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蘇瞳身后巨船，再看看蘇瞳本身，火照之主突然有些索然無味，之前的期待通通落空，令心中蕭索的感覺愈加濃烈。

    看來眼下的女子，不過是師傅厲害，便用無情道與無為道，偽裝成了黃泉的旅人。

    捫心自問，真仙上下，在生死一途上已無對手，雖不敢自封半神，但至少擁有足夠的自信來評判各種道念的優(yōu)劣。

    同問生死，的確有人執(zhí)著于“生”一些，而有人則義無反顧地跳入了“死”的荒涼里。所以才有鬼門修士和黃泉無面人的區(qū)別，他們從表面上看似人鬼殊途，但其實通通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尋找凌駕生死大道的契機，同歸于黃泉問道者的范疇。

    面對自己剛才施展的復(fù)生蠱惑，十之五六的黃泉問道者，會試圖以他們對生的渴望來抵擋他的沖擊，這是最直接的意境較量，比較誰的道心最有希望逆轉(zhuǎn)生死，最有可能將逝者從黃泉下打撈。

    十之三四的黃泉問道者，會另辟蹊徑，以死境的極致強行沖破他剛才凝造的幻像。

    還有那么十中之一的人，與他一樣生死同修，不過能做出的反應(yīng)，他也能數(shù)出個一二三來。

    而蘇瞳的無為，卻通通不在他的計算里。

    她的道，非生，非死。

    既然如此……便讓你虛偽的道心，徹底粉碎在生死的絕望中吧！

    火照大君把心一橫，河中混沌的水，便將立于飄搖莆草上的蘇瞳，野蠻地拖入了河底。

    只聽咕咚一聲，蘇瞳身后招展的紅裙如一朵狼狽的落紅，迅速在河漩中消失無蹤！

    傲青捏在船舷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咔嚓聲響，用力到泛起青意，可是躊躇再三，他還是沒有動手。因為蘇瞳說過，這一戰(zhàn)，希望他不要插手。

    黑色的夜落入蘇瞳黑色的眼眸。

    她疑惑地抬頭看著窗外，發(fā)現(xiàn)天空無星也無月。

    “今夜陰氣好重。”窗外有人語傳來，而后是一串細碎的小步漸漸遠去。

    這是……哪里？

    蘇瞳揉著發(fā)痛的太陽**，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在她拼命回想自己前一刻為何發(fā)呆之際，一道聲音卻如平地驚雷，將她徹底炸醒。

    “天啊！”

    蘇瞳眼珠子鼓出了眼眶，迅速側(cè)頭，而后便在身旁的軟榻上，看到了一臉凝重的玉卮師傅！

    想起來了……今夜是她執(zhí)夜，為入定的師傅護法，可是她疲乏貪睡，守了半夜之后，居然渾渾噩噩地入了夢，正臆夢著自己成為仙王，與一英俊的桃花眼男子逍遙三界之上，正覺得愜意暢快時，冷不丁地被師傅喚醒。

    師傅焦灼的模樣，還有手里捏的令牌，都嚇了蘇瞳一大跳！

    “師傅！”蘇瞳艱難地張口，總覺得自己心中有什么想說，可是那種奇異的感覺總是稍縱即逝，令她的嗓子眼里，淤堵著濃烈的咸腥。

    “金母有難，速與我來！”

    手里的“妗”字令字跡變得越來越模糊，玉卮翻身下榻，也不多言，而是快步走向院內(nèi)石桌旁。

    只見她手指對著石桌連點五下，桌面便原地平移，露出了一截黑色的向下石階，看到石階出現(xiàn)，玉卮直接跳入其中，瞬間消失在蘇瞳眼前。

    蘇瞳怔怔看著那黑乎乎的地道，躊躇了片刻，便也跟著師傅跳了進去。

    黑暗中，蘇瞳快步跟上了玉卮的腳步，她緊緊揪著師傅的裙角，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她總感覺，在那黑暗的盡頭，隱藏著什么比黑暗本身更加漆黑絕望的事情，可是現(xiàn)在她才剛剛凝氣四層，莫說保護師傅了，遇上什么，連自保都很難辦到。

    她想說些什么，可是此刻的玉卮師傅已快步躍出地面，蘇瞳只得緊跟在后，踏入金母娘娘最喜歡的牡丹花圃叢中。二人剛剛站定，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味便撲面而來！

    那血氣的源頭，正來自金母的閨房！

    玉卮驚覺不妙，迅速沖破大門，可門中景象卻令她大腦“嗡”地一響充血，而后身體不自覺地綿軟下來。

    她看到的，竟是金母娘娘的尸體！

    而且那尸體被人開膛破肚掛在一枚繁雜的陣法之上，邪惡之陣幽光流轉(zhuǎn)，混合著從身體上流下的鮮血，一點點聚集彌散于空氣內(nèi)的陰靈真氣。

    太殘忍！太邪惡了！

    正是這大陣的持續(xù)運轉(zhuǎn)令金母鮮血盡失，可是這一切到底是何人為之？而且陣法的繼續(xù)轉(zhuǎn)動又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想不通！想不通！玉卮只覺得自己的腦袋痛得快要開裂！

    扶住了玉卮師傅搖搖欲墜的身體，在看到血泊之中金母尸體的剎那，蘇瞳卻出人意料地平靜，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能如此冷靜，因為這等恐怖兇殘的事情，本遠遠超過她生平閱歷。

    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尖叫，應(yīng)該發(fā)抖……可實際上，她迅速壓下內(nèi)心的恐懼，本能地大腦飛轉(zhuǎn)起來。

    “師傅，我們得逃！”感覺脊梁處有火在炙烤，蘇瞳緊緊架著玉卮綿軟的身體，將她朝來時的洞內(nèi)拖去。

    且不說這樣重大的事件必須立即通知所有門中長老，是自己與師傅的小命，現(xiàn)在都受到了嚴重的威脅，因為那邪惡的殺人者……說不定還留在了附近，若被他發(fā)現(xiàn)，一定會被滅口！

    “不錯。”玉卮盡力從悲痛中抽離，一面汲淚，一面努力站起。

    然而在此時，竹林里卻發(fā)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第三人在場的響動，立即讓正在后退的師徒二人頭皮陣陣發(fā)麻。

    是誰？

    蘇瞳的眼，努力在黑暗中搜尋。

    “玉卮。”從林中走出的男子，聲音低沉而悲涼。

    玉卮和蘇瞳同時瞪目，而后在黑暗里窺見到了東王殿下那張凄楚的容顏。

    原來是殿下啊！

    玉卮仙子長舒一口氣，像見到親人一般，眼淚立即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斷滴下，繃緊的神經(jīng)再次松弛。而蘇瞳卻嘴唇發(fā)紫，一個勁地顫抖起來。

    玉卮師傅明明平時精明得很，卻因今日心緒大亂而疏于防范，既然東王在此，算沒能力阻攔那殺人者，至少以他修為，會立即散盡封鎖在山頂?shù)慕Y(jié)界，喚起所有瑤池強者到此集結(jié)。

    然而此刻，那封鎖罪惡之息的透明高墻，還如妖魔一般伸張于無光的蒼穹之下。在它的陰霾里，那淌血的閨房，那寂靜的竹林，此刻都顯得那般邪影幢幢！

    它守護之人，身份呼之欲出！

    蘇瞳無聲無息地，站在了玉卮的身前，她幻想自己真能擁有夢中那恣意的仙王神威，翻手為云覆為雨，可是幾番努力，也只能在體內(nèi)調(diào)動起凝氣四層的修為，還有在馭靈邪簡的加持下，催生的一股精神異力。

    在強大的惡意之下，這兩股力量，顯得那般弱小可憐……

    群山石鑄，豈容涓流撼之？

    “到底是誰，居然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玉卮仙子顫巍巍朝東王詢問。

    可是在此刻，一道飄渺卻熟悉的聲音卻幽幽傳入她的耳際，讓她臉色大變！

    “玉兒……快跑！正是他！”

    那是瑤池金母的聲音，正從東王袖間幽幽散開。

    “嘶！”

    玉卮仙子驚得倒吸冷氣，不可置信地盯著東王憂傷的臉。

    夜無星月，只有林間小蟲散發(fā)幽幽熒火，照在東王側(cè)臉上，落在他臉角的淚那么晶瑩，浮現(xiàn)在他臉龐的憂傷那么真切，但他漆黑的眼，卻迅速被妖白覆蓋。

    “妗妗，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又何需，戳穿我？”

    東王獰笑著抬起衣袖，他寬大袖袋里，赫然禁錮著一尊雪白的元嬰！

    這元嬰擁有金母娘娘的模樣，只不過縮小了無數(shù)倍而已，她目光悲悵，浸漬無盡的憤怒與悲痛。

    蘇瞳噗通一聲，嚇得跪倒在玉卮與東王之間，頭皮膚幾乎碰觸東王的衣袖。

    “為……何？”玉卮臉頰劇烈抽搐，身體顫抖而不能自持，也緊跟著蘇瞳癱軟在地。

    無能的師徒，東王眼中滿是鄙夷，區(qū)區(qū)一個玉卮，他一指足以轟殺百次，而她帶來的那凝氣境的弟子，甚至無需他親自動手，已驚嚇過度而窒息。

    “為何？真是一個愚蠢的問題，只要有了金母的元嬰，本尊能凝出自己的嬰變武器啊！哈哈哈哈！從此以后，整個東仙，誰能是我倪君明的對手？”東王那雙罪惡的手，已毫不猶豫地朝玉卮的脖子掐來，反正玉卮也是要死的，此刻他不再需要掩藏自己的野心和罪惡！

    黑夜蒼穹中，浮現(xiàn)出火照之主深邃的眼。

    他無情的目光，輕輕落在蘇瞳顫抖的雙肩上。

    此景，是根植于蘇瞳心中，最深的憾事……

    也是因為玉湖之殤，她才踏上尋找生死大道的旅程。縱她能在自己的初次叩問下封閉自己悲傷的源頭，可這初入生死的心魔，卻依然沉睡在她的記憶與靈魂里，從來沒有哪一日消減過。

    在他看來，蘇瞳之所以能在自己的第一次復(fù)生沖擊中保持無動于衷，是因為她本人并沒有親臨這場血腥的殺戮，此事縱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卻依舊可被強大的無情道所封印，在遭遇檢驗時表現(xiàn)出無畏叩問的姿態(tài)。

    所以他第二次意境沖擊，便將無助的她，直接拉入了真實的黑夜里。

    五感全開！

    敵人的歹毒與強大，師傅死亡前嫣紅的血與絕望的慘叫，以及親眼目睹的，籠罩在整個玉湖的陰霾，都足以化身為不可驅(qū)散的夢魘，將蘇瞳自以為是的道心撕個粉碎！

    從此再無掌控生死的信心與勇氣，她的無為是無能，她的封心是逃避，她什么都做不了，從曾經(jīng)到現(xiàn)在到未來。

    自此往后，只剩下對死亡的……深深恐懼！(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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