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雪亂舞,碾落化作塵。
禮堂外邊。
兩個護士,一輛救護車,一條擔架。
老校長剛走出禮堂,兩個護士抬著擔架,疾步走了過來。
他苦笑,搖搖頭,拒絕了。
年輕時戎馬倥傯,可以三天不下馬,誰曾想老來擔架不離身,連正常走路都成了奢望,這副光景著實太過凄涼。
“老校長,我們扶你。”
幾個醫護人員攙扶住他,踩著地上的積雪,感受著冬日的嚴寒,一步一步的,緩緩的走向救護車。
十來米的距離,仿佛沒有盡頭。
他大口喘著氣,費了好大力氣才彎下腰,然后抓了一捧白雪,發癔癥似的盯著看。
“這雪,怎么一點都不涼呢?”他喃喃自語,完全沒有意識到是自己手上的老繭太厚,已經感受不到雪的溫度了。
“老校長,上車吧,您的身體……”
醫生憂心忡忡,他的狀況很不妙,怕是過不了今夜了。
老校長點點頭,抬起千斤重般的腳步,拖著地上的積雪,一步一步的挪向救護車。
這時,孟秀伊紅著眼睛,追了出來。
“是秀伊啊,回去吧孩子,外面天冷,別凍壞了。”
他擺擺手,示意她回去,費了好大力氣,才擠出一抹笑意。
孟秀伊固執的追了過來,拉著車把手,跳上了救護車。
“魏伯伯,我陪您一起去醫院吧。”
老校長的手冰涼,上面如樹皮般溝壑叢生,老繭密布,孟秀伊緊緊的握著,把他視作父親看待,因為他終生未婚,老來孑然一身,身邊連一個送終的親人都沒有。
老校長嘆息著,眼神之中有著對人世間的深深眷戀,他顫顫巍巍的撫了撫她的長發,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眼小不點都成大姑娘了。”
她出生的時候,老校長還抱過她呢。
孟秀伊鼻頭一酸,沒忍住,流出了眼淚。
老校長如慈父般注視著她,疼愛的說道:“哭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們這些老不死的是在給你們年輕人騰地方,你應該高興才對,魏伯伯這是早死早超生啊。”
孟秀伊低著頭,帶著哭腔,抽噎道:“您身體那么結實,如果不是在那次戰爭中為我爸擋子彈傷了肺葉,一定能夠長命百歲的……”
老校長聽了,呵呵一笑,說道:“傻孩子,你爸跟我是幾十年的老戰友,我們一起扛過槍,一起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換成是我,他也不會猶豫替我擋槍的。”
他說完,頓了頓,開口問道:“孩子,你跟魏伯伯說實話,你心里邊恨不恨我?”
孟秀伊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她搖著頭,梨花帶雨的哭泣:“不恨,我不恨!”
老校長干枯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苦澀,他咳嗽著,面帶回憶:“替父報恩,將五年的大好青春荒廢在這窮鄉僻壤,到現在也還沒有結婚……魏伯伯心里有愧啊,我縱使對得起隆裕全縣百姓,唯獨對不起你們老孟家,對不起你啊!”
“可咱這地方實在是窮啊,根本招不來好老師,孩子們的英語底子又差,不能胡亂應付,我也只好恬著臉,把老孟唯一的姑娘訛了過來。魏伯伯也沒想到啊,原本是救急的,誰知道這一訛就是五年……”
老校長說著,情緒激動起來,呼吸也出現了紊亂,更嚴重的是咳出一大口血。
孟秀伊急忙用手帕給他擦血,醫生早就備好了氧氣瓶,準備給他輸氧。
他擺擺手,拒絕了。
看著淚眼婆娑的孟秀伊,他大口喘著氣:“魏伯伯不行啦,臨終前,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孟秀伊含淚點頭,忙說道:“魏伯伯您說,我都答應!”
老校長呼吸紊亂,很是吃力的說道:“我走以后,你回金陵吧,老孟年紀大了,我不想……不想他怨我耽誤了他女兒一輩子。”
孟秀伊泣不成聲。
倘若是在五年前,她會毫不猶豫的答應,可是現在,自己走了,學生們怎么辦?
“子孫自有子孫福,我不能為了他們,再把你犧牲了。五年了,夠了,夠了啊,你該回家了!”
老校長用盡平生最后的力氣,握著孟秀伊的手,目光在這一刻竟然炯炯有神起來。
孟秀伊心中為難,一時無法決斷。
當初不想來,現在不愿走,在沒有安排好工作之前,她怎能安心的離去呢?
老校長又咳出一口血,目光逼視著她,喝斥道:“你不答應,我死不瞑目!”
孟秀伊含淚點頭,哭道:“我答應,我答應您!”
老校長了無牽掛的笑了起來,聲若蚊蚋道:“告訴……告訴老孟,下……下輩子再一起扛槍上戰場,我、我先走了!”
他吊著的那口氣終于散去,渾濁的眸子仿佛又看到那個烽火連天的年代,耳朵里回響著的全部是沖鋒的號角。
他嘴角蠕動了下,以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哼唱著屬于他們的戰歌:“光榮北伐武昌城下,血染著我們的姓名,孤軍奮斗羅霄山上,繼承了先烈的殊勛。千百次抗爭,風雪饑寒;千萬里轉戰,窮山野營……”
21:05。
魏青松病逝,享年76歲。
他終究沒能看到新年的曙光。
他的愿望是活到1999年12月20日,因為那一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禮堂里,熱鬧異常,學生們玩瘋了,時不時的爆發出歡聲笑語……
禮堂外,丁志杰脫掉帽子,秦德政摘下眼鏡,兩人立在風雪中,神情莊嚴肅穆,目送救護車離去。
“勞碌一輩子,也該歇息了。”秦德政感慨著,眼睛濕潤了。
丁志杰心里堵得慌,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吧嗒一聲點上,猛吸一口,又吐了出來。
他長長的吁了口氣,說道:“是啊,老校長太辛苦了。”
秦德政說:“老校長終身未婚,家人在戰火中失散了幾十年,如今杳無音訊,他的身后事……”
丁志杰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鏗將有力的說道:“這事縣里負責,我親自操持,學校就別管了,不要因此影響到孩子們的學習。”
雪花由零星轉為鵝毛大雪,沸沸揚揚的飄落下來。
這是1998年的最后一場雪,民諺有瑞雪兆豐年的說法,1999年應當是一個好的年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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