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夏天,燕北將自己釘死在邯鄲城下。
上萬大軍所消耗的糧草與日俱增,各地兵馬在這段時間中統統將捷報送了過來……邯鄲以北的冀州境,算是部拿下了。
如今冀州北部的情形,可謂是燕北與張純二分天下,甚至屬于燕北的地盤還要稍大些。
蘇仆延的意思很明朗,他不在乎燕北與張純的糾葛,就像他不在意燕北與潘興的恩怨一般。那是漢人自己的事情,他們烏桓人只在乎能不能拿到自己應得的那一份。
俗話,天塌下來有個兒大的頂著。
此次張舉張純叛漢,盡管用的多數都為烏桓之兵,可歸根結底烏桓人只是聽了他們的節制……烏桓人這點兒算盤打的可清,要他們舉起叛漢的大旗可是不敢,無非是南下殺殺人,搶搶物件兒與糧食罷了。
這年頭兒造反的,除了張角之外還真沒誰打的是滅漢的想法,無非都求個裂土稱王。真要他們滅漢,哪個敢?
漢家的威儀早就深入人心了。
就算是張角造反,開始也不過打的是改變這個王朝腐朽罷了……畢竟是行腳醫匠的出身,行醫講究的是哪里不好治哪里,張角也是這么想的。
大漢至孝桓皇帝便已是病入膏肓,到了當朝陛下一代,只怕是治不好了。
所以哪怕張角弄出個八州俱起的大陣仗,最終目的也無非是從皇宮中把劉宏從嘉德殿里拽下來。
除了張角之外,這些個馬相、區星、韓遂邊章、王國宋健、張舉張純,哪個有那么大的魄力?
各個是裂土稱王的打算罷了。
俗話書生造反十年不成,因為書生瞻前顧后,也是因為書生心思細密……張角用了十七年去布置,一朝走漏消息八州俱起,震驚天下。
別家哪個比得上?
就算反叛了也都是各懷鬼胎,多半與燕北張純的齷齪差不了多少。
黃巾之后,再沒有凝聚力那么強的反叛了。
燕北在邯鄲城下一圍,便是將近七十日。
圍城的日子翻倍,但強攻城頭卻僅僅只有兩次。
燕北不想用士卒的性命去填滿這座城池,對于邯鄲城向外奔逃的百姓與潰兵,也大多不做理會……他要耗到城里自己投降。
后來的日子里,燕北向城上強攻了兩次,其間一直向城內勸降。
到了最后,偌大一座城池死守的大致也只有不到千人。
燕北等了兩個月,等的難道不就是今日嗎?
“傳令,調整兵馬,于四門外鋪開陣勢,以云梯攻城!”燕北立在大旗之下,望著遠方被叛軍組成的軍陣,指著傳令兵喝道:“告訴所有人,找到那個沮授,抓活的,賞十金!”
隨著高坡行營之上燕北號令一下,四面城門之下涌現出數以千計的叛軍,聲勢浩大。
轟隆的戰鼓聲震云霄,守城的漢軍盡管數量稀少,卻仍舊在城頭爆發出細微到能令數里外的燕北聽出的接戰之音。
這就夠了,而他們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燕北仰起頭看著自己身后的張字大旗,瞇起狹長的眼睛中透著一絲厭惡……此戰之后,他應當能將這面大旗換成‘燕’字了吧?
當他還是個軍侯時,他記得孫輕和李大目都問過自己,‘燕軍侯,你想做將軍嗎?’
時間在呼吸之間溜走,戰斗在城下打響,數以百計的漢軍守備面對十倍于己的叛軍在城頭接戰,殘兵敗卒一路退至街巷,最終在縣衙被消滅殆盡。
燕北跨著高頭大馬由城下踱馬,城墻上血跡斑斑,護城河內堆滿了尸首,那些黑的或是紅的甲胄如今成了暗黃色的皮子與那些腐爛的血肉混在一起,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
“派人把護城河翻一遍,找出我們袍澤身上佩戴的章幡,命書佐收集陣亡軍士的姓名與征兵時的登記相對照……”燕北的語調非常冷靜,但他的下眼瞼卻細微地抽動著,“把他們的陣亡消息與一年的軍餉,送還家里。”
章與幡還有羽,都是漢代區別軍卒身份的東西,類似于后來的‘軍銜’不過更多是為了識別軍士的身份。章多負于背后,每個人都有的方形物件,上面標記著姓名與籍貫。而幡則在隊正以上軍官佩戴,在像披肩一樣披在甲胄之外,位于右肩位置。
章幡羽這一身份識別,在漢代已經非常成熟。
身后的佐官不住點頭,正欲拱手告辭落實這件事情,卻見燕北轉過頭,鼻頭有些發紅地道:“我就不去了,讓傳令的兄弟代勞……給陣亡兄弟的阿翁磕個頭。”
“嗯?”佐官楞了一下,緊接著連忙插手應道:“諾!”
罷,佐官拱手打馬而去,燕北則輕輕喝了一聲,駕馬穿過高大的甕城,忠心的護衛擎刀彎弓侍立身旁,他的目光則在這種屹立于戰國時期的名城的每一塊磚石上看著。
漢代大多城池多為土木結構,但邯鄲作為過去的趙國都城,內城結構皆為大青磚所制,結實牢靠,土木結構也僅僅在后來漢代加固的甕城與馬面墻……總得來,這是一座異常牢靠的雄城。
進入內城,抬頭便能看到雄偉的趙武靈王點兵之叢臺,寬闊可供八馬并行的街道兩側是層層疊疊的民居,雖然如今家家關門閉戶,街道上不時竄過一條黃狗,顯得格外蕭條,但燕北的眼神卻溢滿了滿意。
怎么能不滿意?這座城池比襄平、比無極、甚至比張純如今屯兵的肥如……好上一百倍!
而現在,這座城池的主人……叫做燕北!
“校尉,我們抓住了那個叫沮授的漢官,怎么辦?”
一列列軍士在街道上行進著,報信的騎從策馬馳來,翻身下馬拱手道:“沮授在縣衙據守,最終被弩矢命中腿骨,后被擒下。”
燕北沉著點頭,硬是壓下心頭的喜意道:“給他選一處宅院,調派一隊士卒嚴防死守,不要讓他跑了,也不能讓他死了,找醫匠給他治傷,吃穿用度都好生招待著不要懈怠。賞金先行按下,三日后在叢臺集結軍士論功行賞!”
“此外,傳信各地將官三日后至邯鄲城,我有要事相商。”
論功行賞,燕北的眼皮抽了一下。戰爭開始之前他許下了太多的愿,只怕這一次非要將手中金錢散盡不可。
不過那句老話怎么?
財散人聚。
盡管這不是臣道而是王道,但對燕北而言……在張舉張純麾下,手里的兵就是他燕北的命。
一旦他手里連這點兒人都沒了,冀州的偽帝與偽將軍恨不得除自己而后快呢!
燕北不打算現在就與沮授見面,現在對他而言的當務之急,是去肥如一趟……救回他的三弟燕東。
這世界上再沒什么比兄弟情義還要珍貴的東西。
“啊,殺人……”
就在此時,燕北的兵隊行進在邯鄲城街巷時,道旁民居中卻傳出一聲尖叫。
女子的尖叫。
燕北與一眾護衛對視一眼,揚起馬鞭道:“過去看看。”
軍士領命列隊而出,燕北則踱馬在那戶民居門口捎帶,他的左手扣上刀柄,因為站在這里令他心里多半產生些不好的聯想。
七十天如火如荼的漫長等待,四千條性命慘死城下……燕北深知他的部下被憋得太狠了。
人們心底里都攢著一股勁兒,那是等待著他發號施令破城大掠三天的狠勁兒。
很多時候發號施令的將軍或是校尉,在精神上遠遠要比在戰場上親身作戰的士卒要清醒的多,因為鮮血沒有涌到腦子里去。
尤其在這種圍繞城池曠日持久的殺戮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精神占據了所有人的腦袋……對燕北而言,打下這座冀州雄城意味著他依靠自己的這幫兄弟奪取到半個冀州的控制權,并得到一座真正意義上易守難攻的城池。
更重要的是,在他與張純的博弈中藏下一張較重的籌碼。
但對那些普通士卒?人頭意味著賞錢,因為燕校尉要攻城,所以攻城。至于打下城池有什么意義?邯鄲城對他們而言并不比巨鹿郡治所在地多出一絲一毫的意義。
城池而已。
士卒在七十天里成為只知道殺戮的機器,混著春天平原上時常被大風刮起的黃土咀嚼干澀的馕餅,喝著大鹽粒子與碎石煮出的羹湯,身邊充斥著死亡來臨前恐懼的哀嚎?
人們其實離變態并不遠。
這種時候還有人講道理嗎?
戰爭是可怕的野獸,吞噬人心中最高的道德,讓最懦弱的人敢提起刀子。
一名紅了眼睛的軍士被押解出來,披掛的甲胄已經被別人提在手里,光著膀子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而在他后面,士卒帶著一名哭哭啼啼的婦人走了出來……而她衣服上,有血。
“校尉,她的男人被殺了……”
燕北低著頭,婦人低著頭不敢應對他的目光。
“燕校尉?屬下在城頭殺了三個人……我不要賞錢!”
“你很勇敢。”燕北看著他,嘴角蘊含著些許笑意,仰頭問道:“那你要什么?”
“我要她!”
“嗯……你上前兩步。”燕北輕輕地著,眼光在婦人與軍士臉上來回閃爍,那軍士向前走了兩步,猛然見得刀光一閃,燕北那雙狹長的眸子毫無感情地看著他,在戰馬身上擦拭刀上的血,“我給不了你女人……但我能給你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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