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下慕秋白起身上前取了一冊回座觀看,雖只是一眼已知深淺,再無興趣,人性之事他見得多了。百世經(jīng)態(tài)錄所載俱是各路殺手生平之履歷行徑,諸宗見了雖有感觸,亦習(xí)慣了,世間善惡對立乃天道。但對儒門而言,這一切便是世間黑暗之處目所不及的震撼。百世經(jīng)態(tài)錄不僅記載了諸殺手一生行徑,更有殺手們的內(nèi)心感言。但殺手所殺之人并未列出,瞧得出張少英對此頗為用心。這股善惡沖擊,儒門同樣明白五代數(shù)十載戰(zhàn)爭留下的毒瘤并非朝夕可解,但公理之下,殺人者償命,孽債豈能如此放過?又如何告慰那些失親家屬?儒門秉承天下至理,但國家才是行政所在,因此對武屬之行徑僅有問答之權(quán)。實則上隨著大宋文治愈盛,文武之對立亦更加敏感,只不過同為五蠹之列,儒門深知其中深淺。
稍后,孔子端也放下書籍,物歸原處,方向張少英說道:“張先生所為儒門不敢茍同,殺人者償命,自古至理,焉能一句知錯能改便一筆勾銷。”久未說話的儒門周家代表廬山獨秀周子淵起身插口道:“淵藪兄,再下可否插口一言?”孔子端亦知周子淵想法,但竟好友結(jié)交,當(dāng)該知無不言,其也無權(quán)阻止,當(dāng)下應(yīng)道:“獨秀兄該有不同分歧,愿聞其詳。”說罷,孔子端退在一旁。周子淵上前數(shù)步,三揖過后方才說道:“我等熟讀圣賢之書,自以為至理,卻忽略現(xiàn)實所為。剛一番初閱,內(nèi)中凄慘滲透人心。在下所意,不知張先生有何實際?”張少英道:“待諸事安寧,明門將會入屬武林盟作為贖罪營由武林盟主直接統(tǒng)轄,接受天下人的監(jiān)督。”周子淵道:“張先生所言甚是,殺戮終究非解決之法,恩威并施方能瓦解人心。在下淺見,人性本善,唯因世事,若真能浪子回頭亦乃幸事。殺手終究是用具,毫無自由可言,罪魁禍?zhǔn)桩?dāng)為組織之人。五姓七望終究創(chuàng)造了一個時代,時代的落幕相較的即是超凡脫俗引領(lǐng)天下士子之典范。如此將這些殺戮秘密掩藏利大于弊,淵藪兄,在下淺見,得罪了。”孔子端微笑道:無妨。即向張子誨問道:“有昇兄,你意下如何?”張子誨神色憂郁,起身上前行禮向張少英說道:“張先生對田不孤,下酆都這二人底細(xì)可清楚?”張少英應(yīng)道:“知之甚詳。”張子誨問道:“百世經(jīng)態(tài)錄中可有這二人名錄?”張少英道:“正在猶豫中,其中牽扯正是已故張子誠先生。”張子誨道:“天下士子同倫,明明白白是非自有公斷,在下不才想借來一覽。”張少英應(yīng)道:“無妨,為示公正,劣者已為諸位都抄錄了一份。”張子誨暗暗心驚,自見面伊始他便在暗中觀察張少英,其內(nèi)斂深沉,出口成章,諸事皆了然于胸,人事之道精純熟練。如此之人有法有不法,卻又遵循一定的原則,實乃人中梟雄。面對這樣的人,儒門現(xiàn)在的做法是明智適合事宜的。
當(dāng)下,八角衛(wèi)依次奉上遇田不孤與下酆都的實錄。這一番審閱,諸眾才發(fā)覺其中的不簡單。下酆都原名竇美玉,田不孤原名田不屈,與張子誠皆乃鳳翔人士。三十八年前,三人皆乃十六七八年紀(jì)。田家只是窮人佃戶,竇家正是地主,當(dāng)時的張家雖無今日興旺,但在鳳翔乃士子楷模。竇員外為了攀親將竇美玉許配給了張子誠,無奈田不屈與竇美玉暗中相戀已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竇美玉無法反抗,只能含淚出嫁。田不屈不甘心上人被搶,夜入洞房被張家人發(fā)現(xiàn),竇美玉名節(jié)已失,所幸告訴張子誠自己亦是田不屈的人。這一樁美滿婚事最后家丑揚名,張家退婚。田不屈被打得死去活來,連累家人失去了佃戶資格,父母眼看身敗名裂,萬念俱灰下雙雙投河自盡。竇美玉偷奸野漢,不守婦道,被族人抬著浸了豬籠。田不屈心如死水之下得到了殺手組織的援助,習(xí)武三年大成,竟而作為試煉,斬殺竇府,張府六十八人,成為大宋開國之初最大刑案。太祖雖親下圣旨捉拿,但始終無法見得真身,從而延續(xù)至今。而竇美玉被浸豬籠后并未死去,同樣為殺手組織所救,經(jīng)歷了前后數(shù)十人的輪,以及殘酷的淘汰訓(xùn)練,同樣是三年后,改名號為下酆都的她將張,竇二府族人屠戮殆盡,再添一百零六條人命,成為大宋開國第二大刑案。當(dāng)時作為受害者一方的張子誠因忍受不了這等羞辱,只身外出求學(xué)僥幸逃過一劫,最后在齊魯之地博出聲明,自成一派學(xué)說。
但刑案多年未結(jié),官府甚至都不愿查探。張子誠日夜忍受著感情的欺騙,加之親人的慘亡,心性扭曲,一面是學(xué)說立著,受世人敬仰的一派宗師,一面是日夜難以磨滅的夢魘,三十?dāng)?shù)載的光陰從不曾退卻,諸事歷歷在目猶如昨日。張子誠亦在暗中查探天下殺手黑榜,知曉了二人名號。此次相見乃是在其回歸的途中,其與趕回張少英處的御留香一行人在偏靜的大道上策馬相遇。雖然數(shù)十載過去,但張子誠忘不了這二人的面孔,多年的煎熬在這一刻瞬間爆發(fā)。如此巧妙相遇,遇田不孤與下酆都均未料到,二人之身份彼此心知,但御留香都不知二人真實身份,這番相遇當(dāng)有天意。遇田不孤與下酆都忐忑間迎來了張子誠嘶吼而憤怒至極的癲狂喊殺聲。御留香,斷九泉幾人正自疑惑之際,遇田不孤上前迎戰(zhàn),下酆都則讓御留香等眾不可插手。
張子誠數(shù)十年間雖勤修武學(xué),終究在六藝劍法上有所造詣。但六藝劍法劍招流傳下來本就殘差不齊,各有不同,終究難以練全,如此豈是遇田不孤的對手,兩招即敗下陣來。當(dāng)不孤刀頂在咽喉一寸時,暴怒的張子誠拋下長劍,咧嘴癲狂笑道:“是你不會錯的,不會錯的。”遇田不孤沉聲應(yīng)道:“不錯,是我。”張子誠聽罷,不懼咽喉長劍伸手便抓,遇田不孤自與張少英結(jié)交后心性恢復(fù),對當(dāng)年屠戮一事已有悔意,便不愿傷張子誠性命,只得折身避開。張子誠激動之際早已不顧一切,連番追趕撲空后嘶聲喝道:“惡賊,你給我去死!”下酆都瞧得張子誠如此激動,下馬勸道:“你究竟想怎樣?”張子誠目光掃向下酆都,厲聲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怎能如此對我?我做了甚麼對不起你的事,你要如此對我?大婚之夜,洞房會奸夫,還大言不慚,你憑甚麼?憑甚麼?夫以禮娶,妻以家門,人倫之理你怎能如此褻瀆?你不是人!你是魔鬼!”瞧得青筋暴起的張子誠,下酆都亦為之動容,昔日其玉樹臨風(fēng),優(yōu)雅之態(tài)彌漫腦中,那時的他也是一方俊杰,才貌俱佳,較田不屈自不可同日而語。原本她打算忘了田不屈,甚至對張子誠有幾絲一見傾心的漣漪,并向張子誠說了田不屈之事,張子誠大方謙和并未吃醋,反在勸慰。無奈洞房花燭夜田不屈癡心而來,只欲再見一面方以死解脫,由此終惹下大禍。名節(jié)已失,面對兩個情人她只能選擇對自己有利的那一個。不料情義抉擇終究抵不過現(xiàn)實,她無法想象平時和諧可親的堂叔們浸她的時候是那般無情,甚至都不愿接觸她的身體,在豬籠沉下水的那一刻她永遠(yuǎn)忘不了這些親人冷漠的眼神。
浸豬籠并沒有溺死下酆都,殺手組織專挑他們這種人下手,早已在水下等候,她永遠(yuǎn)無法忘記自己前后被三十六人連續(xù)欺辱的折磨。雖然最后自己親手了結(jié)了這些人,有過的屈辱卻無法磨滅。這一切又要怪誰?年少輕狂的沖動,被改寫的人生經(jīng)歷,責(zé)任又由誰來承擔(dān)?她恨田家,恨竇府,恨張府,恨這個世道,為何不能選擇自己愛的人?這一切早已隨著下酆都這個名號而灰飛煙滅。瞧得下酆都木訥出神并未回應(yīng)自己,張子誠激動之際向下酆都抓去。下酆都不再猶豫,折身連封張子誠四處大穴,避免其過于激動而失心瘋。心性恢復(fù)以來,世事皆往事,他們皆是受害者,無需再添無辜冤魂。御留香這時緩緩靠近,張子誠這人他認(rèn)識的,其身份在士子之中極為特殊,前有一個康成書,這個可不能再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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