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
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
河鲀味道鮮美,世人趨之若鶩,拼死吃河鲀。
為了一嘗河鲀的美味,或許做了無數次實驗的世人又說,荻芽和河鲀同煮,可以降低它的毒性。
饒是如此,河鲀血液、肝臟依然存在大量毒素,廚娘稍不留神處理不當,食用者一口嗚呼,去黃泉喝孟婆湯。
是以梅堯臣勸說好友范仲淹不要拼死吃河豚,特意作了一首勸詩,頭兩句形容河鲀之美,也是這兩句使得他這首詩名滿天下。
阿瑤是個惜命的人。
她見過望月料理過一兩次河鲀。準備一次河鲀,望月提前準備,養足精神,出錢購買河鲀在家演練。
宴席當天,她當面試吃河鲀,證明沒有問題才端上桌。
廚藝高超如望月都要嚴陣以待,阿瑤捫心自問,她做不到,她怕自己手藝未精害了別人的性命。
進了京城以后,她自己不主動去做,也不會有人喊她做直到四司六局的人找上門來,說有雇主點名邀請她去做六到八人的宴席,還問她會不會做河鲀。
“抱歉,我不做河鲀!鞍幷f道。
不是不會,是不做。
不知道為何她想到做河鲀,打心底冒出強烈的害怕,惶恐還有愧疚。
四司六局沒有單子可接,店里的生意還要繼續。
春季萬物生發,還沒從土里冒頭的春筍就被經驗豐富的老農一個鋤頭撬一個準,曬干做成佐茶小菜,或煎香提前腌制過肥瘦相間的肉,鋪在春筍上面蒸熟,油脂晶瑩剔透,滲透給鋪底的春筍,瘦肉中和肥肉的油膩,當然這道菜里頭,最受饕餮歡迎的還是春筍。
這個時候,桑葉、枸杞、槐葉嫩生生的,掐了芽,香椿得從樹上打下來,好去做上湯時蔬。
豬肝和枸杞葉的搭配,撒上數顆枸杞,既能當菜吃,也能當湯喝。
桑葉多給蠶寶寶吃,它的葉芽比起夏季的葉子要嫩,但口感還是粗糙有顆粒。
槐葉蒸飯,香椿炒蛋這種常規菜就更不用多說了。
雨后的蘑菇長出一大叢,蘑菇洗凈切片,做小雞燉蘑菇,有肉有素,下飯最好。
“隨便做吧。”
“對對對,隨便就好,反正瑤柱姑娘做的菜都好吃!
“我跟你們不一樣,不隨便,來份小雞燉蘑菇,來到春筍蒸咸肉,素菜隨便來個!
李剛撓撓頭,這么多隨便,他到廚房跟阿瑤報菜,起初阿瑤還認真配菜,后來“隨便做”的次數多了,中間夾雜點菜,她扭頭做完就不記得上次是怎么配菜來著,偏生又容易犯糾結,覺得這個跟那個搭配影響口感,大雜燴好像又不太好。
糾結又較真起來,再聽李剛說來兩份隨便,阿瑤當場提起小鍋跑出去:“再叫隨便不做飯!”
“哎喲,不能這樣的!笔晨蛡兗娂娧鹧b哭喊。
“反對無效,哼唧!卑幠弥伝貜N房。
同袍坐在角落一桌嚼著熏青豆,暗中觀察:“這個小廚娘還挺有意思的!
“我覺得她做的菜比得上會仙酒樓的廚子!绷硪粋人評價。
“那就她了?”
“價格非常好,我們還能利用多余的錢打些好酒。”
“到時候要不要河鲀?她說不做,我們多請一個人嗎?”
“就不用了吧,換別的菜!
“姑娘,到了!
馬車停在一處宅子的敲門,車夫敲了敲車廂邊的門板,阿瑤掀開簾子,刀具擺在方便拿走的地方,輕盈跳落下地。
把自己帶來的刀具帶上,敲響偏門。
一旬前有人找到她,說想慶賀他們的同袍高升,阿瑤看他們的時間正好是她的休息,不需要跟孫娘告假,就應下來。
李剛看到他們走了把昨天她走了,這些人跟裴行知稱兄道弟的事跟她說。
她才知道那些人是原來裴朔的同袍。
這頓高升宴請得人就是裴朔。
算時間,從他們回到京城到現在都有半個月,卻沒見他再來孫娘腳店。
可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心意,所以劃清界限。
阿瑤垂下眼,濃睫的陰影覆蓋眼下,她不知道她的嘴角悄悄耷拉下來。
門開了一條縫,小童開門問來人,她把請帖遞上,就被請進來。
“本來廚房就在這邊上,不用你走多遠,但是因為他們有特殊要求,在向著河邊的庭院宴請人,所以得走遠一點!
小童帶領她穿過巷子,走過偏廳,路過曲徑通幽栽種竹子的小花園,跟她解釋。
主人家的審美真好,她什么時候也能有這樣一座大宅子。
“走過這片曲廊,我們就到了!
曲廊種了紫藤,紫藤順著廊柱攀爬而上,從半空垂下,現時也是紫藤花的花季。
枝條點綴許許多多紫色小花,色彩漸次爛漫,綠葉襯托紫藤,間有光線從斜照,仿佛伸手就能采擷。
阿瑤小小地驚嘆。
轉過一重回廊,光影憧憧,景色似曾相識。
阿瑤的步子越來越慢,最后停了下來。
夢境和現實詭異地重合。
眼前的場景跟前些日子糾纏她的噩夢里頭的場景一模一樣!
河邊的野鴨,談笑風生的客人,還有流著血淚的廚娘!
阿瑤一身冷汗頓時下來。
此時,如接收到約定的信號,打開閘口,記憶潮水一樣爭先恐后涌進腦海。
眼前靜態的畫面如記憶,走馬燈般地時光倒退。
廚娘芊芊素手撩開簾子,河邊傘下料理魚,她突然驚慌失措,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對砧板上一扇魚片手足無措,在人的催促下拿起刀來,出乎她的意料,她機械又嫻熟把晶瑩剔透的魚肉片成魚片,長時間制作魚料理,早已形成身體動作,最后又用蘿卜雕出了花做擺盤。
水晶魚鲙端上桌,在眾人請那位俊美客人先用,他夾起一片,還沒等他請其他人一起食用,突然口吐白沫,身體抽搐倒下。
圍繞他身邊的人混亂起來,灌湯水的,叫大夫的,還有人憤怒沖過來把她反手扭住。
她吃痛地叫了一聲,挨了一記力度極大的耳光,臉上偏到一側,她毫無所覺,惶惶看著倒下的青年。
直到大夫對周圍的客人搖頭,讓他們節哀,記憶終止在她被塞下一盤魚片,含淚而亡。
原來那不是噩夢,是真真切切曾經發生過,那是她短暫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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