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綏從東樓的書房出來,就聽到婢女無衣說五郎過來了。
下了東樓,一進起居室,鄭綏一眼就瞧見五兄鄭緯坐在外間的榻席上,一手扶著案幾,另一手撐著額頭,面容難得地呈現(xiàn)出肅然之色,又陷入沉思之中,大約是聽到近前來的腳步聲中伴隨著環(huán)佩聲,抬起頭,見是她,忙地喚了聲熙熙。
就這忽然之間,臉上添上了一抹淺淺的笑容。
“阿兄。”鄭綏幾乎要以為自己眼花了,“聽無衣說,阿兄來了有好一陣子。”
鄭緯輕嗯了一聲,坐直身,伸手拉著鄭綏在他身側坐下,“熙熙,這位陳先生怎么樣?”因之前那位教鄭綏《女誡》和規(guī)矩禮儀的女先生太過古板,鄭綏不喜,最近,大嫂子便又換了位女先生。
“也不過如此。”鄭綏坐下身,又嘻嘻一笑,“要是能不學《女誡》就更好了。”
她更想說,之前外祖母也不曾強求她學,不過,她提過幾回,偏阿嫂不愿意松口。
聽了鄭綏的話,鄭緯笑了笑,勸道:“熙熙,這事上你就聽阿嫂的,之前在平城是因受胡風影響,風氣開放,對女郎約束較少,如今既然已經回來,就該按照家里的規(guī)矩來,你沒見四娘平日里再胡來,如今都認真在望華園中習練規(guī)矩禮儀,而且聽說南地,更是閨闈肅整,對女郎的束縛較多。”
“阿姊是要嫁去南地,我又不要去南地。”
“這么說,熙熙不想去南地?” 鄭緯聽了,轉頭望向鄭綏。
“干嘛要去南地?”鄭綏不解問道,頓了頓,“況且,阿耶阿兄阿嫂和家中長輩兄弟姊妹都在這兒,我自是要和大家聚在一起,去年回來的時候,阿兄還和我說過,我們這是回到自己家里來了。”
鄭緯臉色一凝,摸了摸鄭綏的腦袋,“是回到自己家里來了,走吧,我們去守靜園用午飯,別讓阿耶等急了。”說著,便欲起身。
“阿兄,你是不是想去南地?”鄭綏突然拉住五兄的衣袖,眼睛圓溜溜地望著五兄,五兄今日過來,原本就有些反常,又說了這些話,不能不讓她有此疑問。
五兄不能回平城,她知道,五兄一直和南楚的謝尚書通信,她更知道,上次五兄挨打后,一半是因這事,但是最后于這事上,卻是不了了之,還有這次的招賢令,家中只有三兄前去平城,這些林林總總堆加起來,由不得她不猜想至此。
鄭緯從不瞞著鄭綏什么事,這回也一樣,原本一直不曾開口提及,是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口才好,這會子見鄭綏問起來,遂爽快地承認,“我的確是想去南地,熙熙,我年已是十五,該出仕了。”
男兒成家立業(yè),誰不想功名前程。
“既然阿兄想去南地,我自是跟阿兄一起去。”鄭綏沒有絲毫猶豫。
雖然是在意料之中,但鄭緯還是覺得眼眶一熱,嘴角的笑意上揚了幾分,“熙熙能舍得阿耶和阿嫂?”
果然,一聽這話,鄭綏情緒便有些低落。
她向來,喜聚不喜散,恨不得大家日日在一起處,偏生這世道多離恨,終朝聚無多,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除去的生老病死,多則十余載,少則三五載,到底是要分離的,誰也不能守誰一輩子。
良久,才聽到鄭綏囁嚅著嘴唇道:“我會時常想阿耶和阿嫂的。”就如同,她會想遠在平城的外祖母外祖父阿舅舅母及表兄表姐,還有平城的許多人。
“熙熙,阿耶會舍不得你。”鄭緯瞧著鄭綏的目光,多了幾分嚴肅,連語氣也鄭重起來,“你多陪阿耶幾年,等過幾年,阿兄在南楚安定下來后,再回來接你過去。”
鄭綏忙喚了聲阿兄,神情大變,張了張嘴,只覺得嘴唇有些干澀,拉著鄭緯衣袖的手,不自覺地用力收緊,“阿兄不帶我一起去?”
不敢置信,睜著大大的眼睛,鄭綏是滿眼的不信,只盼著鄭緯搖頭。
鄭緯也真搖頭,鄭綏緊張不已的神情,才瞬間放松了下來,聲音無比歡快,“我就知道,阿兄不會扔下我。”
“我自是不舍得扔下熙熙。”鄭緯一笑,多了幾分苦澀。
鄭綏卻是不理會,只問道:“阿兄,你什么時候去南地?”
“還沒定,但今年家里事多,是不可能了。”鄭緯決定不再談了,方才瞧著鄭綏臉色大變時,他才不得不及時收回話。
鄭緯牽起鄭綏的手,去守靜園。
雖然此后有一段時間里,鄭緯未再提這件事,然而,這件事,還是在鄭綏的心里扎下了根,令她不能忽視,又因想著要跟五兄鄭緯去南地,將來不能盡孝于阿耶膝下,鄭綏去守靜園陪著阿耶的時間便越發(fā)地多了起來,當然,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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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娘鄭紛的婚期,于九月舉行。
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因婚事在滎陽舉辦,宗侃及宗氏親族眷屬,都提前趕至滎陽,全部安置在鄭家的一座別院里,別院于半年前便已開始布置。
這回,宗侃來府里,鄭瀚見了他一面,也不知道宗侃這一年里下了多少苦功,那筆字,倒還工工整整,堪堪能入眼,令鄭瀚刮目相看。
鄭經在一旁瞧著,想起去年宗侃剛來時,阿耶閉門不見,后來看在阮世父的面子上,讓宗侃進了門,當時阿耶正在整理經義,聽說宗侃仰慕阮世父的字,遂隨口讓宗侃臨一幅阮世父所書的《兩京賦》,宗侃是滿滿地臨了幾頁紙,只是當阿耶看到那筆字時,恨不得拿掃帚把宗侃掃地出門。
所幸,四娘喜詩書,鄭瀚還是把一套自己注釋的《詩經》和《公羊傳》給四娘作為陪嫁,只能把寄望于下一代,他可不愿他將來的外孫不通詩書經義。
那樣,還不惹世人笑話。
出了守靜園的門,鄭經對著宗侃笑道:“你這套行頭換的,阿耶看著卻是歡喜。”
先時,初見宗侃時,他差點都認不出來了,臉上的胡子沒了,原本黝黑的皮膚敷上的一層白粉,粗濃的眉毛也修剪過,又一身峨冠博帶的士人打扮,可以說,整個人完全變了樣。
“這還是我姨丈給我支的招。” 宗侃一臉苦笑。
他原本覺得長裾博帶礙事,可未來岳父喜歡文士,雖穿在身上極為不自在,卻也只能勉為其難。
總不能,堂堂男兒,讓一套衣裳難住。
鄭經陪著宗侃回到別院,宗侃重新梳洗一番,兩人方坐一起說話。
只聽宗侃問道:“你近來有阿平那邊的消息嗎?”
“我也是半年前,收到過他的一封書信,如今他在封地廬陵,瞧起來,生活應是挺安逸的。”說著,抬頭瞧了宗侃一眼,問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消息?”
“聽說不久前湘州刺史溫峻作亂,半月前,已攻下臨湘城,湘東王蕭章私下里逃回建康,溫峻已占領湘州。”
鄭經吃了一驚,“你聽誰說的,這么大的一件事,怎么會這么長時間都沒一丁點消息外傳。”鄭經深表懷疑,最近南地的邸報,都不曾提過這件事。
“我家從前有個賓客,在臨湘城任校尉,聽說,溫峻占領湘州后,并未攻打別處,這事便讓建康不動聲響地給壓下了,你也知道,南地的軍隊集中在荊揚二州,揚州都徐淮揚軍事,防止石羯南下,荊州又正逢休整,建康朝廷哪有多余的軍隊抽出來去湘州鎮(zhèn)壓,況且,蘇峻在湘州任刺史,已有六年之久。”
“這么說來,只要溫峻不稱王,不把事態(tài)擴大,建康朝廷便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如今,建康也有心無力。”宗侃說著,又壓低聲響,“我雖估計著阿平應該知曉了,但自得到消息后,我還是給阿平去了信,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機會。”
“最近三十幾年,南地還算是比較安定,韓庚守成尚可,由他鎮(zhèn)守荊州,挑不起什么事端。”自韓庚接手荊州,也只發(fā)生過兩次小的動亂,很快就壓下去了。
“是挑不起事端。”宗侃點頭,“但坐不坐得穩(wěn)就另說,荊州歷來炙手可熱,南楚朝中,那么多世家大族都盯著緊緊的,韓庚出身寒門,不知有多少人想把他端下去。”
鄭經卻不信,韓庚以一介寒儒之身,能做到出鎮(zhèn)一方的大將,卻不容易,“韓庚經營江夏十六年,是楚帝一手扶持上去,趕下去不是那么容易,況且,荊州如今已完全在他掌握之下。”
荊州的軍隊,占南楚二分之一的兵力,可謂勢大。
“這話言之過早,桓氏經營荊州三十余年,韓庚完全掌握,少說也得三五年功夫。”宗侃望向鄭經,語氣篤定道:“若我料得不錯,今年的那兩場小的動亂,定是阿平的手筆,韓庚如今需要的是時間,但阿平如今,已迫在眼前,容不得耽誤片刻。”
“除非出現(xiàn)大的動蕩,要不阿平想奪回荊州勢力,不會那么容易。”鄭經一直認為,桓裕當前最主要的困境,是楚帝以及整個建康朝廷因桓裕父親的事,對桓裕存有戒心,打壓得厲害。
“那就得看阿平能不能把溫峻占領湘州這件事的事態(tài)擴大了。”宗侃說完,又嘆了口氣,“父為九州伯,我不信,阿平真甘心守著廬陵縣公的爵位,而什么事都不做。”
這方面,鄭經自然也是很了解桓裕,極為贊同這觀點。
不過,半月之后,傳來的消息,也證明,桓裕果然沒有讓宗侃和鄭經倆失望。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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