清了……家母很早的時候就病逝,家父似乎是被哪個游方道士給害了性命……只是還記得七歲那年,我因為這相貌被人斬去了尾巴,做了奴隸……三十歲那年逃離人族所在想去妖族地界,卻反而被妖族唾棄!直到身死還是孑然一身,最后連個埋骨的地方都沒有!”
方士默然。
看著面前越來越激動的丙三雨,心里多少有些悲哀。
一些念頭也在不斷地交錯著。
他為何要說這些?
自己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還不如死了算了……起碼在此處,我什么都有了!”他又是厲嘯一聲,整個身子都不由得一陣抖動,將原本就顯得單薄的小舟不斷地搖晃著,或許再用力一些兩人都會從小舟上翻下去,“方公子又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厭惡生前的一切!”
“……所以你害怕了嗎?”方士卻沒有順著對方的話說下去,“害怕來世也會遭到過去記憶中的待遇,害怕來生的一切,所以你就留在了此處?”
“不錯!”丙三雨忽然變得冷靜了下來。
他頭稍稍地變得低沉。
一只手已經(jīng)放在自己的背后,另一只手卻從胸口摸索一陣,掏出一根草繩結(jié)出的吊墜。
吊墜上掛著塊黑色石頭。
看著那吊墜,他眼中閃過一絲柔和。
“既然在冥界有生前沒能擁有的一切,繼續(xù)留在這里多好?就算沒有了自由也罷……嘿嘿。”
“兄臺到底是何意?”方士眉頭微皺,他總覺得接下來會發(fā)生一些事情。
但卻無論如何也不知下一步該如何動作。
一旦他起身朝著對方靠近,這小舟便會因為失去平衡整個地傾覆。
“方公子先與我說說,是否覺得生前一切盡皆是在遭罪?”
“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是如此,但也不盡然。”想著自己的回答也許會讓對方冷靜下來,抱著走一步是一步的心態(tài),方士將心中想法道出,“我活的時間不算長,原本命數(shù)上說我能活到三十歲,不過誰曾料到……竟不到三十歲就來了這里。”
卻是一陣苦笑。
“就算就算如此,若是有可能的話……我也想輪回轉(zhuǎn)世,想要重新去看看原來活過的地方,就算再也見不到那些熟悉的臉,就算再也記不起曾經(jīng)的記憶,我還是想……”不知何時,已經(jīng)同樣站在了小舟的一端,雙目澄澈地看著面前之人。
“我不知道兄臺你過去到底遭遇了多少慘無人道的事情,又有多少不甘和無奈,但起碼在我活著的時候,莫說是如你這般模樣的……就算是妖族,也已經(jīng)能夠安然地與凡人住在一起了,我所認識的許多,甚至是我的一個好友,他們都是妖族!”
和小白在一起經(jīng)歷了許多。
結(jié)識了許多人或妖。
也見識了很多——
所以想要去看更多。
想要輪回轉(zhuǎn)世,就算在輪回之后他已經(jīng)不再是方士。
“我所在的陳國,人妖共處,只要不觸犯殺生的罪孽,便是一生安泰,兄臺你……”
“方公子所言可是真的?”似乎是完全冷靜下來了。
他話語中稍稍帶著一些沙啞,有些疲憊的樣子。
拿著吊墜的那只手也有了頹然放下來的趨勢。
“自然是真的。”方士答道。
他心里正想著,眼看著對方已經(jīng)冷靜下來,對于自己所說的輪回轉(zhuǎn)世話題也沒有了最初的抵觸,便要與他說著待會兒借了這小舟,獨自前往忘川的盡處。
至于與自己的爹相見……每當想到這里,他的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方熊——本就是一代梟雄。
其次才是自己的爹。
“晚了……”丙三雨卻是忽地發(fā)出詭異的笑聲,“什么都晚了,嘿嘿……方公子的一番話,若是在登上忘川水之前說或許還能保住一條性命,但是現(xiàn)在嘛……哈哈!”
“你什么意思!”方士面色微沉,不好的預(yù)感瞬間席卷全身。
“還能是什么意思,便是這個意思!”
眼看著另外一只背負身后的手驀地抽出。
丙三雨掌間不知何時卻有一把匕首。
在方士震驚的眼中,那把匕首卻是對著他的心口猛地刺下。
丙三雨只是魂體。
沒有鮮血淌下,甚至也不曾瞬間死去。
只是在那一番動作之后,整個身軀變得越發(fā)透明了。
似乎隨時都會消失。
“為什么要這樣。”
方士皺眉。
只是在對方第二次發(fā)聲的時候,心中卻更為震驚。
因為那道聲音,他分明在許久之前聽過。
“你是——”
“還能是為什么,自然是將你葬送此處——小鬼,你不該惹出那么多事端的,好生接受處罰多好,又何必要這樣呢,三生石?嘿嘿……本想靠著模糊的因果感應(yīng)將你關(guān)于那位大人的信息抹去不讓堂主看見,但為什么要用三生石……而且你還活了下來!”
“一旦做了鬼卒,便要永遠效忠于三堂五司,靈魂受到禁錮沒有自由,永遠聽命于靈鬼獄,但是為什么……為什么我的妻兒偏偏要受那種苦難,為什么都到了冥界,到了這里你們還是不肯放過我,我只是想——啊!”
一聲嘶吼。
那道身軀終于是支撐不住,跪倒在了小舟的那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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