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鄭綏坐上車,車簾放下,牛車啟動時,強撐的精神,瞬間泄了氣,癱靠在身后的隱囊上,出了鄭宅,跟隨上來的幾個婢女,察覺到她心情不好,都沒有吭聲,辛夷甚至讓劉媼去了后面的車廂。
不經(jīng)意間,秋風吹過,車簾微卷。
街上的人群稀稀落落,大抵是國喪的關系,哪怕是午后時分,人也極少。
先時,初一聽到消息,她懵懂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過來,仆婦口中的慕娘子,就是大房這一輩的六娘鄭慕,八娘的胞妹,小名阿艷,以綺娘陪媵的身份,跟隨綺娘一起嫁入諸葛家,嫁給諸葛六郎。
因是妾室,所以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在鄭家見過鄭慕,除十八從嬸崔氏外,家中也無人去諸葛家瞧過她。
流年似水,一晃而過。
她對六娘鄭慕只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
只記得她匆匆進了靈月庵,后又匆匆以陪媵的身份出嫁了。
后來,仔細回想,鄭綏只猜到可能與拒婚有關,不然,嫁去平城的,怎么無緣無故變成了八娘……
鄭慕僅比她年長四歲,桃李夭秾一般的年華。
哪怕舊日的情誼稀少,到底姊妹一場,一個鮮活的人,這么突然沒了,心頭禁不住一陣觸慟與窒息,極為難受,一顆心好似浮懸高掛于天際,空落落的無處依安。
在她以為的天長地久,盼著的歲月不棄,原來,人的生命倏忽如同蜉蝣。
又似晨露日晞,極為短暫。
有生,必有死,生死從來不遠,相依相伴。
只是她自來,只愿接受新生的歡喜,不愿面對死亡的降臨,但愿人人長久,家和人圓。
可這些,從來是期盼。
一直以來,身邊的人,總會一個個地離開,一旦離了眼前,便再也不會出現(xiàn)。
一轉身,好似一生,再會無期。
譬如阿童,譬如阿耶,譬如伴嫗……
那場白茫茫的大雪,雪花亂舞,行駛中的車隊,漸行漸遠,演變成一團黑點,消失在天地間。
那片杜鵑紅的衣襟,鮮血濺飛,混亂中的戰(zhàn)場,模糊朦朧,似隔了一層細紗,是夢回里的驚悸。
那場大雪,是近前的事。
但那片衣襟,太過遙遠,遙遠到,鄭綏已不記得,她有多久不曾想起。
然而,每每一想起,仿佛要耗盡她半條命,才能緩過勁來。
從青溪鄭宅回建和里,需要繞整個京城大半圈,牛車行駛得很慢,她們一行人回到建和里,已是酉初,桓裕還沒有回來,鄭綏進了內院,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得厲害,遂往床里躺下安歇,“你們都出去,我想睡一會兒。”
遣退所有婢仆,躺下后,偏偏又睡不著,神思一直渾渾噩噩。
一陣的清醒,一陣迷糊。
許多往事,久遠的記憶,間斷零碎地在腦海中翻現(xiàn),朦朧間她又見到了血,一大片鮮紅的血,不知是阿姆伴嫗身上流淌的血,還是六娘的血,隱隱約約間,能聽到六娘生孩子的尖叫聲,聽得人心驚膽戰(zhàn),周圍一大堆親人圍著。
滿目望去,她卻怎么都找不到桓裕。
鮮血漫延開來,她邁不開步子,也喊不出聲,心里著急,‘桓郎’兩個字一直在喉嚨間打轉,直到觸目鮮紅,快要把她淹沒,恐懼浸滿整個身心,聲音才破嚨而去。
“阿綏,你醒醒,我在這兒。”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懷抱,鄭綏猛地坐起身,不由怔了一下,屋子里的連枝燈迅速燃了起來,明亮的光線,眼前的事物,漸漸明晰起來,摟著她的桓裕,身上穿著紫袍官服,應是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去換。
方才在夢里,她找不到桓裕。
一時之間,不自覺地眼眶微紅,喊了聲桓郎,反手緊緊抱住桓裕,生怕抓不住。
桓裕覺察到她的變化,想起他剛才一進屋,聽到鄭綏急切的喊聲,聲音里滿是恐慌與顫栗,頓時嚇了一大跳,急忙跑了進來,發(fā)現(xiàn)榻上蜷縮成一團、陷入了噩夢中的鄭綏,忙地把她抱起來,立即喚醒。
這會子,燈火照耀下,把鄭綏的一張臉,映襯得愈發(fā)蒼白,眼里的恐懼,無法遮掩,至于滿心的依賴更是表露無遺,桓裕摟著她的手,瞬間緊了緊,“我就在這兒,不怕的。”
說著,又伸手輕撫著鄭綏的后背,“阿綏,沒事的,只是噩夢而已。”
“不是噩夢,我又看到阿姆,還有慕娘,還有好多人,到底都是血,到處都是……”
桓裕瞧著鄭綏說到后面,情緒又變得激動起來,忙地抱緊鄭綏,“好了,好了,阿綏,都過去,有我在你身邊,我們不怕的。”
聽了這話,鄭綏抬起頭來,望著眼前的桓裕,忽然一笑,“嗯,找到你就好。”
笑靨如花,眼前一眩,令桓裕覺得不真實。
一聲咕咕叫聲響起,才讓他回過神來,伸手捏了捏鄭綏的鼻子,含笑道:“肚子餓了,該進晚食了,我讓婢女進來服侍你梳洗。”說著,放開鄭綏,便欲起身。
一轉身,卻讓鄭綏抓住,微仰著頭,“不許走遠。”
目光滿是依戀,桓裕的心頭驀地一軟,俯身親了親鄭綏的臉頰,“好,不走遠,我換身衣裳就來。”爾后,才含笑掰開鄭綏的手指頭,往外走。
出了屋子,臉上的笑容,剎那間消失。
臉色微沉,讓終南和晨風,帶著人去伺候鄭綏梳洗,獨把辛夷留了下來。
“說吧,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饒是辛夷自入桓家以來,見慣了桓郎君的變臉,每一次都止不住地心中的害怕,只得強忍著懼怕,把慕娘的事從頭至尾述說了一遍。
“瞧著不對勁,你們屋子里還不留人,不點燈。”桓裕一聽到這點就來氣,怒目橫視,哪怕辛夷垂著頭,都覺得有如針刺。
似有許久,方聽到桓裕說道:“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我可不比鄭五郎好說話。”
“唯。”辛夷松了一口氣,同時又懸起一顆心。
家中五郎,只在十娘跟前,才好說話。
郎君這意思,是告誡她們:哪怕有十娘在跟前,他也不會留情面。
話說桓裕原是要去內書房換衣裳,想到鄭綏心悸的毛病,是那年從平城返回滎陽的途中,讓羯胡的軍隊給嚇的,遂轉身去了趟外院,換了身衣裳,叫了桓覃進來,“你現(xiàn)在親自去一趟青溪鄭家,把宋疾醫(yī)給我叫過來。”
桓覃一聽這話,心中錯愕,這個時間,城中已經(jīng)宵禁,“郎君,府里有一名備用的疾醫(yī),如是不行,可以去我們旁邊幾家府里找。”他心中一下子明了,這個時候,能讓桓裕親自囑咐找疾醫(yī)的事,只能是為了鄭夫人了。
“叫你去,你就快去,哪有這么多廢話。”桓裕淡淡瞧了眼桓覃,惦記著鄭綏,匆匆往內院去。
桓覃頓覺脖子冷嗖嗖的,他可不想步入桓谷的后塵,心里有再大的抱怨,也忙地應聲唯,拿著令牌,帶著幾個護衛(wèi)出了府。
桓裕一回到內院,就瞧見鄭綏候在門口,引頸企盼,“怎么去了這么久?”
“阿覃突然送了份文書進來,所以耽擱了一下。”桓裕含笑解釋,近前來拉住鄭綏的手仔細打量,除了一雙美目流連在他身上外,再沒有旁的異樣,一時放下心來,至于鄭家內部的那些破事,他可不想介入。
這份明眸善睞,顧盼多情,他卻是喜聞樂見的。
晚食過后,桓裕破天荒地沒有去前院處理事務,而是陪著鄭綏在院子里散步消食,院子里植有梧桐丹桂,丹桂花開的時節(jié),滿園飄香,香氣馥郁,熏得鄭綏忍不住靠在他肩上抱怨,“最不喜歡丹桂,香氣太濃郁,熏得人難受。”
“丹桂寓意好,自從前朝起,上自諸王公卿,下至平民百姓,都很喜歡。”
丹桂,俗稱桂花,有出類拔萃之意。
正因如此,自前朝文帝大力推廣后,眼下南地的宅院里遍有種植。
“我不喜歡。”鄭綏嘟囔了一句,“出類拔萃,原意是指草叢中長得最茂盛的草,如此一來,眾人可以去種那長勢最茂盛的草木,干丹桂何事?”
桓裕聽了,先是瞠目結舌,繼而哈哈大笑,“所幸你家十八郎君不在這兒,要不然,他非得氣昏過去。”攬著鄭綏的肩頭,伸手把她抱入懷中,越發(fā)地高興,“阿綏,你不像鄭家人,倒更像是我桓家人了。”
鄭綏仰起頭嘻嘻一笑,眸光眩彩,“我是鄭家人,但也是桓家人。”
桓裕低頭,親昵地蹭了蹭鄭綏的額頭,輕聲笑道:“我只聽到后半句。”
半晌,耳邊蕩起了一聲低低的回應,似呢喃細語,僅有只字,卻勝千言萬語,眸光纏繞間,心暢魂銷,流淌著屬于情人間的密語。
及至涼風襲來,月色漸淡。
桓裕方回過神來,抱起鄭綏,倆人如連體嬰兒一般回了屋。
是夜,桓裕睡得很驚醒。
子夜時分,察覺到身旁的鄭綏發(fā)起了低熱,懸著的心放下,又提了起來,忙地匆匆起了床,讓人去叫宋疾醫(yī)過來。(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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