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眼見與張智難交手已有許久,己方多有死傷,且消耗甚巨,而對方則好整以暇,似行有余力。以往那慘痛的記憶倏忽涌入腦海,心中再度泛起無助乏力之感。
張智難見他面現猶豫,似斗志減退,臉上忽而露出不屑神色,身形一晃,向著張獻忠疾掠而至。
張獻忠心下驚惶,當即往左首一閃,就地跌了個跟頭,身上沾滿灰塵老泥,顯得極是狼狽。
張智難還待追擊,蒲忠心與金骨碌自兩旁包抄而至,巨錘長戟兩般兵刃各劃一道圓弧,挾著磅礴聲勢,自左右相向而至。張智難縱身一躍,避開了這雷霆一擊。
便在此時,左近數十名士兵發出狂吼,力運右臂,將長矛重重擲出,直刺半空中的張智難。
這些士兵經過靈氣淬煉,臂力比以前大了數倍不止,一擲之下,長矛竟而發出破空之聲,聲勢極是驚人。
張智難身在空中,本避無可避,但那些長矛畢竟有先有后。在間不容發之際,他先行出手,輕拂向第一根長矛,那長矛受力稍稍偏轉,矛尖與尾部同時與另兩根長矛相碰,另兩根長矛也就此轉向,再撞向另外四根長矛,如此一來,短短一眨眼功夫,長矛互相碰撞,竟而全數與張智難擦肩而過,遠遠飛了出去。
“好功夫,計算如此精準,只怕不在我之下。”魯管仲嗟牙贊道。
蕭賤瞥了他一眼,也不反駁,任由他自吹自擂。
張獻忠見了這一幕,立時目瞪口呆,心中涌起一個念頭:“這人是怪物……我怎么傻了,竟想與他為敵?還是速速逃命,再也不去招惹于他……”
想罷,他手足并用,便想逃開。
張智難身在空中,見到他這番舉動,當即冷哼一聲,隨手抄起一根長矛,腳尖在另一根長矛末端一點,身如離弦之箭,向著張獻忠俯沖而至,速度竟遠在適才青鳥之上。
張獻忠嚇得心膽俱裂,抱頭鼠竄,但哪里還來得及?眼看就要被張智難串成肉串,只聽一聲大吼,蒲忠心自一旁撲來,將張獻忠推得老遠。
一道鮮血飆出,蒲忠心雙目圓睜,口角流血,就此被釘在地上,一動不動。
張智難放下長矛,拍了拍雙手,道:“你就是個孬種,你手下比你膽大,死得其所,倒也不失為一條好漢。”
張獻忠瞪大眼睛,望著蒲忠心尸首,神情呆滯,似已麻木。
天王軍士兵見狀,紛紛發出怒吼,力氣涌向全身,再度向張智難撲來。
張智難緊盯著張獻忠,正眼也不瞧身后士兵,隨意邁步,便將士兵攻勢盡數躲過,士兵們人數眾多,既要防著打中自己人,又力求一擊斃敵,故每揮擊一次,肌肉便會扭曲,疲勞迅速累積起來,很快最前方數十名士兵便手足酸軟,長矛落地,便如穴道被封一般。
但士兵們全不氣餒,依舊前赴后繼,攻勢不斷。轉眼間又有數十人倒地,而張智難就連衣角也沒被摸到一下。
士兵們想出辦法,再度將張智難圍攏起來,跟著腿部發力,自四面八方向張智難擠去,他們要將張智難身邊空間盡數填滿,讓他避無可避。
一剎那間,張智難嘴角露出恐怖微笑,周身酒紅色殺氣開始升騰,雙手緩緩畫了個正圓。
“快逃!”張獻忠自人縫中瞧得真切,立馬嘶聲力竭地驚呼起來。
但士兵們殺得興起,人聲鼎沸,自是誰也沒聽到他這聲呼喊。
“反殺意三才陣!”張智難的聲音蓋過眾聲,遠遠地傳了開去,同時一道血紅龍卷直沖上天,將方圓數丈內士兵盡數卷入,一時間肢體橫飛,血肉成泥,其狀之慘,觸目驚心。
隨著龍卷漸漸消失,張智難周身十丈內已無士兵,僅余一灘灘血水。而在十丈之外,尚有數千士兵持矛而立,身子發顫,望向張智難的眼神便向看著地獄惡鬼一般,顯然再無一戰之意。
張智難神色平靜,淡淡道:“張獻忠,你向我磕頭跪拜,我今日便饒你們性命。不然你們一個也活不成。”
他話一出口,眾士兵登時心下欣喜,紛紛轉頭望向張獻忠,臉現釋然之色。
是啊,磕個頭而已,他們主帥曾無數次向朝廷屈膝叩拜,現下只不過在恥辱柱上再添一筆而已。更何況此刻他已嚇破了膽,自是再無頑抗之理。
磕個頭便能活命,便能繼續在世上茍活,能抱著活生生的女人,喝著火辣辣的烈酒,多劃算的買賣。
張獻忠面色慘白,在眾士兵期待的目光中緩緩爬起,雙腿發軟,腳步沉重地向著張智難走去。
這段路不過十余丈而已,但他卻足足走了一柱香功夫。
他來到張智難跟前,望著張智難眼睛。
張獻忠想道:“這雙眼是多么可怕呀!便如世間一切恐怖事物集合而成一般,真不知道世上為何會有這么可怕的眼睛,為何會有這么可怕的人?
我究竟如何才能擺脫這雙眼睛呢?難道我這一拜,便能將這雙眼睛自我每晚的噩夢中除去么?
即便這雙眼睛真的不再出現在我夢中,但我在龍王山上那一萬名死去的弟兄、那剛剛為我而死的老蒲、那被卷成肉沫的天王軍士兵,他們也會自我夢中消失,任我安眠么?
不,不會的,如我這一拜,他們只怕會在我夢中鬧得更猛,哭得更兇吧!
那我以后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那不是如蛆蟲一般么?”
張獻忠喘息漸漸變得粗重起來了。
他說道:“如果像蛆蟲一樣活著,那還不如死了痛快。”
張智難臉現笑意,道:“你不愿如蛆蟲茍活,那你手下呢?你問過他們了么?”
張獻忠搖了搖頭,道:“我是他們主帥,我不愿,他們自也不愿了。”
這幾句話全無力道,士兵們站在遠處,只能聽到個大概,但在他們耳中,卻猶如驚雷一般。
他們各個兒發起抖來,并非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激動。
張獻忠陡然拔高聲音,高呼道:“兄弟們,對不住了,我之前說希望你們盡數活下去,但我要食言了。”
他頓了頓,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要你們為我而死。”
說罷,他毫不猶豫,運起全身內力,重重一拳向著張智難胸前搗去。
張智難更不言語,左手畫圓,將他拳力化解,隨即右手成掌,向張獻忠后頸劈下。
張獻忠不閃不避,咬緊牙關,生生承受了重如泰山的一掌,身子順勢向前一撲,將張智難牢牢抱住,張開血染的大嘴,向張智難脖子咬去。
張智難驀地一個頭錘,將張獻忠撞得眼冒金星,鮮血泊泊自鼻孔流出。繼而身子一轉,自張獻忠懷抱中脫出,雙足連踏,連中張獻忠心窩,將張獻忠直直踩入巖石地面之中。遠遠望去,張獻忠不成人形,反倒似一葉扁舟。
眾士兵遙遙望見這悲壯一幕,均熱血上涌,手足發涼,口中荷荷呼呼,似有無數情感積在胸中,眼看便要爆發。
張智難抬眼望向眾士兵,搖頭道:“你主帥要你們死,我只好勉為其難了。”
說罷,作勢向士兵走來。
忽然之間,張智難面前出現了一個細長人形。
他瞳孔收縮,驟然身退,凝神一看,只見張獻忠頭腫如斗,胸口塌陷,如一只染血的蒲扇,搖搖晃晃地站在他面前,樣子滑稽至極。
但當此情形,任誰也笑不出來。
張獻忠瞇著滿是淤青的雙眼,嘴巴里如含石塊,說道:“我還沒死……他們自是要在我之后才死……”
說罷,他再度揮拳向張智難打去。
便在此刻,他身后發出震天巨響。
士兵們哭喊著,狂叫著,抽泣著向著張獻忠涌來,有的人拿著兵刃,有些人卻赤手空拳。
他們來營救他們的主帥。
他們已準備為他而死。
而之前他們體內累積的靈氣也在此刻爆發出驚人的能量,一個個仿佛都成了武林好手,身形如風,力大無窮。再也不至于被張智難玩弄于股掌之間,全無還手之力。
張智難面露訝色,但還是毫無所動。
他隨手揮擊,便如趕開蚊蠅一般,霎時無數掌力破空而去,轟向著激憤的人群。
但那些蚊蠅卻如發瘋了一般。
腿斷了,拿起來作拐杖;手折了,咬斷肉絲丟掉;肚子破了,撿起腸子塞回去;胸口穿了,熬著也要走兩步;頭沒了,身子還在爬動。
其實比之武力,更關鍵的是信念。
是信念的差別,決定了一支部隊是烏合之眾,還是無敵之師。
此刻他們決意為了主帥,放棄性命。相同的信念,使無數細微力量凝成一股巨力,如同一股洪流,向著逆天之人發起了最后的進攻。
張智難在洪流之中左支右絀,再也不復之前的從容。
忽然之間,人群之中出現萬丈光芒。張獻忠完好無損地現身于張智難面前,面沉似水,眼如黑墨,身如高山,勢若蒼穹。
張智難奇道:“淮陰侯?”
張獻忠微笑不語,一拳擊出,在張智難胸口輕輕一點。
張智難身子一震,忽然向后直飛出去,劃出一道駭人氣浪,一瞬間,天地均被這氣浪破開,天現云徑,地現深溝。
他如天火流星一般撞入一座山巖之中。霎那間,那座山巖搖晃不止,隨即攔腰截斷,巨石如雨點一般滾落,將張智難埋在其下。
眾士兵欣喜若狂,望著張獻忠,便如望著天神一般。
張獻忠忽而身子搖晃,金光消退,閉目軟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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